暮逊倚着桌,笑吟吟闲话:“我此前从未见过夜白,但一直听父皇说起你。父皇总是指着南康王府的世子,训斥我们兄弟几人,骂我们不成器,不如小世子,不能让他如南康王一般省心。
“父皇与你爹结为义兄弟,他二人数十年的情谊,不必多说。可惜南康王要代父皇守好江南十余州,孤虽然自小就好奇夜白,却无缘得见。今日相见,自是一见如故。
“所以我也不瞒夜白——姜家娘子,是我父皇为我选的未来太子妃。夜白之前就见过她了,不知对她印象如何?”
江鹭心想,原来如此。
太子不愿他沾染军务,不愿让段枫进入枢密院。江鹭早有察觉,也决定让段枫走科考之路,再通过自己的法子送段枫进枢密院。但太子拒绝江鹭,又怕江鹭离心,所以,太子要带江鹭见姜循。
太子最亲密的未来妻子,都肯与江鹭座谈,难道不足以证明太子对江鹭的拉拢之心吗?
江鹭一向心静,此时想着姜循,心中却不禁浮起一丝嘲怒之意。
但他可以克制。
他此次来东京,有大目的,大所求。
于是,暮逊便见这位世子十分平静,除却方才的那丝凉意,世子此时眼无波澜:“姜娘子是太傅之女,博学多才,文淑贤良,当为殿下贤内助。”
江鹭想,他不能让姜循影响到自己查凉城事的目的。
所以江鹭说:“然而自古后宫干政乃是大忌。殿下对姜娘子,过于放纵了。”
暮逊看着江鹭。
他是多疑性子。
张寂告诉他,江鹭与姜循不和,他不太信。毕竟姜循那般貌美,而小世子的容貌,更让暮逊见第一眼,就生出警惕心。这种无缘无故的警惕心,暮逊暂时理不清,却足以让他几多不安。
但是现在,这怀疑消下去了大半——
姜循在他耳边,说江鹭坏话;江鹭试图驱逐姜循干政。
这世上,确实有相见便不和的人。
暮逊笑半晌,摇头道:“江夜白呀你也知循循是我老师的女儿,我岂会薄待她?这样的话,我当做没听过,以后不要说了。”
江鹭拱手。
暮逊又忽然转了话题,兴趣落到了他身上:“夜白,你也快双十及冠了吧?南康王没有为你定亲吗?今日宫中办宴,邀请了许多贵女,你要不要与孤一道去看看?”
江鹭道:“承蒙殿下厚爱,不过”
他略有犹疑。
暮逊更生出兴趣,几多催促。
这位面薄的小世子克服自己的赧然,轻声:“我这次来京,既是为了殿下的寿辰,也是为了咳咳,相看一小娘子。
“我爹和他的老友写信,让我们私下里咳咳。”
江鹭说得磕绊,耳颊染红。暮逊瞧得有趣,连笑数声。暮逊哪里知道,小世子肤白面薄是天生,只有眼底淡漠,才是真的。
暮逊还要问:“是哪家好娘子?”
江鹭:“杜太史府中三娘子。”
暮逊捧着茶盏的手停住:“杜嫣容?”
江鹭抬眸。
暮逊解释:“孤认识她,是因她与我家小妹,乃是多年闺中密友。不过嘛,今日你是见不到杜三娘子了循循和她不和,这宫中宴,是不会请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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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贵女宴,宾客由姜循定。姜循自然不可能请什么杜嫣容,李嫣容,在自己眼皮下惹自己不快。
院中莺莺燕燕,时而私语八卦,时而口舌交锋,好不热闹。
她们中有人不敢招惹姜循,也有人觉得姜循德不配位,嫉妒于姜循来主持这宴——还没有入主东宫呢,就把自己当女主人看。
但姜循今日十分安静。
她恹恹地坐在角落中,执扇喝茶,不理会偶尔的几句试探。
这让几位开口激她的贵女面面相觑,心中警惕:姜循怎么改了性了?莫不是她们不配让姜循打起精神?
几个贵女围在一处说话,偶尔看眼坐于树下的姜循,窃窃私语。
姜循撑着额头,闭目片刻。
过一会儿,玲珑带着侍女,端着药盏前来,递于娘子手边。
一旁有女笑问:“姜娘子病了?”
玲珑抬头,先朝贵女请安,后朗声回答:“偶感风寒而已。”
另一女便吃吃笑:“病了也来主持筵席殿下也不体谅姜娘子。”
玲珑笑吟吟回答:“敢叫几位娘子知道,我们娘子本事大,做事妥善,殿下离不了我们娘子。”
几位贵女似笑非笑,掩着扇子,剜了那胡言乱语洋洋得意的小侍女一眼。
但她们顾忌身份,懒得和一个小侍女计较。
而玲珑见她们消停些,才低声劝姜循继续喝药。
她望着娘子面无表情、却稍显苍冷的脸色,心中生出愧与怜。但姜循昔日总说不要浪费无用的感情,玲珑便吸吸鼻子,不招惹娘子了。
她趁着娘子低头喝药间,小声汇报:“简简回来了。”
姜循吃药的动作一顿,眉毛轻轻跳了一下。
半晌,姜循将苦涩药汁咽下喉咙,问:“她在哪儿?可有所得?”
