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进城时,晨鼓已经响过了。都城到底不同于山野,道路宽阔平整,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阿珍和颂月已经许久未见过这般景象,都兴奋难掩地往马车外头瞧。
清容和妹妹四娘都是陆文中继室王氏所生,王氏在怀清容之时因丈夫仕途之故辗转颠沛,身子有些吃不消,连带着胎儿也养得不好,所以清容幼时常病。大了身子有所好转,却还是有虚弱之相。后陆文中听友人张鹤言这南苑山的道观可谓是风水宝地,集天地灵华,于人修养十分有助,让清容去那住上一年半载,或许益于调养。
初去道观清容是不太习惯的,可小住一些时日后,发现自己确实身心舒畅。于是便在南苑山住下了,到现在也有两年多的时日了。期间也有回过家中,不过也只那么一回。虽说她已养成了一副淡然的性子,可这回却不同,她日后便能与家人长久地在一处,心中自然还是难掩雀跃的。
马车行至康宁坊,一阵马鸣声蓦地在陆家门外响起,里头的人闻声而出。陆清然走在最前头,清容从马车上下来,便瞧见清然一副泪眼婆娑的模样,她先向张鹤问了好,便转头道:“阿姐,可算是回家了。”
清容也是心中激动,笑道:“这回是真回来了,让你久等了。”
清然嗔她,“阿姐说什么呢,只要你平安回来,多久我都等。前几日张伯父来信说你们在茶安县遇匪的事,可吓坏人了。”她拉着清容,不肯放手,又忽然来道:“瞧我光顾着说话了,阿姐、张伯父快随我进去,阿爷阿娘已在家中等着了!”
张鹤笑得眯起了眼,“我就不进去了,今日你们一家团圆,自有许多话要说,我便不多扰了。”
清容道:“先生何须这样见外,你随我们一道进去便是,阿爷与先生也许久未见,想来也十分挂念。”
饶是她这样说,张鹤还是拒绝了,并往自家的府邸去了,姐妹两人只好向他道别。
清然十分亲昵地挽上清容,说笑道:“阿姐,去了这些时日,气色当真是好多了。”
清然也笑:“是,你倒长高了些,如今出落的也越发标致了。”
她们姐妹俩倒是有几分相像,但气质神韵却大不相同。三娘是眉眼冷淡,身姿纤细,要瘦弱些。四娘个子没有清容高,但要比她丰腴些许,面容明艳,尤其那一双黑眸流转间灵动神韵。
两人说笑间,便穿过庭院,来到了厅堂。清然往里头高声唤了一句,“阿姐回来了!”
撩开门帘,清容见到席上坐着久违的双亲,一时只觉得屋内热气太过,鼻头发酸,竟是连话也说不出来,她直接上前向恭恭敬敬地陆文中和王氏行了个大礼,“父亲安好,母亲安好。女儿,回来了。”
陆文中和王氏见到陆清然也是热泪盈眶,连忙上前将她拉了起来,连连点头道:“快起来,何须这样多礼。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罢,又连忙叫人上了酪浆点心来。
“路上餐食简陋,现在可饿了?快用些点心。”
清容笑了笑,“多谢阿娘。”
王氏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陆清然一番,说道:“你这气色当真是比从前好了许多,只是我今日瞧着你还是清瘦,如今回了家,定要多吃些,今日阿娘叫厨房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陆文中道:“前几日,我与你阿娘收到信,着实担心你的安危,好在你们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王氏拉着清容坐下,也叹道:“是啊,我们可都担心坏了。刚巧后日便是十五了,如今你平安回来了,便好随我一道去庙里上炷香,拜上一拜,也好多谢菩萨保佑。”
“阿娘。”清容有些哭笑不得,也不是她对佛门有偏见,只是她学老庄多年,心里自然还是有些偏向的,要叫她去烧香拜佛,倒有些不习惯。
陆文中倒是懂她的顾虑,笑着说道:“这也无妨,你纵然习些道家之术,可又不是道家正经弟子,也无这些门派规矩可守,就当是与你阿娘去散散心也好。”
清然也劝道,“是啊,阿姐,再说这寺庙里头可不止能去礼佛,你初回来雍城,大抵还不知晓,这灵宝寺里既有观戏的院子,也有听法的院子,还有赏花观景之处…总之,你去上一回便知晓了。”
既然如此,清容便答应了下来。好容易聚在一起的一家子又热闹地说了好些话,一日的光景便被消磨了去…
去寺庙这事,应该也不算是王氏一时兴起。与清容有婚约的是户部侍郎许谦之子,许谦与陆文中略有交情,知些底细,便许了这门婚约。只不过清容去南苑山时,她们一家还没有迁来雍城,故许家的人也并未见过清容。
