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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经理对王学文的认识果然独到,那家伙的黑面就是装出来的,三杯老酒一下肚,立即原形毕露。
“哎呀,方老板,你是孙经理的亲戚,怎么不早说呢?”
王学文夹一筷子鱼香肉丝送进嘴里,拍着方文惕瘦削的肩膀,大声嚷嚷。好在是在人民饭店的包厢里,倒不怕别人听见惹厌。
人民饭店是向阳县最大的国营饭店,因为对普通老百姓开放,档次上要稍逊于县革委第一招待所。然则也经常会有头面人物前来用餐,所以隔了几个包厢。
孙经理这人做事地道,既然答应挂靠,索性就将和事佬做到底。免得人情送一半,不咸不淡的,难受。
“来,王所长,我敬你一杯。”
有我在一旁壮胆,方文惕也比较放得开。
“好好,一起干了。”
孙经理、王学文、方文惕三人都一样的精巴拉瘦,喝起酒来竟都不含糊。菜还没上齐,大半瓶西凤酒便下了肚。孙经理与王学文怎么说都是官面上的人,量大些可以理解。这个方跛子,以前倒看不出还能整酒!
“王黑面,我告诉你啊,方老弟的‘利民维修部’是我们五交化公司下面的维修部,你小子别搞错了。每天去查,查个什么劲?”
孙经理借着酒劲,直接就叫开了王黑面。不过看得出来,他们俩平日里关系是真不错。
“你早说是你孙猴子地下属单位。我哪会去查?”
“哼。总之你跟我方老弟过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该罚!”
“好好好。该罚该罚……”
王学文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又灌下去一杯。
孙经理十分精心。只说我是方文惕地表弟。闭口不提我地姓名来头。王学文只当我是随方文惕来混吃混喝地小屁孩。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哪里会主动问起?
一顿酒喝得尽欢而散。临走。方文惕各塞给他们两条大前门。两瓶西凤酒。这在当时。已经是了不得地重礼了。孙经理碍着我地面子。死活不肯收。还是我给他打了个眼色才迟疑着接了。王学文却老实不客气。样子都懒得做一下。拎起就走。
对王学文这种嘴脸,我也并不如何生气。许是上辈子没做过生意,和工商税务部门的人没怎么打过交道,也就没啥成见。既然是自己心甘情愿送的,那么人家毫不客气拎走便是理所当然。时间越往后,情形只会越来越露骨。要想稳步发展,这些门道就得拎清。毕竟不能到哪里都打着老爸的招牌,做“衙内”也有许多种做法的。
挂靠在五交化公司,次日也签了个简单的协议。言明“利民家电维修服务部”可以使用向阳县五交化公司的名义购进所需零配件,也可以使用这个名义对外销售二手电器。但盈亏自负,不得借五交化公司之名拖欠对方货款。而“利民家电维修服务部”按月缴纳管理费二十元。
这个协议漏洞颇多,五交化公司承担了许多隐形风险。只不过精明如孙经理,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也不曾细想。大家都抱着一个简单的念头:还有人敢坑公家不成?
至于可能会产生的经济纠纷,更是想都没人想过。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和法院有甚相干?
协议自然是以方文惕的名义签的,就算我想签,年龄上也不够资格。
我只是提醒方文惕,管理费是否按月缴纳并不要紧,孙经理家里却万万忘记不得。这其中的轻重缓急若拿捏错了,大大不便。
向阳县五交化公司的招牌着实好使,方文惕再和上海与天津方面联系,就得到了十分肯定的答复。甚至只要见到盖着向阳县五交化公司红戳戳的介绍信,不等款项到帐,那边就先发货了(难怪数年之后,三角债问题席卷全国,都是轻信惹的祸)。我和方文惕将所有家当都掏出来,利用这个时间差,一口气进了十套黑白电视机的主要配件。至于通用的元器件,我们收购了许多废旧电器,拆卸下来尽自够了。还有存货组装几台二手收音机收录机。
到八月上旬,组装的二手电视机销售一空。由于有保修承诺,均是按七折价格销售出去的。显像管是正宗原配,画质方面一点不比五交化公司出售的正牌子凯歌与北京电视机差,便宜了两百来块,可是一笔不小的款子,一些原本不打算这么快买电视机的人贪这个便宜,咬咬牙就买下来了。加上二手收音机收录机的销售收入和维修费,扣除成本和七七八八的开销,我与方文惕每人净赚一千二百余元。相当于老爸这个县革委副主任两年时间的全部收入。
方文惕对我除了感激就是满怀感激,除了钦佩就是满怀钦佩,不止一次感叹:“大少爷,真不知道你这脑袋怎么长的,咋就跟别人的不一样呢?”
