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
一天之内,两道圣旨,一道传予已分家单过的贾赦府上,另一道则是传予宁荣街荣国府上。
王熙凤身为女眷,是没有权利亲自聆听圣旨的,因而只陪在邢夫人身边,等着前头的人过来传话。不想,没等到来传话的管事或者丫鬟,却是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琮儿。
“琮儿见过太太,见过奶奶。”
在大房里,最不受宠也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从来都不是原本为庶女的迎春,而是这个生母不详的琮儿。说是生母不详,并不是说琮儿的来历有问题,却是因为直到今日,已经无人记得他的生母究竟是谁了,哪怕他过了年也只有七岁,却无人忆起七年前生下他之后,被贾赦连夜撵走的姬妾了。甚至根本无人问起,贾赦撵人的缘由,只道他不喜那个姬妾,更不喜欢姬妾所出的琮儿。可纵是如此,大房诸人也从未苛待过他。当然,无视却是少不了的。
“是琮儿?哦,我知晓了,是你琏二哥哥让你同他一道儿接了圣旨?上头都说了甚么?”王熙凤很快就醒悟过来了,当是贾琏恐家中男丁太少,颇有失仪之嫌,这才不得不拉着琮儿去凑数。
说起这接圣旨,年前在荣国府,也曾有过那么一次,据说要撤掉一切,摆上香案,再启中门迎接。问题是,他们这个府是新置办的,只能一切从简,且正堂已经成了安置贾赦棺木的灵堂,因而这迎接圣旨就只能在前头院中了。
这大雪纷飞的,接旨又是必须长跪不起的,想想也是蛮不容易的。
王熙凤思量的这档口,琮儿倒是开了口。其实,他虽一直被当做小孩儿看待,然已经七岁的孩子,哪怕至今都不曾好生进学,学几句话倒是没甚问题。
“圣旨上说,咱们老爷仍按着一等将军的爵位下葬,可往后不再世袭。又说特许了五品工部员外郎的职儿予琏二哥哥,可琏二哥哥似乎有些被吓到了,连连推却不说,这会儿更是跟着来传旨的公公去宫里了。”琮儿说的简单,可听在王熙凤和邢夫人耳中,却是大感意外了。
贾赦临终前早已写了那封让爵位的折子,可问题是,本朝自古以来就从未有过让爵位这种先例。像史家那种,也是史湘云之父早逝,且无子袭爵,这才将保龄侯的爵位传给了史家二老爷史鼐。而贾赦却是有子的,不仅有嫡子、庶子,还有个年岁尚小的嫡孙。这于情于理,爵位都是轮不到其弟贾政的。说句难听点儿的话,就算当今直接撸了这个爵位,也轮不到贾政!
可爵位被撸一事,王熙凤尚且有心理准备,问题在于……
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又是甚么鬼?!
“凤哥儿,我怎么记得,政二老爷就是这个职位?还是说我记岔了?再不然,这个职位人数很多?还是纯粹只是巧合?”邢夫人因着贾赦徒然离世,虽不至于立刻垮掉,可精神头却一直不大好。这会儿,她也是病歪歪的靠在榻上,直到听琮儿提了工部员外郎的官职,才有些回过神来。
“官场上的事儿,我倒是记得不大清楚。不过,我猜这肯定不是巧合。想来,政二老爷就算事后不曾被追究刑罚,这官儿,也算是做到头了。”王熙凤冷笑一声,她并不为此感到高兴,若是贾赦之死,换来的只是贾政的官途坎坷,那才是不值!
