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杨明携名刺前往卢植府邸。
袁绍的出现是个意外,但就如同之前所遇的那些意外一样,都不影响他的谋划。
他入了尚书台,被刘宏默许参加经学之争,那就已是万事俱备,就缺卢植为他送最后一把东风。
他到了卢植府外,让张义递上名刺。
不多时,仆人就出来邀杨明进府。
杨明手持名刺亲自登门拜访,卢植除非跟他一样有事外出,否则没理由拒他于门外。
何况杨明此次前来还有所准备。
卢植原本在屋中研习古文《尚书》,闻到一阵酒香便忍不住起身往外走。
“明拜见卢公。”杨明见到卢植出来,躬身行礼。
卢植颔首,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张义手里拎着的大酒壶,那酒闻着味道便不一般。
“来庐中聊。”卢植蠕动了下喉结说道。
等进了屋内,卢植还特意找了两个红漆耳杯出来。
两人对桌而坐,杨明便示意张义把酒壶放下,然后给二人倒酒。
看着杯中竹青色的酒,卢植的眼睛似乎都亮了许多,忍不住问道:“此为葡萄酒?”
杨明点头道:“这是我自酿的一些。”
没错,汉代有葡萄酒。
张骞当年出使西域带回来了很多东西,这其中就包括不少水果种子。
这其中有西瓜,西瓜如今在十三州多数地方都有人种植。
再比如葡萄,葡萄相对而言需要高日照,因此主要的种植地是凉州。
也因此,葡萄酒属于比较稀有的酒。
《食货典》当中就有一段记载,说的是孟达之父孟佗,用一斛酒贿赂中常侍张让,得到了凉州刺史一职。
而且后世诗人因这事争相赋诗,刘禹锡有诗曰“为君持一斗,往取凉州牧”,苏轼还借机调侃了一把李广,诗曰:“将军百战竟不候,伯良一斛得凉州。”
从这能看出葡萄酒在汉代的珍贵程度,也就不奇怪卢植会是这种反应。
杨明与刘宽熟识,自然知道卢植是刘宽的酒友,二人可是时常在外面饮酒,卢植更是有过日饮一石的最高记录。
汉时的一石酒相当于后世的二十多升,就算度数低,二十升下去肚子也得撑爆。
估摸着卢植有个牛胃。
再说回这酒,确实是他自酿,当然不是王修看到那葡萄架结的,而是之前在杨府种的葡萄所酿。
只是雒阳比不得凉州光照足,结出的葡萄产量并不高,这也算是他的珍藏。
卢植闻言略显诧异地望了杨明一眼,杨明不仅有勇有谋,还多才多艺。
他双手端起耳杯一饮而尽,回味之后称赞道:“好酒!”
与后世的干红葡萄酒不一样,此时的葡萄酒基本上是自然发酵,度数会低一些,也更加甘甜。
“伯德送这等美酒与我,是有何求?”等放下耳杯后,卢植开口问道。
“确有所求,我希望太学论经之时古文经能由我主导。”杨明也开门见山。
卢植如今是古文经唯一的博士,论经之时自然是古文经领袖,所以杨明想要主导提问,得有他的首肯。
“可。”卢植的回答很干脆,说完便自己拿着酒壶倒了起来。
杨明此时表情有些意外。
因为之前那份请求征召郑玄的文书,他知道卢植应该会答应他的要求,只是没想到答应得如此干脆。
“伯德以为此次陛下为何会发起太学论经?”卢植放下酒壶后忽然问道。
“因为王甫与赵忠之死。”杨明回道,既然卢植已答应了他,那自然没必要遮掩。
“是,但也不皆是。”卢植说完,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卢公何意?”杨明疑惑。
卢植放下耳杯后接着道:“伯德可知梁鹄?”
杨明点头,梁鹄就是华歆提及过的,出身鸿都门学的吏曹尚书。
“其师从从师宜官,八分书青出于蓝胜于蓝,为书法大家。”卢植给了一个评价。
杨明仍是不解卢植所说为何。
“陛下早先便设鸿都门制下,后引宣陵孝子,再至鸿都门学,已积累了一批有才学的士人,王甫与赵忠之死,就如先前惩治酷吏,均只是一个契机。”卢植接着说道。
杨明思索一阵,明白过来卢植想说什么。
刘宏所做的事其实一直未变,就是与士人,或者说世家大族斗,进而真正掌控朝堂和地方。
或者用更直白一些的说法,就是把世家大族这些萝卜从坑里面拔出来,然后再把他培养的韭菜种进去。
卢植说的惩治酷吏,是去年由太尉许馘、司空张济上书发起的一次罢免酷吏的事件。
事件的结果是许多世家大族的弟子被罢免,而宦官子弟,诸如王甫养子,青史有名的酷吏王吉等人则安然无事。
所以事件的本质就是刘宏换一些人到了地方。
当然这里面的人主要还是宦官弟子,比如他在不其县杀死的赵延。
可是宦官子弟水平和素质确实差,就那赵延,即便未被他所杀,被伏氏和陈氏挤出不其县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如今鸿都门学正式设立,刘宏有了一批有才学之人,需要找一个新的理由把这些人换过去。
曹节为了掌握尚书台抛出了经学之争,刘宏一下就看到了契机。
或者说他在赵忠死后一系列维护宦官的措施,就是为等待这样一个契机。
你今文经论经惨败,还有什么资格掌握经学解释权?
随着了解的越多,杨明对刘宏的认识也在不断刷新。
不得不说,刘宏是有想法,且有能力把想法付诸实践的皇帝。
“卢公觉得古文经胜有益?”杨明问道。
从卢植答应的爽快,到卢植让他理解到刘宏真正想做之事,他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
卢植摇了摇头,又是一杯葡萄酒下肚。
杨明有些不明白了。
“梁鹄虽是书法大家,却不懂如何治国,鸿都门学弟子大多如此,不习五经,如何治国治民?更何况其中有不少宵小投机之辈,若是让他们治理地方,与宦官子弟并无区别。”卢植解释道。
“所以卢公觉得此次论经古文经不能胜,并非因为今文经世家子弟有多好,而仅仅是因为鸿都门学的子弟更为不堪?”杨明反问道。
卢植无奈地点头:“这是其一。”
“其二?”
“权力的更迭,牺牲的永远是百姓。”卢植叹息道。
杨明闻言一怔。
是啊,不其县的人相食,王胡的死,说到底不就是赵延劫掠乡里,伏氏私吞赈灾粮,争权夺利的结果吗?
如果只是被世家剥削,百姓活的如同奴隶,但是遇到这种权利争夺,他们连奴隶都当不成。
杨明此时为卢植和自己都倒了一杯酒,接着举杯道:“卢公一心为百姓,明深敬佩。”
先前和杨琦聊完后,他有疑惑,自己这么做是否会减轻一些黄巾起义的程度。
如今和卢植聊完,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是肯定的。
虽然减轻并不代表避免,但最起码不会让事情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
那么即便这件事情可能会触怒刘宏,那么他所做的,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心都就值得。
卢植闻言却是一下怔住。
为百姓吗?
他卢子干就是出身平民百姓,一心想要匡济世人,可如今已快四十,他又做到了什么呢?
除了在尚书台深陷权力漩涡,努力维持现状,他什么也没做到。
再望了一眼杨明,回想一下杨明所做之事,他忽然笑了起来,端起耳杯一饮而尽。
康成的这个弟子能为大义而牺牲个人名节,或许能比他做到更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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