我却不理会他的马屁,将脸一板,说道:“你小子也不能老做寄生虫,从今天开始,每天上一小时理论课,二十天出师。不然的话,咱就一拍两散。”
方文惕惊骇欲死,痴痴道:“小俊,你说真的?”
“谁跟你开玩笑?”
“嘿嘿,我……你也知道,我看不来书……”
“看不来也得看。再有二十天,暑假就过去了,我得去上学,没时间天天呆在店子里头。”
“这个,这个,实在忙不过来,咱们就少装几台,大不了少赚一点。”
这两个月变化太大,方文惕思维一下子跟不上来。还是那种小富即安的心思。
“放屁!做生意最怕的就是断货。断货的日子多了,人家就信不过咱们了。”
我上辈子虽然没正经做过生意,最基本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这个,这个……”
“还有,你记不记得我一再跟你说过,心思不能老放在这小小的修理店上,往后的日子,天地宽着呢。这么个小店子,撑死能赚几个钱?”
方文惕倒抽一口凉气,却原来大少爷心思这么野啊!一个月时间纯赚一千二百元,竟然只是“几个钱”?
“那,那你还想捣鼓什么?”
方文惕小心翼翼地问道。
“嘿嘿,暂时保密,到时你就知道了。”
方文惕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大约是对我越来越看不懂吧。
二哥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他对我与方文惕的合作不大清楚,又没参与前一段的事情,此时更是云山雾罩,不知所云。
人生有**有低潮,俗话说就是一顺百顺,一不顺百不顺。这话还真是有几分道理,至少用在严玉成和老爸身上十分合适。
“大宣传大讨论”活动开展以来,在向阳县搞得轰轰烈烈。所谓“大讨论”,呈现一面倒的态势。省报开辟专栏系列,县里一二把手亲自抓,各县直单位、区、公社的头头们焉敢怠慢?自然是大讲特讲“实事求是”,半公开地批评现行的理论方针。谁会这时候做出头鸟和严柳两位主任对着干?
自然,也不排除有个别脾气比严玉成和柳晋才还犟的干部,出来做仗马之鸣。不过终归是少数,在全县宣扬“实事求是”的大环境中成不了气候。
七月底,省报进一步推波助澜,派出记者到向阳县采访“大讨论”的情况,发回好几篇采访稿,就和省报的专栏发在同一个版面。《宝州日报》也凑兴,跟着发表了好几篇评论员文章。
其他县市眼见向阳县风头出尽,心中着急,也闻风而动,匆匆忙忙跟进开展了类似的宣传讨论活动。一时间整个宝州地区都活跃起来。
八月上旬,中宣部理论动态组副组长钱建军再赴N省,主持召开了N省理论界关于“真理标准”的研讨会,特邀严玉成与老爸参加。这次研讨会,严玉成和老爸分别作了专题演讲,进一步阐述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基层工作中的应用,以及所取得的成绩。
省省委第一书记皮治平,省委第二书记、省革委主任刘东山,省委书记、省革委副主任廖庆开等省委省革委主要领导人参加了研讨会并做了重要讲话。
会后,皮治平书记,刘东山主任,廖庆开副主任亲自接见了严玉成和老爸,询问向阳县“大宣传大讨论”工作的开展情况,对所取得的成绩予以充分肯定,勉励他们戒骄戒躁,再接再励,争取取得更大的成绩。
不久之后,连新华社内参也刊载了向阳县“大宣传大讨论”的情况。
严玉成和老爸在省城风光无限,我却将严菲拐带回了柳家山。
是我拐带严菲有点不尽不实,事实是,孩子们都放暑假很长时间了,老妈又想念外公外婆,便鼓动解英与我们一道去柳家山避几天暑。反正严玉成和老爸都不在,两位内当家也就暂时卸下了“照顾领导起居”的政治任务,难得清闲一下。
解英正闲得无聊,又是外向型的性格,架不住老妈连哄带劝,欣然应诺。
县革委一共两台吉普车,严玉成和老爸去省城开会带走一台,我们一行七人加司机八个,只好挤在一台吉普车里。好在大人少小孩多,挤一挤也能对付。我趁机将严菲半搂半抱在怀里,狠狠过了一把上辈子没有女儿抱的瘾(天地良心,这时候真没对小丫头起什么歪心)。
严菲一直在县城长大,农村的青山绿水对她来说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对小孩来说,农村好玩的东西还真不少。
严玉成在红旗公社工作多年,威望甚高。听说严主任的爱人孩子到了柳家山,差不多全大队的人都涌到我家来看望。
自然,也有一点看热闹的心思。
毕竟县革委一把手的爱人小孩,在淳朴社员的心目中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呢。
等五伯赶到,差不多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大都是女人,男人是不敢来凑这个热闹的。一些辈份较高,年岁较长的妇女被请到堂屋里落座,年轻媳妇姑娘就挤在外边,叽叽喳喳的。她们不敢对解英评头论足,只是没口子称赞严菲的秀美可爱。
五伯笑着将她们都轰走了。
“五哥,你来了……解姐,这是柳家山大队的支书柳晋文,晋才排行的五哥。”
“五哥,你好。”
解英也跟着老妈叫五哥,笑容可掬。
“解英同志,你好你好,欢迎你到柳家山来做客。”
解英笑道:“五哥,你还是叫我小解吧。这么称呼也太正式了。”
“这个可不好……”
五伯有些窘迫地搓着手。
“有啥不好的,我和碧秀情同姐妹,她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
解英在教委办公室上班,待人接物那是一等一的。
“呵呵,那我就托大了……”
我拉着严菲的手走过来,说道:“五伯,金银花种植的情况怎么样?”