“好,总算也给他们一个教训,顶好是往后都不能再入仕途!”比起王熙凤的狠绝,显然邢夫人要柔弱多了。事实上,作为至始至终都知晓实情之人,邢夫人颇有些底气不足,甚至她从未想过能让贾政偿命,只觉得若是能让贾政从未无缘官场,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
听了这话,王熙凤扬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或许旁人不大清楚事情始末,可王熙凤作为一个王氏女,却是没少从娘家父兄处得知实情。这贾政年少之时也是有着勤奋好学、才华横溢的好名声,当然他究竟有几斤几两,外人倒是不得而知。可问题在于,当贾政及冠后,头一次参加科举就名落孙山。若单如此倒也罢了,毕竟科举之事,除了才华之外,更需要天时地利,这朝堂之上许多重臣都不是一朝就金榜题名的。头一次名落孙山,那下次再战便是。
然而,对于贾政来说,却完全没有下一次了。说句实话,科举这事儿也是真正的辛苦,连着考三天三夜,那是连吃喝拉撒都在小小的一间陋室之中的。贾政虽身子骨不差,却也是打小金娇玉贵养大的,哪里就能吃得了那些苦头?只那么一次,就足以令他对科举之事望而生畏了。
之后的事儿,对于外人来说倒不是秘密了,无非就是贾代善临终之前,硬撑着上折子向圣人为次子贾政讨要官职。也亏得那会儿是太上皇执政,念在贾代善那诸多功劳的份上,特予了贾政工部员外郎一职。虽说这个职位也不过是正五品,可要知晓,即便金榜题名也不过是从七品芝麻官做起,若是贫寒书生,至少要苦熬个十来年,才能有幸成为五品官。
邢夫人知晓贾代善为贾政谋官职一事,却并不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王熙凤索性将事儿简单的说了一遍,并着重指出,以贾政之能,若非得遇圣人提拔,他这辈子只怕连个秀才的功名都考不到!
“对了,小红你过来。”
因着前头事儿多,虽说后头有迎春看顾着,可事关自己的亲生骨肉,王熙凤实在没那么大的心,故而在大部分时候,都是让紫鹃去后头看着,却是将小红提拔到了跟前。这会儿,王熙凤唤了小红过来,向她耳语了一番,便打发她离开了。邢夫人见状,既不好奇也不追问,只是让琮儿先回去歇着。
却说小红,这会儿却是穿过抄手游廊,径直往前头而去,待寻到了她父亲林之孝,才将王熙凤叮嘱的事儿告知。等一切妥当了,她才循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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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府上,对于圣旨的接受度还是很高的。虽说贾琏对于当今莫名的赐予他官职感到万分的忐忑不安,可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至于产生逆反心理。最多就是,千推万推的想将官职推出去,且再三言明自己真的不是当官的料。
可相对于此时仅仅只是苦恼的贾琏来说,荣国府却是要惨烈太多了。
同样都是宣旨,贾赦府上好歹贾琏是完全能够出来主事的,再随手拉上一个琮儿凑数,看着虽仍有些冷清,可好赖出不了问题。反观荣国府,贾政如今尚且在刑部大牢之中,贾珠早逝,贾兰年岁太小,做个陪衬也罢,让他主事怎么也说不过去。至于贾宝玉……
不提也罢。
折腾了一圈,王夫人只能命人快快将宁国府父子俩请来,以贾珍、贾蓉父子俩为首,贾宝玉、贾兰作为陪衬,总算是不出差错的将这圣旨接了下来。然而这道圣旨,却让原本就染上了阴郁的荣国府,愈发的沉闷乃至绝望。
荣禧堂里,王夫人独自一人坐在耳房的炕上,哪怕此时早已过了掌灯时分,屋里却仍是一片漆黑。因着王夫人不曾开口,底下的丫鬟虽有心点灯,却没有一人敢站出来。当然,这里头也有一部分缘由,是因为王夫人的心腹早就被清理了个一干二净,这会儿荣国府虽仍不缺伺候的人,可没有一个是能在王夫人跟前说上话的。
过了许久许久,王夫人才忽的开口:“唤赖大家的过来。”
赖大家的很快就赶到了荣禧堂,甭管王夫人先前在府上的地位如何,只说当下。贾政进去了,何时出来尚且不知;贾母病倒了,何时痊愈不知;宝玉乃是王夫人所出,另外宫中那位贤德妃娘娘也同样是王夫人所出,再加上王家王子腾如今在朝堂上如日中天……
荣国府的下人们是很会审时度势的,几乎才一两日工夫,整个府上皆呈现一副以王夫人马首是瞻的神态来。
“给太太请安。”赖大家的年岁也不小了,她前年就抱上了孙儿,回到家中大小也是个太太,不过她极能来事儿,一见到王夫人,当下跪得利索,笑得也够谄媚,虽眼瞧着没骨气了一些,可哪里有主子会喜欢有骨气的下人?
“除了咱们府上,那头可有得到圣旨?”