玲珑:“她一同进宫来了,这会儿正等在外头,等娘子召见。具体的,婢子没问清,她也不好好与我说;婢子只知道,简简带回了一个老婆子,关了起来。
“简简还说,那老婆子亲口说,阿娅只会唱曲儿,不会跳舞。”
姜循再次挑眉。
她凝望着乌黑杯盏中的苦药,陷入沉思。
玲珑是日常服侍她的侍女,姜循还有另一个不常露面的侍女,叫简简。
简简习武,两年前被姜循捡到,跟了姜循。简简脾气倔强而古怪,姜循平日与简简不甚对付。但姜循交代的任务,简简还是会去完成的——
譬如这一次姜循与太子出京,姜循险些被孔益所杀,就是因她没有带简简的缘故。
而姜循之所以不带简简,是因她派简简去执行另一更重要的任务:查阿娅当初所在的歌舞坊“金碧阁”。
当太子希望姜循帮他掩护,帮他出京捉阿娅时,姜循凝望着太子虽镇定、却显然有些怒的眼神,意识到阿娅的存在,也许比她以为的更重要。
她曾经不把阿娅放在眼中。
一个只会唱曲的小黄鹂,拿什么去将太子迷得晕头转向?姜循不信世间痴情永久,她也不信太子有情——可暮逊为了阿娅要出京。
那么,姜循有必要弄清楚,阿娅到底意味着什么。
姜循沉思间,忽而听到一贵女高声喊:“你是哪个宫的?拿的什么东西?跑什么?”
姜循抬头,冷不丁与一个抱着包袱、掉头想跑的小宫女四目相对。
小宫女眉目清秀,眼珠漆黑滴溜溜转,眼波灵动无比,瞳心却有些蓝,如清泠泠湖水。
这是阿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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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阿娅又要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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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娅抱紧包袱,心中叫苦。
她听宫女说,循循今日进宫。她便以为太子又要和循循讨论什么她听不懂的了不起的大事,这不正是她的机会吗?
循循进宫,通常会带很多侍女。阿娅偷了东宫的腰牌,装作那些侍女中的一员,混出去不就可以了吗?
阿娅心跳咚咚,却没想到循循在这里举办筵席,请了许多陌生女子。
她见到那些女子,掉头便想回去。然而有贵女眼尖,已经看到她了。
阿娅还看到了循循——
明艳得像花一样的循循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用纨扇遮住半张脸,眼睛乌黑深幽。
阿娅知道太子是要娶妻的,循循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他未来的妻子是贵女中的贵女,是高高悬在天上的月亮,应当是瞧不起她这种地上污泥的。
然而循循从来不斥她,偶尔见到她,循循的眼神也和其他宫人、贵女不一样。
幽邃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但是一定没有鄙夷与厌恶。
此时,阿娅与循循四目相对,更因不说话,而引起了贵女们的怀疑。
阿娅抱紧包袱,以为自己和循循有了些默契,便结结巴巴开口:“我、我是姜娘子的侍女,帮她去取东西。”
一贵女蹙眉:“是吗?”
她狐疑地看眼姜循。
姜循仍坐在那里,半张脸被纨扇盖住,眼眸漆黑,却不说话。
阿娅撒谎便流利很多:“我晚了会耽误事儿的,我要走了。”
贵女:“慢着!”
她伸手来抓阿娅,阿娅却如滑溜的鱼儿一般,闪身便跑。那贵女身形不稳,摔倒在地,一声惊呼后,吸引了众人目光。
阿娅脸色苍白。
众人微怒:“来人,拦住她!”
有女质问:“姜循,这真的是你的侍女?”
有女冷笑:“姜循身边没有异族侍女,这该不是刺客吧?捉住她!”
阿娅慌了神。
她求助地看向姜循。
姜循只幽幽看着她们——来围堵阿娅的都是些侍女;这里贵女多,又是东宫,没有侍卫前来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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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见阿娅躲开那些女子,将一个个人推倒,慌张地想逃跑,身手十分伶俐。
简简说:“阿娅没有学过舞,那嬷嬷说她笨手笨脚的。”
姜循看众女哀嚎,又朝她告状。
太子一刻前,在她手中写字,悄声:“阿娅和我有些误会,将我当恶人,将你当好人。循循,你帮个忙。”
姜循见阿娅步步后退,慌不择道,朝她这边跑来:“循循!”
姜循想到三年前,姜芜回到家中,姜父姜母与仆从们的言论:“循循,你不是姜家女,你离开这里吧。”
此时此刻,姜循放下茶盏,望着阿娅,缓缓站了起来。
玲珑了解她,已经开始紧张:“娘子,别!”
姜循盯着跑来的、意图拿她当人质的阿娅——
阿娅不会跳舞,身手却利落,她要试探;太子要她做中间人,投得美人所好;姜家与太子其实是一样的,不用她时,将她弃之,用她时、用她时
春日风凉,姜循立在刚出嫩芽的柳树下。清风徐徐,美人唇角浮起一丝笑。
姜循岂是那般好用的?!
她看着阿娅朝她奔过来,朝看不到人的身后伸出手:“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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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阁中,太子正与江鹭聊事。
说完了正事,太子听到院中些许动静,微出神,又想到了姜循。
太子便望着窗子,感慨:“循循太聪慧了啊”
他语气有异,江鹭抬眸:“殿下怕她聪慧?”
太子摇头笑:“聪慧只是循循身上不甚重要的一个特色,孤真正发愁的是——”
他朝江鹭倾身,试图用推心置腹来换小世子的信赖:“她疯。”
江鹭睫毛掀起,搭在桌上的手指一跳。
外面宫人气喘吁吁来报,慌里慌张:“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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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跟着太子,赶往院落。
赶到的一刻,江鹭目光如凝,看到姜循手持长鞭,朝扑跪在地上的陌生宫女一鞭挥下。
太子目眦欲裂:“姜循!”
日光如刺。
江鹭目不转睛,看着姜循那一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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