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幽暗狭长的地道,青伶就心头一跳。
对这深藏地下,四通八达的密道,她可一点也不陌生。
那时,她叫裴莲。
原大晋戎州刺史裴尚之女。
若非对这些地道十分熟悉,当年她和母亲,还有青伶恐怕连城都出不了。
虽然最后的结果并没多大分别。
如今故地重游,刹那间,既有童年的美好时光,却也有锥心刺痛、不堪回首的往事重现脑海。
但这些念头,恐怕此间无人得知。
他们仿佛是在一直往地底深处行进,越往前,越是感觉冷风扑面,地上也越多水渍。好在所经之处全都铺着石头,路还不算难走。
其实,无论牛轸是否带她来,她也会重新回到当初逃出去的地方。
“只有做回裴莲,只有通过暗道潜入皇宫,才有机会刺杀李授。”钟淮对她说。
她要重新做回裴莲。
哪怕只是一次。
爬上一段满是积水的石梯,他们最终来到一处四壁插满火把的地下大厅。
大厅里挤满了人,大约有一两百个,个个身着劲装,精神饱满。其中站在当中高位的,是一名身材颀长,目光冷峻的青衫男子。
此人手持拂尘,约莫四五十岁,头发跟年轻人一样清澈飘逸,黑得发亮。
眼睛也是。
牛轸将李昧直接带到他的身旁。
李昧向此人拱手行礼,口呼:“师兄。”
青伶闻声,再次抬头看向那人。公子的师兄?号称天下第一武修的拂云子吴瑛?
两师兄弟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随即李昧又稍显生涩地与几位首领模样的人打招呼。其中一个腰围至少有两个人粗,胖得像是快要走不动的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个高人,活脱一个油腻商贾,众人却管他称卓师兄。不过,他对李昧却恭恭敬敬地称呼师叔。
那一刻,青伶忍不住想笑。
她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听他们介绍各自的名字。牛轸还替李昧引见了来自江阳水师的一名魁梧军人。此人生得高大英俊,名叫罗维,据说是扬威舰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除了这罗维,现场还有另一名身负血海深仇的年轻人陶青。他被称为“最有骨气的影子人”。
随后,李昧又给众人介绍了洪宝。
大家开始热切讨论的时候,青伶抬眼环顾四周,仔细审视这处大厅。
自第一次发现并深入这些地下通道跟石窟时,她就对这古老而庞大的地下建筑感觉敬畏。这座石厅显然是盛都城地下多处大型石窟中的一处。
父亲告诉她,这些地下堡垒是很久以前,由统治戎州的古王所建。在此之前,它却又是另一座存在于地面的城池遗址。因此,这些建筑所用石料全都来自地面开采,而非在石头中开凿。
原来,古老的盛都城曾被大水淹没,待洪水退去,城市才再次露出地面。然后又是大水,又是淤泥堆积。一次又一次,古盛都城这才深埋地底。再到后来,新的城市在原址拔地而起,却依然不得不面临洪水威胁。
直到一对擅长水工的父子彻底消除水患,盛都城从此方再无被淹之虞。
而地下古城则逐渐被人遗忘。
古城遗址被再次发现,是近百年前的事。但不知何故,那次发现最终并未公之于众,而是被刻意隐瞒,仅为少数人所知。
这其中就包括裴莲的父亲,最后一任戎州刺史裴尚。
那期间时局动荡,四海不宁,偏安一隅的戎州也日渐不太平。身为戎州刺史的裴尚担忧情况更加恶化,便有意识地让儿女熟悉这些迷宫般的地道,经常带孩子们在其中穿行。
裴莲不记得自己一定来过此处,但只要识得方法,她便能在这里面找到通行之道。
因为地下设施在建设时具有统一规划,对其有过深入研究的父亲曾详细讲解其中奥妙,裴莲早已牢记在心。
后来随着年龄长大,裴莲越来越深刻体会到地宫的设计有许多令人惊叹之处。
诸如石厅穹顶就设计得很精妙。
穹顶采用结实的长条石穿挑结构,彼此交错搭建,形成错落的斜面,就跟搭木方一样,保证不会塌陷。这也是过了这么多年,它也未被上面的泥土压塌的原因。
如今,除了整体建构保存完好,甚至连石壁上的精美雕刻也丝毫未损。
借着火炬的光照,青伶再次浏览着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像。
这些雕像并非普通人物,而是古老的神祇。
虽历经多年,它们依旧具有神力,而且能指引你畅行其中不至迷路。还是个小女孩时,父亲就如此教诲她。地下石窟、石殿中到处都有类似的雕像。此时,青伶仔细端详那些面孔,很快就分辨出纵目的天神跟鱼嘴的湿婆每一幅都略有不同,各自蕴含深意。
在任何一处壁刻上,他们都有许多张面孔,许多种形象,并且全都面朝不同方向。
这便是秘密所在。
纵目指点向上,而湿婆指点向下。
但在每一处壁雕的众多形象中,必须找对正确的那个。
而除了远古神祇,这些壁雕上还刻画有另一些十分重要的符号。那就是无处不在,每一道线条都刻画得十分繁琐的锦带云图。因为它们是更为隐晦的位置标识。
每处石窟中都有壁雕,每处雕刻的画面中又都有极其复杂的锦带云图。
这些图行云流水,以古城整体布局为底板,十分高明地标明了每座石窟的位置。父亲说,这些神像和云图都是后期加工上去的。
也就是在古城彻底变成地宫之后。
新的城池坐落在地面,这地宫似乎一度成为了某些重要人士的避难所。为了方便他们在里面自由穿行,而别的人若是误入就会迷路,甚至丧命,他们打造了这些壁雕。