许谦的夫人曹氏对这位未来的儿媳自然好奇,知道清容要回家的前几日便想着上门拜访的,谁知中途有些变故,王氏知道曹氏也信佛,便约她一道十五去灵宝寺上香,也好带清容见见曹氏。清容对这倒没有什么意见,说是没有意见,或许说没有感觉更为妥当,她甚至不知道该对这未来的夫家持何种态度…
本朝佛教兴盛,派别甚众,雍城里也是寺庙林立,名刹大寺并不少见,最为出名的还是灵宝寺。灵宝寺庙宇严整,清泉环绕,树木林立,香火旺盛。地理位置又是极好的,北面皇城,南临沥江水,又与这王公贵卿云集之坊不过是数街之隔,可谓是独占先机。到这每月初一之时,寺中便有俗讲,那场面可谓是香客如织,人头攒动。十五也是上香的日子,不过人却相对少些。
这些都是四娘告诉清容的,听得清容越发好奇,清容算是第一回来这等名刹,也不知里头是何等光景。
到了灵宝寺门口,曹氏的马车却已经先到了。一位打扮得有些富态的妇人走过来,笑道:“王夫人。”
“曹夫人。”王氏同她见了礼,又介绍着,“这便是我家三娘和四娘。”
“夫人安好。”清容先上前一步,盈盈一拜。
曹氏见了她,见她有礼有貌,也是颇为满意的。于是,笑得更深,“好好,太客气了,如今三娘回来就好,今日一见,果然是难得的妙人。”
王氏与曹氏客气几句后,便一同进了寺门,绕过这苔横斑驳的石屏,走上一段路,殿宇庙房便显于眼前。
刚进去一处院子,便见一老一少两位法师立在院中,有香客神色难宁,不解这因果轮回,今生业障之说,问:“若生前所犯罪孽深重,是否定要下阿鼻地狱,永世难超生?”
阿鼻地狱,乃八大地狱中最苦的一个,永无解脱。除了无穷无尽的苦,再没有其它的感受。
年长的法师闻言目光悲悯,无言相对,道:“阿弥陀佛,今日之因必造来日之果…”
陆清容正于一旁,忽却停住了脚步,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何出此言呢?谁言死后才能入地狱呢?”
这一言叫一旁所有人都望着她,王氏见她有意,便停下来陪她一道,四娘更是乐意,只有曹氏轻轻地皱了皱眉…
清容笑了笑,声音幽幽如空灵无物,道:“人生在世,烦恼煎熬,受尽折磨苦苦挣扎之时,又怎不是时无间,行无间,受苦无间,身处地狱?”
一刹时,无人说话。那位年轻的法师也看向她,面前之人,眉目淡然,貌美如同仙子,着一身水青色的六幅长裙,飘逸淡雅,不染纤尘。此刻,微风悄起,吹乱了她额前几缕细小的碎发,随着风浮动。可不知这随风而动的是发丝,还是一颗沉寂已久的心?
可她却恍若不觉,又接着说,“就好比你正受内心煎熬,试图在佛祖这求得宽慰,那如今你心中可有解脱,可有不再挣扎痛苦?”
空寂一时竟有些失神,他轻轻摇头,敛回心神,转动佛珠的手不由得加快了。他朝着清容轻轻一笑,礼了一礼,却不知说些什么。
清容也觉有些冒昧,从前在南苑山上便是与道友辩习惯了,一时竟忘了场合。她对着这位看着年轻的法师礼了一礼,“不过兴起之言,诸位勿怪。”
空寂浅笑应道:“何来怪罪,女檀越言之有理,今闻此言,乐意至极。”
清容抬眸打量他一眼,他比寻常男子要高些,脸稍显方正,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加之他神情谦和淡漠,整个人透着一股敦厚温厚,正气十足之气,看着也是二十五六的年纪。
清容朝他点头一笑。
既然法师都不介意,旁人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王氏便要领着她们离去。空寂走近问道,“诸位可是去上香?”
王氏自然明白法师的意思,上前一礼,笑道:“阿弥陀佛,有劳法师。”
几人走在道上,四娘拉着清容,嘀咕道:“阿姐,你可真是厉害呀,真真能言善道呢!”
这话也叫曹氏听了去,她却不是很认同,“三娘虽是聪慧的,只不过一个女儿家要这么能说会道做什么呢?恐不是太要强了些。”
清容虽心中不解,也不见恼:“曹夫人,我此言并不是为争个高低对错,只是想述己之见,难道说,这样便是不对吗?”
曹氏面色有些尴尬,没想到清容会这样直言顶撞。还是王氏反应快,忙出来打圆场,笑道:“哎呀,夫人勿怪,勿怪,要我说呀,三娘与夫人不过是见解不同罢了,这本也是情有可原的。”说完,又佯装训斥清容,“你呀,你呀,心直口快也要有个度,夫人到底是长辈,长辈面前总该要言行得当。”
清容也知母亲的意思,便顺从地向曹氏赔礼。既然王氏都这样说,曹氏也就顺着阶梯下了,只是到底不如来的时候心情好。
空寂又何尝没有听到那番话呢?他不自知地看着清容,只是觉得她,好似超出他所有的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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