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南熏殿,雪突然大了起来。
雪花像鹅毛一样,倾面落下,宋云峥走在这漫天的飞雪里,飘飘洒洒地大雪让他睁不开眼,看不清前面的路,分辨不清方向。
就,正如此时他的心境。
他不知道要从哪入手,要怎样为周午煜洗冤,要怎么改变周启昌是陶婉儿所生的事实。
雪,依然下个不停。
落在他淡紫色的阔袍上,很快肩膀便盖了一层。
他抬起头,仰望着看不到边际的天空,难道这就是他的命嘛,他为周玄毅做了那么多事,到现在了,他竟然不帮他一把。
突然,眼前一阴,雪花瞬间不见了踪影,他的上方,出现了一把青黑色的油纸伞。
宋云峥一怔,低头看。
一位偏偏少年正踮着脚为他撑着伞,少年的头上已经落满了雪花,他只刚刚到宋云峥的肩膀,这个动作让他的脸憋得通红。
“九,九皇子?”宋云峥立刻认出这是周祐琨,连忙行礼。
“嘻嘻!”周祐琨见他缓过神来,连忙伸手示意他起身,只是宋云峥打着的伞的胳膊,还一如既往地伸长,他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很灿烂,很温馨。
宋云峥跌入冰冻的心,刹那间融合,他从周祐琨的身上看到了冬雪的影子。
周祐琨身上有一种气质,那是永远不会存在于自己、周长治还有周驰身上的亲切。
这种气质虽然不属于帝王,却足以融合所有的冰冷。
宋云峥伸手,接过遮在他头顶的油纸伞,伸手为已经被雪覆盖的周祐琨的身上,“谢九皇子!”
周祐琨的眼睛泛着亮光。在宋云峥向他施礼时,他竟然弯腰还礼,“不敢,不敢,宋将军,你这样会生病的!”
“谢九皇子提醒,微臣记下!”宋云峥客气说道。
“啊呀。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我在西山寺那几年。还要感谢宋将军的照顾!”周祐琨算是一个有心之人,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对他有恩的每一个人。
虽然宋云峥练功的山头不在白马尖,但他经常沿着海子崖直奔白马尖。西山寺也是他学武的地方,那里供奉着他的师父秦钦叹,还有致远和尚。
他一般会在西山寺逗留几个时辰,有时是上山前。有时是下山后。
倘若遇到周祐琨,他就会教周祐琨一些招式。练武防身。
周祐琨的悟性比起周驰来相差甚远,周驰一晚上学的招式,周祐琨好几个月都学不会,但比起周驰的灵动。周祐琨却踏实很多,他从不打科摸鱼,招招式式认认真真。就算宋云峥有时气急,责骂几句。他也会老老实实地虚心接受。
“这是微臣该做的!”宋云峥道,抬头看周祐琨的靴,已经被积雪打湿,他是走了很远的路,而来,“九皇子,您这是……”
听宋云峥合谋一问,周祐琨煞白的小脸泛红了,“宋,宋将军,我母后,母后,她,想见你!”
姬凌宜?宋云峥难以置信地看着周祐琨。
“是,是我母后!”周祐琨知道,母亲不喜宋云峥,他甚至记得,自己之所以被送出宫,就是因为在母亲劝周长治远离宋云峥时无心插了句话,被母亲教训不懂规矩,这才被送去西山寺的,现如今,母后竟然主动找宋云峥,而且还神秘兮兮地只让自己来通报。
他也觉得,很奇怪,“宋将军,您有时间吗?我母后她……”他知道,宋云峥向来也不给姬凌宜面子。
姬凌宜病重的事,宋云峥是知道的。
他静思片刻,点头答应了周祐琨。
这倒不是他决定与姬凌宜和平相处,只是他不愿意为难周祐琨。
再次作揖后,伸手指引周祐琨走向竹廊。
宋云峥是可以走竹廊的,这点特权是周祐琨都没有的。
就见周祐琨吃惊地看着宋云峥,一脸的崇拜,他知道,能够被父皇允许走竹廊的人屈指可数,他小碎步地疾步走着,尤其是当他走出竹廊,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清宁宫时,忍不住惊呼一声。
“啊!”他立刻捂住了嘴巴,不可思议地摇着头。
宋云峥看着这个跟冬雪同年同日生的男孩,记起了自己的十二岁,同意是被家人抛弃在外,他把自己训练成了兽性,但周祐琨却还保持着一分难得的纯净。
他真心希望,周祐琨能在这尔虞我诈的皇位争夺里,保持着一分纯净。
进了清宁宫,周祐琨便指引着宋云峥朝姬凌宜的寝房走去。
叶芝焦急地等在门口,门口两侧的胡椅上,太医署的七八名医者,正在随时候命。
见周祐琨跟宋云峥而来,连忙迎上前,“见过九皇子,见过宋将军!”