“回太太的话,那头确也得了。”圣旨是晌午过后下的,赖大等传旨公公一走,就立刻跑到外头打听消息去了,自然也不会错过那边府上的消息。只是,有些话实在是不好开口,因此王夫人没问,也就没人特地凑上去说,可这会儿既然王夫人问起,赖大家的自然也不能继续隐瞒了。
“说。”
“那头府上得的圣旨有些古怪,一说免去了赦大老爷的爵位,又说赦大老爷仍以一等将军爵位下葬,且还专门提了,赏赐给琏二爷……一个官职。”
“没说具体是甚么官职吗?几品的?”
赖大家的满嘴苦涩,可王夫人都问的那般详细了,她又不能装傻充愣,只得无奈的道:“听说是五品工部员外郎。”
王夫人霍然起身,满脸的难以置信。见状,赖大家的不免有些胆寒,外人也许不知晓王夫人的手段,赖大家的在荣国府待了一辈子,哪里还会不明白这个面上活菩萨心里活阎王的心思?唯独被王夫人迁怒,赖大家的又急急添上一句,道:“据说琏二爷推辞了。”
做官一事,除了上头的赏识外,还有便是本人的自愿了。甭管这里头具体如何,只要贾琏推拒了,这个官职基本上也就黄了。毕竟,当今是绝不可能强迫某个人为官的。
然而,赖大家的这句话,并未安慰到王夫人。事实上,效果却是正好相反的,王夫人原只是震惊,这会儿却是满腔的愤恨。
“推辞了?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好事儿,他一个黄口小儿竟是推辞了?哼,顶好让上头降他一个不敬之罪,直接投入刑部大牢才叫妙!”
赖大家的果断低头装死,开甚么玩笑,上头给了赏赐,推拒也不过是个场面话。若是上头执意坚持赏赐,想来贾琏在推辞一番后,也就不敢再多言。反过来说,倘若上头原就是打着赏赐的名头进行试探,那贾琏如此作为,自能顺利的推辞掉赏赐。无论结果究竟如何,当今也绝不可能降罪于贾琏。
……呵呵,因为不愿当官,所以直接投入刑部大牢?如果当今真的这么干了,那他连昏君都称不上,只能是个傻子!
“老太太那儿知晓了吗?”半响,王夫人才看看平静了心绪,开口问道,“有人说了吗?”
“并不曾。”赖大家的低声回道,心下却道,谁有那个胆子敢去触贾母的霉头?招来一顿打也就罢了,万一贾母一口气没上来,岂不是连全家的性命都要填进去?
“你回罢,我去荣庆堂。”
王夫人看也不看赖大家的,甚至都懒得换一身衣裳,便径直出门往荣庆堂而去。这个点儿,平日里贾母该是歇下了,可王夫人仿佛无知无觉一般,只按着自己的心意,直接闯入了贾母房中,却被鸳鸯拦了下来:“太太,老太太吃了药睡下了。”
“去唤她起来。”王夫人冷冷的道,却也不再强求进入内室,而是直接坐在了外间的椅子上,且催促道,“还不快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鸳鸯深深的看了一眼王夫人,心头五味陈杂,最终却仍是按着王夫人的吩咐,进了内室将刚入睡不久的贾母唤醒。待给贾母简单洗漱一番后,鸳鸯又出来请王夫人入内细谈,同时隐晦的提了一句,孝道。
“哼,老太太倒是有个好丫鬟。”王夫人冷笑一声,抬腿便往贾母内室而去,然到了内室里,却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只冷冷的道,“老太太,白日里宫中来了人,特传旨道,咱们老爷被罢官了,且永世不得录用。还有您身上的超品国公夫人的诰命,也没了。当然,我身上的五品诰命一样都没了。咱们家如今,竟是连个官身都没了。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事,当今给了咱们三天时间,三天过后,宫里会来人收走荣国府。”
说罢,王夫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内室,竟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给贾母。
好半响,鸳鸯的哭声响起,同时还有她急切的喊叫声:“快去请大夫!不不,去唤太医,老太太吐血了!快去!”