于是,走错路,可能会钻进死胡同,也可能会踏入埋设有尖利骨刺的陷阱。
但那些陷阱在漫长岁月里大多已被填平,而且许多通道也被阻塞。如今为难人的,不过是断头路和回头路,只会让人劳而无功罢了。
如果没有地图,几乎没人能在如此复杂的地下通道中顺利通行。
但青伶不需要地图。她自己就是。
这时,她听见洪宝的大嗓门在一连串发问,而牛轸的嗓门始终不高不低,在极其耐心地在跟他进行解释和回答质疑。
“我们在天厍军里的人此时已离开盛都,但他提前送出了一份地图,可帮助我们进军。”牛轸认真地跟洪宝,同时也跟其他人解释,“不过,那张地图的关键部分缺失了,因此那张图只能把我们带到目的地附近。然后我们要使用火药轰击,来打开缺口。”
他们已经在讨论即将来临的战斗。
罗维说,他可以负责轰开缺口。但他不保证炸开后会有另一条通道。
随着他说出这话,众人嘴里一阵小声议论,在石厅里嗡嗡作响。
青伶并不着急,继续看向那些雕像。
她甚至抽出一根火炬,举着慢慢靠近墙壁,伸手上去,在上面抚摸。
火炬发出的摇曳光芒在墙壁上舞蹈,那些似人非人的脸庞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火光扭曲着一张张面孔,同时也改变着它们的神态。
突出的纵目和深陷的鱼嘴在光影下长短不定,深浅不一。
这些雕像留下了石匠雕工的心机,然而对青伶来说,秘密早已破解。
看着眼前的石像,她再次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虽然在最后时刻丢下了她们母女,可父亲的本意却是为了保护她们。
因为那时候,父亲早已铁了心要跟叛军战斗到底。
他根本没打算活着离开。
火炬散发的烟尘熏得她直冒眼泪。她的眼睛渐渐湿润。
她抬起手轻轻拭擦,以免让人发现。
当她再度睁眼,却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没有生着一张奇怪的鱼嘴,但目光很像,看着也是那么慈祥,那么温柔,那么想帮助自己。
“莲儿,莲儿,快跑。”
她仿佛又听见母亲凄厉的尖叫。
母亲衣衫凌乱,布满泪痕的脸在大火中熏得焦黑。
若非钟淮及时出现
可惜,她没能替父母报仇。当年的仇敌早已作古,不在人世。
但他们的后人还在。
可该怎么算呢?青伶一直对此感觉十分困惑。
父亲的仇人自然是武皇帝,而母亲,还有自己的呢?
却是她们的护卫,是父亲的部下。
这些年,青伶想过复仇,却早已不知该对谁下手。
而随着岁月流逝,她渐渐也对那位夺了父亲城池的仇人有了新的认识。
那时的大晋朝廷早已腐败不堪,接着八王之乱,关中沃野化为焦土。连年战乱致天地崩塌,民不聊生,九州大地一时豪杰纷起。
父亲当时身为封疆大吏,镇守一方是本分。而武皇揭竿而起,救民于水火,却是义举。
渐渐地,青伶心里便没有了复仇之念。
而她也不愿再回忆起那段经历。
她不再是裴莲。
直到恩师提出那个要求。
“我有一件困扰终生的大事,须得某人帮助才能办成。而那人答应援手,却有个要求。”钟淮对她说,“那就是帮她除掉大盛天子李授。”
青伶当即答应下来。
她当然知道,这项使命自己未必能够完成。
因为要杀大盛天子可不容易。
李授不仅有法力高强的春藏法师及其麾下天厍军可倚仗,身边更有数十名不死卫士日夜守护。十余年来,无数想要他性命之人都折戟沉沙。
出于各自不同目的,如今又有许多人争着要做此事,准备慷慨赴死。
火光下,所有人意志坚定,目光全都聚焦于正在发言的吴瑛身上。
“李授这辈子经历多次宫变,被人行刺的次数更多不胜数。因此他特别重视近身防卫。尤其在当了皇帝之后,春藏对其保护更是滴水不漏。”此时,吴瑛正跟大伙儿讲解。“上次巡驾阆州,有人认为是对其下手的天赐良机,而实际上那却是一个故意设下的陷阱。”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颇有几分调侃,同时还认真看了看他师弟。
“若非及时得到消息,某人差点就上当了。”
他是在说李公子吗?还是
青伶不愿去想。
这里的许多人都跟李授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也有的是出于别的考虑。
这种事不该她关心。
钟淮也曾跟青伶说过,要想行刺成功,首先得保证春藏不在皇帝身边。
然后还要有一个十分熟悉地宫秘道的人。
那就是裴莲。
我,是裴莲。
青伶暗自鼓励自己。
做回那个命运悲惨的女孩,去完成使命。
本来,她打算自己一个人悄悄去做这件事,但思虑再三,还是跟李公子说了。
没想到
听青伶把话讲完,李昧只是微微蹙起眉头,“你真的要去刺杀他?”
“是的。”
“如果非去不可,你就听我安排。”李昧忽然轻叹一声。
“公子”
“李公子,你有什么要说?”这时,有人忽然开口问。
青伶的思绪也随之被拉回现实。
她看见李昧正转头望向自己。
“想要不声不响潜入内宫,对我们来说并不难,因为这里刚好有位独一无二的向导。”
李昧看着青伶,平静地对大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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