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康平二年。
柳絮般的雪花,盖住了宫中的琉璃瓦,却衬得那红墙更加的明艳。
一辆马车驰到宫门口,引得周围百姓驻足围观。
谢玉琰掀开帘子下了车,抬起头看向那巍峨的宫门,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齐军南下,大梁京城和陪都被攻占,齐人扶持王淮登基为伪帝,大梁差点就此灭国。直到齐人离开后,几经周折,都城才重新回到大梁手中。
“妖后。”
刺耳的声音让谢玉琰回过神,一个女子手持匕首冲过来,护卫太后的禁军立即上前,一刀将女子砍翻在地。
换做战前,绝不会有宫门口杀人之事,百姓也会看着惊慌,但四个月来,死于战火之人不计其数,大家见惯了生死,反而引来更多人在远处驻足。
“娘。”人群中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小娘子哭喊着扑向妇人,跑到半路,突然改变方向,从两个护卫中间钻出,将手中那绑着碎瓷的木棍,狠狠刺向谢太后。
温热的鲜血喷溅,溅落在谢玉琰手背上。
小娘子脖颈上血液汩汩而出,那张稚嫩的脸很快被血染红,然而她的眼睛中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恨意,妇人见状,一声尖叫,竭力想爬到女儿身边,却被旁边的禁军一刀钉死在了地上。
转眼的功夫,没了两条人命。
谢玉琰用帕子擦掉溅在手背上的血滴,没看地上的母女一眼,继续向宫门口走去。
“齐人刚走,大梁的圣人就命官兵四处抢夺百姓家财,杀了我们几百族人。对大梁的子民,官兵比齐人和盗匪下手更狠,不杀了这恶妇……我们就没有活路。”
“拼了……”
话音刚落,就有三十几人冒出来,他们与那对母女一样,打听到谢太后的行踪,要在这里行刺。
这些人一拥而上。
正当禁军招架困难时,一支箭矢飞来射中了领头的乱民。
一队骑兵奔袭而至,最前面的人穿着甲胄,面容清俊,正是曾登基的伪帝王淮。
都城陷落后,本来被夺了太后名号,出家为道士的谢氏,暗地里与伪帝王淮苟且,在她的魅惑下,王淮答应还政于大梁,谢氏以此功恢复太后之位。
在京师这些日子,谢太后无恶不作,纵容麾下将士抢掠财物,不从者皆诛杀,本就陷入战乱的百姓,陷入更加凄惨的境地,路上随处可见丢弃的尸身。
百姓们心中愤恨,那么多皇族和嫔妃都被抓去,为何偏偏漏掉了这个谢太后?
“妖后……你会遭报应的……”
片刻功夫暴民被诛杀殆尽,王淮下马亲自护送谢玉琰入宫。
慈安宫早就收拾出来,谢太后进门,便有宫人上前侍奉太后穿戴。
深青色大袖,绣着五彩翟纹,红罗织成的云龙似是随时都能腾云而起,崔尚仪用指腹将衣裳仔细抹平,不让它有一丝褶皱,又去整理谢太后腰间那青罗裹造的革带。
谢太后这身穿戴华贵无比,就像是回到了大梁鼎盛的时候。
王淮撩开帘子走进来,目光堂而皇之地落在谢玉琰身上。本是外臣的他,眼下能自由进出太后寝宫,无人会阻拦。
谢玉琰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面容在这衣冠的衬托下,明艳而绚丽。
王淮的心就是一动,谢太后早就到了暮春之年,但在他看来却依旧与年轻时没什么两样。
谢家与王家交好,他与谢玉琰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曾暗地里下决心,等及冠之后就请父母做主,为他求娶谢玉琰。
可惜先帝突然将谢玉琰选入宫中,从那时起他只能将爱慕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本以为这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没想到齐人会扶他坐上皇位,做主封谢玉琰为他的皇后。
这番做法荒唐无比,却也有一点好处,圆了他的夙愿。
宫人端来糕点,谢玉琰倒茶给王淮。
“齐人又动兵了,”谢玉琰道,“二郎曾投效齐人,手下又有兵马,如今在都城中行走,守城的将士见了,恐怕生出异心,不愿意死战。”
“吾要借二郎人头一用。”
王淮曾归降齐人,才会有后面被扶为伪帝。
王淮在这里,其余将领们难免心生侥幸。
王淮思量片刻,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他望着谢玉琰:“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欢喜,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如此,就多谢二郎了。”