然而,没有太医。大夫倒是有的,哪怕荣国府即将不存在了,钱财却还是不缺的。因而没过半个时辰,赖大就领着大夫匆匆赶来。大夫只瞧了瞧,便诊断贾母是因着急怒攻心,才吐血晕厥的。若是年岁尚轻,这般病情倒还有的救,偏贾母早已年事颇高,先是因贾赦之死而悲痛万分,之后又因贾政被抓而心急如焚,最后王夫人又给了她会心一击,直接导致了如今的后果。
贾母中风了。
大夫开了一堆的方子,大部分都是富贵的太平方。而所谓太平方,就是绝对吃不死人,可用药却极为金贵,外加效果极为缓慢,通常要吃个一两年的,才能慢慢的体现出效果来。
鸳鸯并不通医理,她倒是识字,粗粗一看皆是名贵的药材,只当方子不错,便交予了赖大管家,让他赶紧去库房里拿药。结果,赖大却告诉她,因着分家一事,库房十室九空。这也罢了,如今掌握着库房钥匙的人是王夫人,只怕要想开库房,极为不易。鸳鸯也知晓赖大所说乃是实情,又忆起方才王夫人竟不顾贾母身子骨,愣是将所有事儿全部托盘而出,当下不由的心头暗恨。思量再三,鸳鸯索性开了贾母的私库,取了贾母的私房银子予了赖大,只叮嘱赶紧抓药,等贾母病愈了,自有他的好处。
可惜这话,却哄不住已成精的赖大。
待出了荣庆堂垂花门,赖大只将他媳妇儿唤来,如此这般的耳语了一阵子,随后赖大往二门外而去,赖大家的却再度往荣禧堂而去。没多久,贾母中风瘫痪一事,便在荣国府传开了。当下,所有人都知晓,府上要变天了,自然身为下人们,他们也该为自己选一条光明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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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
刚被封为贤德妃不过才两月时间,娘家却连番出事。先是分家,再是林家家产,最后更是贾政入狱,荣国府上下更是被当今勒令三日内搬离……
这一切的一切,就好似一场久睡不醒的噩梦一般。
至于对于贤德妃来说,就是这般。
“抱琴,你说,荣国府还有救吗?”因着尚在正月里,贤德妃贾元春每日里都是一副雍容华贵的打扮,可惜,她的面上却并无一丝喜色。托当今仁慈的福,她每月都能唤王夫人进宫见面。虽每次见面时间都不长,且每月仅有两次机会,可不管怎么说,对于前头十年都只能孤苦伶仃在宫内蹉跎的贾元春来说,如今的日子已经很好很好了。
可惜,所谓的好日子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娘娘您别担心,咱们府上素来隆恩极甚,如今不过是遇到了些许小问题,想来以老爷太太之能,很快就能摆平的。到时候,府上再造一个美轮美奂的大园子,娘娘您还可以回娘家瞧瞧呢。”
抱琴是贤德妃贾元春从荣国府带出来的丫鬟,算是打小陪着她一道儿长大,又跟着她一道儿入宫。这十来年,更是只有抱琴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名为主仆,实则却是贤德妃贾元春最为亲近之人。可饶是如此,也不是甚么话都可以跟抱琴说的。
默默的叹了一口气,贾元春伸手抚上心口,那里跳动得极为猛烈,却不是欢欣雀跃,而是忐忑不安。
荣国府立府也有近百年了,这百年里一直圣宠不断,打小就生活在府中的贾元春,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她以为,将来的将来,荣国府也依然会如此,直到那一天,她被送入了宫中。
宫中,全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美好,帝王也从不曾瞧她一眼。曾经引以为傲的出身、容貌,搁在这深宫后院里,却是那么得不值一提。美人如画,也得遇到会欣赏之人,可惜,她一直没有遇到。既遇不到,那就只能自己创造。凭借着荣国府掌握的那丁点儿隐秘,她成功的傍上了三皇子,更在三皇子即位不久之后,成为了人人称羡的贤德妃娘娘。
多么令人羡慕呢,本朝立朝以来,第一位拥有两个喜庆字样的封号,她简直比皇贵妃,比皇后还要来得荣幸。
……真的吗?
倘若她真的是那万中无一之人,为何她的娘家却变成那个样子了?不过是十来年不曾相见,大房和二房竟成了水火不容的存在。这倒也罢了,左右一开始是二房获胜,若是二房至此能够坐拥荣国府,于她而言,也并无任何害处。然而,最终却是让她大失所望,陛下怎会下那般狠绝的圣旨呢?
“抱琴,你还记得今个儿陛下说了甚么吗?”颓废的坐在华丽的美人榻上,贾元春满脸的苦涩难耐。抱琴沉默不语,贾元春却愈发悲切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陛下就站在这里,当着她的面,满脸寒霜的说:荣国府国公夫人史氏不慈……
枉为人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