周祐琨一看太医署的医者比他离开时,又多了好几人,“叶芝姑姑,母后她……”
叶芝的眼眶立刻泛红,微微摇摇头,抬手朝房内指指,“皇后娘娘等着将军呢!”
宋云峥不由自主地微曲前臂,他下意识地看向周祐琨,但周祐琨却朝他微微躬身,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叶芝也朝宋云峥福礼。
宋云峥明白,这是要让他一人进去的意思,“皇后娘娘的身体,能撑住吗?”
他这一生,明里暗里吃过姬凌宜太多的亏,尤其是在秦怡死后。
现在的姬凌宜已经并入膏肓,宋云峥担心她临死前拉个垫背的,用自己的命给他的儿子们换的安宁,因此并没急得迈步进去,而是警觉地问道。
叶芝跟着姬凌宜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宋云峥这话是什么意思,“很严重,随时都会昏过去,说不定跟将军说着话。就会……”她没有说出“西去”这两个字。
“为了等将军来,娘娘一直在撑着,将军放心好了!”叶芝给宋云峥吃定心丸。
宋云峥这才迈步进去,叶芝立刻伸手关上了房门。
宋云峥定在门口,没有靠前,隔着那白色的纱幔,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姬凌宜。
寝房里的温度很高。宋云峥身上那没有弹净的雪花融化。长袍肩部湿漉漉的,有点不舒服。
“你来了!”姬凌宜有气无力地声音,从幔帐内传来。
但只有声音。幔帐里没有任何影子。
“是,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宋云峥站在门口,不卑不亢地回话。
“我要死了,要去见你母亲了!”姬凌宜冷不丁地说话。
宋云峥原本警觉地双眸闪过恻隐。却已经冰冷说话,“你说过。你不会死的,你要跟皇上白头到老的!”
姬凌宜虚弱冷笑,她在嘲笑自己,“白头到老。你信吗?”她有点难受,声音有点颤动,疼痛席卷而来。她枯瘦的手指瞬间痉挛,她忍着。她不能昏过去。
她要把话跟宋云峥说完,她怕她今日一旦昏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你的承诺,不也付之东流了嘛!”她终于缓过尽来。
宋云峥知道她说的是自己设计让周萋画嫁给那个不存在秦简的事,自责涌上心头,却依然嘴硬地反唇相讥,“娘娘重病,没想到嘴还这么毒!”
“呵呵,我说的是事实而已!”姬凌宜虚弱说话。
她说的,的确是事实。
宋云峥无言以对。
却听姬凌宜又说话了,“你想救她吗?”
宋云峥抬头,没有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宋云峥的沉默,反倒是最好的回答,姬凌宜冷笑,这点也遗传自周玄毅,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但该遗传的,还都遗传了。
“你过来!”她冰冷说话。
宋云峥却定在原地,不靠前。
“怎么?害怕了?难道你想她就这么死了嘛!”姬凌宜的眼睛已经闭上,她真的好累,好累啊。
“当然不是!”宋云峥搞不懂姬凌宜到底要做什么,他深吸气,慢慢靠前,“你想怎样?”
姬凌宜听着幔帐外衣料的摩擦声,知道宋云峥正在抄她慢慢靠近,于是她缓缓地抬起了手,伸进自己的里衣内,将一直挂在肚兜上的荷包摘下。
宋云峥正警惕地朝床榻走去,突然,一双枯瘦如柴的手从幔帐里伸出,然后一个素色的荷包便掉在了地上。
宋云峥盯着那支枯瘦如柴的手,突然意识到那手是姬凌宜的,情绪一下子崩溃,她,她真的要死了!
“捡起来!”手就那么垂落,虚弱地声音传来,姬凌宜已经没有力气再收回手,“这里面是成玉写给我的信,或许能帮到你!”
信?陈夫人的信!
这话一下子触碰到了宋云峥的软肋,陈成玉的死,是他最难以释怀的,他永远记得,周萋画哭着对他说,她便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而他却强逼着她,让她说服周午煜离开洛城。
他伤害了周萋画,
荷包还带着姬凌宜的体温,这足以想象的出,姬凌宜对此有多慎重。
宋云峥打开荷包,在花瓣的包裹下,一个小小的纸团,他用手恁出,小心翼翼地打开,这纸团竟然是一条纸,纸上的字迹娟秀、工整,写着四句诗:“珠圆秋光冷,沉屏扑流萤。玉阶凉如水,陨落织女星。”
听着宋云峥轻轻的朗读,姬凌宜的胸腔又翻山倒海地疼痛起来,她瞪着没有光泽的眼睛,她的话还没说,她不能昏倒。
“啊……”姬凌宜大口舒气。
“这诗……”宋云峥倒也见过陈成玉的笔迹,还是很多年前在母亲的书房里,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他模糊的记忆,让他不敢确定这算不算陈成玉所写。
姬凌宜知道宋云峥的怀疑,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考虑那么多,“这是信的一部分,其余的让我撕了!”