谢玉琰端起糕点送到王淮面前,却被王淮拉住了手。
王淮目光灼灼,谢玉琰被他这般瞧着,想起了两个人许多过往。
王淮在归政大梁后,将兵马全都交与朝廷时,就知晓会有今日,只不过他还盼着谢玉琰说出这结果时,眼睛中会有犹豫和挣扎。
但是没有……这就是她,一如既往的果断和狠心。
“当年我堂伯就说过,你比我聪明,可惜我也一直没有长进,帮不了你太多。”
王淮说的是王晏,那个据说曾被仙人指点过的宰辅。在宣宗朝时,将大梁带上了鼎盛时代,只可惜他过世后,那些新政没能在大梁推行下去,否则大梁也不会有今日。
王晏这个人也因为遇仙,痴迷修道,一辈子不曾娶妻。
谢玉琰见过王晏两次,一次是王晏在亭中安睡,她想要扑的蝴蝶刚好落在他的衣襟上,她躲在一旁看得入神,总觉得王晏的相貌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与家中长辈哪个相像。
第二次,仍旧在那亭中,王晏将糕点分给她与王淮。
“阿琰,”王淮道,“堂伯早就说过,五十年内大梁会大乱,果真如此,如果他还活着就好了,或许会有法子。”
王淮抬起手抚平谢玉琰的发鬓,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谢玉琰没有挣扎,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半晌他才松开道:“阿琰,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平安顺遂,我麾下的几千人,任你调遣。”
王淮拿起一块糕点揣入怀中:“这是你亲手做的,让我留个念想吧!”说完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片刻之后,禁军捧着一颗人头进门:“王侍郎自戕了。”
谢玉琰转头看去,王淮眼睛紧闭,脸上仿佛还留着一抹笑容。
“阿琰,我这就回去与父亲说,也许能想到法子,不让你入宫去。”
少年一脸赤诚,她那时候才知晓,喜欢一个人的目光是什么样的。
她不喜欢王淮,为了达到目的,才肯让他入帷帐。
于她来说就是一场利益交换。
旁边的崔尚仪忍不住道:“太后……若是难过……”
谢玉琰道:“其实二郎不知道,他麾下的几千人马早就被我掌控,他若不肯死,到时便会有人动手。”
“早在入宫之前,祖母就说过,旁人想要在宫中存活,要花一辈子去学如何勾心斗角,而你只需做一件事。不要让人知晓,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如果人生下来就分善恶,她是后面那种。
她也曾装得贤良淑德,靠着这名声被先帝封为皇后,可惜终究敌不过先帝钟爱的娘子又被废黜。
后来她再度回到宫中,重新坐上皇后之位,不知晓的会以为,她在惨烈的宫斗中,学会了些手段,却不知只是展露她一点点真性情。
第二次被废是因为皇储之争。
先帝想方设法为爱子铺路,可他那爱子才登基两年,都城就被攻破。
她亲眼看着皇帝和宠爱的娘子、公主们被掳走,王淮出现在齐人身边,她就知道机会来了。
她怂恿王淮去做伪帝,等齐人离开之后,就能将都城还给大梁。
这样的乱世里,做什么都是应当,最重要的是将性命掌控在自己手中。
谢玉琰将装着王淮人头的匣子重新盖好。
“将人头送给谢太尉。”
有了伪帝的人头和足够的军资,与齐军交战就暂时没了后顾之忧。
……
京城再次被围困的时候,谢玉琰刚刚睡醒,正让崔尚仪给她梳最喜欢的发式。
长发只簪一半,剩下的如鸦般垂在腰侧。
透着股无拘无束的散漫和自在。
让人恍惚忘记了外面紧张的战事。
朝廷十万大军刚刚遭遇齐人就大败收场,刚登基的大梁皇帝更是没有了对战的信心,被一干官员和将领护着南逃。
“谢太尉也带人降了齐人。”
八十四岁的谢太尉,早就不能征战,他的地位和名声却是大梁的一根脊梁。
“娘娘,太尉不但做了降臣,还会助齐军南下。”
说完这些,眼线顿了顿道:“太尉说……”
“您并非谢家骨血,养您这些年,您也该有所回报,等他与齐人一同兵临城下时,您便下令打开城门,助他在齐国立下第一功,日后谢氏封王封地自然是太后的依仗。”
“娘娘您贵为太后,若是前往齐国,也能有个好前程。”
“就凭……就凭娘娘两次被夺太后位,两次重新恢复身份,可见……有那个手段,去了齐国诞下子嗣,说不得哪天又成了齐国的太后。”
谢玉琰忽然笑起来,脸上是浑然天成的妩媚,到了这般年纪,祖父却还要利用她这张面皮。
“这是劝吾三嫁吗?”
