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两年的时候,赫舍里身子更差一些。
她总是换着法儿寻了太医院御医来,名为请平安脉,实则打听防治天花之事。
大清入关之后,承袭了许多前明的制度,太医院的医事等级便是其中之一。这地方就设在钦天监的南边,夏槐来来回回的跑,愣是将里头的十五名御医们挨个儿都请去过坤宁宫。
只可惜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避痘”一条。
皇上早就颁过旨意,要宫中有出痘、以及与之接触者,都送出宫外隔绝。即便如此,前世,养在乾清宫的保成依旧出了痘。
命里头有的,只靠避,如何能避得开?
赫舍里就这样断断续续查探两年多,原本已经有些灰心丧气了。今日一提珐琅作南匠们的巧思,她却忽然受到了启发——
御医们供职于内廷,专程照看皇室身子康健。他们对天花这种疫病的了解,未必赶得上下头的医士。
赫舍里喜形于色。
她和声吩咐夏槐:“待会儿你寻个由头,请几个太医院的医士过来。记着,不要御医,只要下头有民间诊治经验的汉人医士。”
逢春与夏槐对视一眼,皆收了笑脸,担忧问:“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胤礽闻言,立马也抬头看向她额娘。
“本宫好着呢。”赫舍里被满屋子的严肃表情逗笑了,爱怜地掐了掐儿子的脸蛋儿,“只不过还想问问出痘防治的事儿罢了。”
夏槐有些糊涂了:“御医们都说只有避痘一条,再不济便是祭坛祈福,求痘神娘娘护佑。下头那些医士还年轻,能有什么高招?”
逢春点她:“御医毕竟不是痘疹科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是啊,先前是本宫想岔了。况且满人原居塞外寒冷之地,不怎么出天花,自然比不得汉人在这方面有经验。”赫舍里越想越觉得可行,语调都忍不住扬起来,“你去了太医院,不止要寻汉人医士,尤其得要南边热一些的地方出任过才好,兴许能有什么不一样的说法。”
夏槐向来最听娘娘的,虽不懂为何要执着于出痘之事,还是欢快应一声跑出去了。
这一寻一问,耽搁了不少时间。
等到午后归来,还果真有些收获。
医士里头有个刚从江西调任回京的,叫做傅为格,他向赫舍里提出一种旱苗种痘术。
这种种人痘的法子,起源于明朝隆庆年间的宁国府太平县。
只需挑选出痘顺畅者的痘痂,碾成粉末,再用银管吹入种痘者的鼻孔内,便能在三日左右开始发热,轻症出痘后痊愈。
赫舍里听着有些担忧,蹙眉问:“江南百姓多用此术防治天花?”
“这是湖州派秘术,民间寻常用不起,便只捡几件出痘顺畅者的贴身内衣。”傅为格顿了顿,躬身又道,“娘娘,其实江西一带还有个松江派,听闻发痘时,轻者不过数颗,重者也只有二三百,从未有过痘浆合眼的苦痛。”
这番话倒是叫赫舍里高看此人一眼。
松江派的法子听着似乎更为稳妥。但不论哪一个,要用在皇子身上,都必须慎之又慎,有很长的流程要走。
时间仓促,赫舍里不敢耽误,隔日就将此事说给了康熙。
宫中苦天花久矣。
康熙十五个孩子余下七个,未尝没有天花的原因在。否则,也不会将大阿哥、三阿哥相继都送出宫去养。
然而,帝王在听到这个好消息时,却露出一丝犹疑。
赫舍便明白了——
玄烨两岁曾经出天花,被送出宫避痘,唯有奶嬷嬷前后跟着,昼夜不歇的照看,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先皇却染上天花撒手人寰了。
皇上对天花有厌恶,亦有恐惧。
他是害怕失去保成。
“‘神圣岂能在,调方最近情,存诚慎药性,仁术尽平生。’这是皇上当年赐给黄运院判的诗,还亲自题了一块‘永济群生’的匾额,挂在太医院景慧殿。”赫舍里温柔望向帝王,覆上他冰凉的手,“如今有这样一条济苍生的路在眼前,即便难行,也有臣妾陪着呢。”
康熙眷恋地看向赫舍里。
这是随他从少年一路走来的妻子,便是日后宫中有再多的女人,也无法与那些日夜陪伴相提并论。
他回握住赫舍里的手,点头道:“朕与舒舒走过多少凶险路,自然不惧再多走一条。明日一早,朕就派内务府广储司去江西寻痘医。太医院这头,也会提拔傅为格入痘疹科,先行拿宫女儿太监试验。”
赫舍里怔了怔。种痘有凶险,这于奴才们亦是无妄之灾。
但她还是咬牙点了头。
*
相较于正殿内的沉重,前院就欢快多了。