一说起金银花,五伯就两眼放光:“很不错呢,插了四五百株苗子,都长得很茂盛,就快可以移栽了。”
“嗯,那就好,不用到年底就可以收第一茬花了。只是四五百株数量太少。入秋时节还可以再插一两千株苗子,搞得好,明年可以收三茬花。”
解英奇道:“小俊,这个你也懂?”
我笑道:“都是书上看的,我有个好老师嘛。”
提起这个,五伯就赞不绝口:“啊呀,解主任啊,你是不知道,咱家小俊比他爸还出息呢,什么都知道。行,五伯听你的,入秋再插两千株苗子。就是那个稻田养鱼,咱们今年又收了四千多斤鱼呢。”
五伯终究未能免俗,不大好叫人家“小解”,索性随了严玉成的官衔,叫起了“解主任”。
我一听大喜,正愁没地方带严菲去玩呢。
“五伯,还有没捞的吗?我带菲菲去抓鱼玩呢。”
“有有,还有十亩水田没捞,准备过几天移养到大塘里去,留着过年吃。这样啊,现在日头还太毒,再等两个钟头,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五伯带你们去抓个够。抓多少都归你。”
我笑道:“五伯,这可不行,这是公家的鱼,无功不受禄。”
五伯眼珠一瞪:“谁说你无功不受禄?这个金银花搞成了,我们柳家山大队不得增加好几千块钱的收入?就是稻田养鱼,我听说也是你跟严主任和晋才提起的,你是首功呢。”
“五伯,你就别夸了,再夸我就晕了。”
解英爱怜地摸摸我的脑袋,笑着对老妈说:“碧秀,这个儿子,你怎么生出来的?”
严菲却只记挂着抓鱼,不时抬头望天,指望太阳早一点偏西。这时候,七伯带着小青姐也过来了。他是送干鱼来的。
自从我救了小青,七伯对此事感激不已。只要家里有点什么好东西,总要给我们捎带一点。
青姐一进门,见了解英和老妈就很拘谨,偷偷拉着三姐的手躲到一边说悄悄话。前年那场急病看来没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身条拔高不少,瓜子脸,眉清目秀,尤其是鼻梁笔挺,尽管身材尚未完全打开,穿的衣服也很土气,却掩盖不住隐隐的美人韵味了。
好不容易等到太阳偏西,不那么毒了,严菲就纠缠着我要去抓鱼。
尽管已经是四十岁的心理年龄,对钓鱼抓鱼,杀猪放牛这样的事情,我内心深处仍是充满向往。当下欣然应诺,由大姐带队,提了两个竹罐(一种篾竹自编的捕鱼器具,口大尾小,柳家山方言叫“罐”,不知道学名怎么称呼),背了几个竹篓,一拨小朋友浩浩荡荡杀奔田间而去。
田间抓鱼实在是一等第一的赏心乐事。水不深,及膝而已,连严菲这样从未玩过水的小丫头也可以放心下到田里,不用担心出什么危险。眼见得半大的鲤鱼鲫鱼在水中惊慌地窜来窜去,用竹罐一堵,几个孩子四下围赶,鱼儿慌不择路,一头就扎进去了。
抓鱼的时候,我自始至终陪伴在严菲身旁,怕她不小心踩进鱼窝子(有六七十公分深浅),弄成个泥猴。直到几个鱼篓都装满之后,我们心满意足地洗手上岸,才想起小青姐几乎一直默默陪在我身边,帮我提鱼篓,帮我擦汗,就像我照看严菲一样照看着我。
真是一份沉甸甸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