陈成玉在这封写给姬凌宜的信里,就写了一个内容,有人要杀她,那人允许她把自己的死讯传达出去,但不允许她说出是谁。否则的话,整个项顶侯府都要跟着倒霉,信的末端就是这首诗,说的是,秋夜虽冷,萤火虫却在草中嬉戏,一男一女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看着织女星陨落。
织女星。是陈成玉的自比,暗示她要死了。
乍然拿到这封信,姬凌宜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自己丈夫。周玄毅除掉周午煜一门,心思由来已久,但姬凌宜又不敢确定,自己的推测。于是,她就把信毁掉。将这首诗留下。
正是这封算不得求救信的信,让姬凌宜对陈成玉的死更加内疚,她尽可能的保护周萋画,但现在。她性命攸关时,却无能无力。
直到今天,项顶侯府因周大郎生母是陶婉儿的事。被抄了家。
“那首诗,是首藏头诗。珠沉玉陨,玉,便是成玉,而那个珠……咳咳,啊……”她喘不上起来了,“是林珠儿!”
珠沉玉陨!果然!
陈成玉是说,林珠儿要杀她!
确切地说,林珠儿已经杀了她!
那……
宋云峥明白姬凌宜什么意思了,一个有着杀妻之恨的人,怎么会跟仇人合作。
“多谢!”宋云峥朝幔帐内的姬凌宜一抱拳,“我这就去调查!”
宋云峥说着,就要转身离开,身后幔帐里的姬凌宜,有用她强大的意志力平复了下来,身后的安静,让宋云峥猝然安静,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只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林珠儿的事!”
陶婉儿是谁,估计京城的子民众所周知。
而林珠儿是谁,估计也就在今天,项顶侯府被抄家时,才有人知道这个陌生的名字吧。
宋云峥的问题,一下子击中姬凌宜的心脏,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整颗心皱在一起,心里的痛苦,比*的折磨还要痛苦。
她是怎么知道陶婉儿是林珠儿的呢?是因为周驰!
就在刚刚,周驰特意跑来,将项顶侯里同痛卖国的事,告诉她。
“母后,画儿妹妹她要死了,你要救她!”周驰趴在床榻下,“现在只有那宋云峥能日行千里,只有他能去大靖找到那陶婉儿,说明真相啊!”
“母后,你跟宋云峥认错,让他去救画儿妹妹!”
“母后,你跟宋云峥认错,让他去救画儿妹妹!”……
周驰的声声切切,响彻耳旁,姬凌宜却痛得无法呼吸了。
她宠爱的儿子,竟然在这个时候要求自己去做这种事,这就宛如一把刀,狠狠地戳中姬凌宜的心。
这么多年来,因为周长治的不争气,姬凌宜一直为他操持着。
她的生命已经处在弥留之际,推她往黄泉路上走的却是周驰。
他要自己将死之人去道歉,去求宋云峥。
周驰走后,她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平复自己的心情,是啊,她要死了,还能给她的儿子们做多少事呢。
于是,她让周祐琨请来了宋云峥。
只是当宋云峥问这个问题时,她没有勇气回答。
姬凌宜沉默了。
良久后,她长叹了一口气,收起悲伤,用她微弱地气息说道:“宋云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姬凌宜的躲闪,让他意识到刚刚自己的问题,对这个要强女人来说是困难的,他有那么一点点可怜姬凌宜,“请说!”
“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我有三个儿子,无论他们谁日后登基,我求你能保护好剩余的两个!”姬凌宜哽咽着。
苏宁眉跟周长治已经很久没来看她了,周驰却越发春风得意起来,所有人都故意瞒着她,但她能感觉的到,她的这两个儿子出事了。
“求你,我不想看到他们手足相残!”姬凌宜的嘴唇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上上下下剧烈的抖动着。
宋云峥突然不知说什么了,他深吸一口气,“你又如何确定,登基的会是你的儿子?”
姬凌宜的手用力一抓被子,瞳孔骤然放大,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呢喃道,“若是你,我也认了,只要他们平安!”
宋云峥的心,一下子被触动了,他记起了他的母亲在郡公府出事前,给他写的最后一封信:吾儿安平,母心无牵挂!
“好,我答应!”宋云峥笃定出声。
身后的姬凌宜,彻底没了声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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