伊哈娜坐在廊子底下打秋千,胤礽则带着小甜瓜打起了雪仗。
前儿个夜里一场大雪,赫舍里特意叮嘱宫人们不必清扫干净,又将屋顶上的也铲下来给孩子们玩儿。蓬松洁白的雪堆没进去,小甜瓜瞬间就不见了。
胤礽哈哈笑着,跪在雪坑前头,改用双手去挖小甜瓜。伊哈娜瞧着有趣,也跑过去一起挖。
等康熙出来的时候,三小只已经整整齐齐蹲在雪坑里头了。他们都穿得厚实,倒是不怕冻着,只是白雪堆里露出三只小脑瓜,还清脆喊着“汗阿玛”,到底叫康熙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大步上前,一手一个将猴儿崽子们拎出来。梁九功便赶忙跟去,将小甜瓜也捞上来。这家伙今冬吃得越发圆润,着实称不上“小”,害得梁九功差点闪了腰。
康熙作势捏着两个孩子的耳朵:“玩归玩,不能失了分寸。若是受凉了不止奴才们遭罪,你们自个儿也得喝苦药。”
胤礽先前玩得太高兴,都忘了其他。这时候瞥见廊下和雪地里跪着的嬷嬷们,难免有些愧疚。
雪团子晃了晃康熙的手,撒娇道:“阿玛,是保成不好,不该带着二姐姐胡闹,饶了他们吧。”
康熙知道景仁宫的处事风格,奴才们都是善待换来的衷心耿耿。
便应道:“下不为例。”
两小只开心叫唤着“阿玛最好啦”,几句吹捧崇拜,又将人哄得乐呵起来。
伊哈娜瞧着康熙心情不错,起了点小心思。她鼓起勇气上前拉拉康熙的手指,道:“汗阿玛,钟粹宫今年种了两株梅树,开着红花,可漂亮啦。”
康熙好笑地瞄一眼女儿,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好,朕改日就去瞧瞧。”
伊哈娜却抱着他的腿不放了,学着胤礽撒娇道:“阿玛,去看看我额娘吧,你都好久没看额娘了。”
说到最后,竟是带上了哭腔。
深宫中没有恩宠,儿子又被送出宫去,荣嫔即便能守着伊哈娜鼓励自个儿打起精神来,终究也还是难过。
康熙默然片刻,大手放在伊哈娜头顶,轻轻抚了抚:“汗阿玛这便过去瞧瞧。定然叫钟粹宫的红梅,开得更艳一些。”
白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的脚步渐远。
伊哈娜看着康熙走远了,这才面向胤礽,坦诚又羞愧:“对不起。”
胤礽吓了一跳,抱着甜瓜满头雾水,问道:“二姐姐怎么了?好好的道歉做什么。”
伊哈娜白着小脸,抿了抿唇:“我求着汗阿玛去钟粹宫看额娘,他便不能留下,陪皇额娘用膳了。你不怪我吗?”
胤礽用力摇了摇头;
小甜瓜也凑热闹,跟着甩了一身毛。
汗阿玛几乎每日晚膳都要来景仁宫,嘴上说着不吃,拿筷子却比谁都积极。有好几次,胤礽都没吃够爱吃的,碟子里就空了!
二姐姐把阿玛支走,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家伙当然不会将这些说出来,只故作正经道:“额娘从不为这些生气,所以,保成也不会气的。二姐姐别怕。”
“况且,荣娘娘是个很好的人,阿玛去看她,保成也高兴。”
只要不是去宜娘娘和惠娘娘那儿,惹得额娘总是皱眉头,才不管臭阿玛呢。
翊坤宫内。
被胤礽惦记的宜嫔正在发邪火。
她如今是一宫主位,后头配殿里除过姐姐布音珠,再无其他人。于是,这翊坤宫关起门来,便如同在郭络罗家一般。
宜嫔长得好,性子养的骄纵,砸碎几个碗碟不算稀奇事。奴才们默着声将一地碎片扫干净了,忙又退下去。
宜嫔憋不住气,骂道:“马佳氏算个什么东西,在内务府里头给郭络罗家提鞋都不配。不过是仗着入宫早,有个争气的肚子罢了。如今翊坤宫受了冷落,她都敢来截胡踩一脚!”
比起明艳张扬的宜嫔,郭络罗贵人却生得清冷出尘些。
她淡声劝和:“福财不是说了吗,皇上出了景仁宫就往北走的,可见早就打算往钟粹宫去。咱们没请动人来,证明万岁爷对阿玛的气还没消,且再缓缓吧。”
宜嫔侧过身翻个白眼:“你也不争气,侍寝多次也不见有动静。”
又小声嘟囔:“真不知道阿玛将孀妇送进宫做什么。”
郭络罗贵人端茶的手一顿,垂落眸子,掩住目中一片冰冷。
她差人打探过,佟贵妃那头已经训好了新人来分宠,而她的好妹妹却还日日守在翊坤宫内,冲她抱怨、发泄、内讧。
过去这么多年了。
纳兰珠还是那么惹人生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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