屋子里气氛一凝。
谢玉琰淡淡地道:“再嫁也无不可,只要他能似王淮一样,让吾掌管都城。”
谢玉琰攥起手,她没降生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母亲身子不好,将她生下也撒手人寰,之后她就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祖父母待她一向很好,她被封为皇后,谢家也跟着风光,一举将祖父推上了太尉位子上。
她知晓谢氏对她来说,更多的是利益交换,但……她怎会不是谢氏骨血?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腹中怎可能有别人孩儿?
真相到底如何,她却没有时间去查问了。
……
宫外呼喊渐起。
城破之后,齐兵和百姓叫着捉拿谢太后。
将祸国殃民的太后,从宫中扯出来,不但能发泄心中的怨恨和怒气,还能将她交给齐人领赏。
谢玉琰站在慈安宫中,看着她那师弟在院子里忙碌,她被夺太后位的时候,曾去道观修道,这憨傻的小师弟就跟在她身边。
直到现在,小师弟还相信有什么所谓的逆天大阵,将她带到阵心一通布置,然后煞有其事地启动大阵。
结果……自然不会有任何的用处。
禁军早就支撑不住,宫门被撞开,很快那些人就能寻到慈安宫。
宫人和内侍都拿起了利器。
须发皆白的老将杨钦走到她面前。
这位老将真正的才能在于读书,可惜出身商贾不能科举,好不容易入军营拿了军功,却因与族中背离,官阶一再被压,干脆被撵去巡卫道观。
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
杨钦道:“圣人是准备在这里等着,还是杀出去。”
杀出去而不是杀出重围。
眼下这样,不可能逃脱,但总比等在这里要好。
谢玉琰与杨钦共乘一骑。
杨老将军开路,谢玉琰伺机拉弓射箭。
远远地看到了谢家人,谢玉琰没有半点犹豫,果断地将箭矢射出,登时射翻一个堂兄。
“谢太后在这里。”
齐人没有想到,谢太后居然会搭弓射箭,冷不防被打个措手不及,一时吃了些亏,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更多人围上前。
一支支锋利的长枪,毫不犹豫地刺向他们。
“杀了妖后。”
长枪没入心窝,谢玉琰感觉到了疼痛。
挡在她面前的杨老将军,早就被五六根长枪刺穿。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
耳边是欢呼的声音,只为能杀了她。
手段狠毒,心机、城府极深的谢太后终于要死了。
谢玉琰看着欢腾的人群,闯进来的百姓,恨不得将她分吃入肚。
她这一生,从入了宫开始,就似一只笼中鸟儿。
好在她从未被家族、皇权所驯服。
最后这段日子,她凌驾于皇权之上,便是绝境也要自己走到终点。
如果有下辈子,希望能生在盛世,无拘无束,再也不要入局。
至于嫁人……
嫁了两次的谢太后,委实不想再来一次。
谢玉琰微微一笑,就这样吧!
身后传来师弟的喊声,到底说了什么,谢玉琰没听清楚,本来将要闭上的眼睛,忽然看到一道光亮闪过,然后一切都沉入黑暗中。
……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琰恍惚做了一个梦,一切往事在如雾般在脑海中聚散,她在其中沉浮,直到渐渐地再度有了感觉。
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感觉到系紧的领子被解开,一只手摸上她的脖颈,摩挲了片刻,尤觉不够似的,那手继续往下探去。
谢玉琰皱起眉头,难道她没死,落入了齐人手中?
惊怒之下,她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正巧与身边的人撞了个正着。
与她想的有些不同,面前的并非齐人,而是一个男童。
大约七八岁年纪,面容稚嫩,五官看起来与杨钦有些相像。
莫非是杨老将军的后人?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对视,仿佛谁也没从眼下的情形中回过神。
“你……”
半晌,谢玉琰发出声音,男童神情变得更加骇然,在谢玉琰伸出手时,他眼睛一翻晕厥了过去。
她有那么吓人?
谢玉琰带着疑惑向身上看去,她身穿一身大红嫁衣,此时此刻正坐在一具棺木中。
来不及想太多,屋外传来叫喊声。
“钦哥儿,钦哥儿,你在里面吗?”
钦……哥儿?
谢玉琰再度看向那男童,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个名字:
杨……杨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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