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池白榆换了些生活必需品。
她的包里有干粮,但大多是压缩饼干,还有些巧克力之类的甜点和饮料。
一连吃了三四天,她都快吃成饼干人了。
这虚妄境里的东西又都是假的,树上偶尔结两个红通通的果子,吃起来也跟泡沫一样,根本没法咽。
伏雁柏让述和给了她一些丹药,味道沁甜,一枚吃下去能管个十天半月,对体力的补充效果也好得很。
头一颗吃下去,她直到凌晨十二点都还精神抖擞的,没半点儿倦意。
而伏雁柏也说到做到,这回竟真去了锁妖楼。
夜里她一打开沈见越的房间门,就看见了站在壁画前的伏雁柏。
他背朝着她,着了身玄黑大袍,头发也是乌黑的,随意披散,如一道冷寂的影子无声融在黑沉沉的夜里。
听见响动,他并未回头,只喟叹着道:“以前未曾细看,如今才发觉这画画得好,与沈家大宅别无二致。”
沈家大宅?
池白榆扫视一周。
所以这墙上画的是沈家府内的景象?
那画师又是谁?
眼下也不容她细想,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想办法支开他——要是他为了为难她,故意在沈见越面前说些什么,那她可就前功尽弃了。
但这恶鬼显然不想她好过,他环视一周,视线突然落在一处。
“找到了原来躲在这儿。”他忽然拉住她的腕,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她拽入画中,“走吧,去看看你要如何对付那神经兮兮的骷髅鬼。”
“等——”池白榆下意识往回拽,可他的力气大得出奇,根本挣脱不了。
直到一条胳膊被壁画吞噬了,她才看见他盯准的地方——
是一处小庭院,院子里放了不少晾晒画卷的竹架。
最要命的是,那骇人的青面怪物就在院子一角,看守着这些画。
!!!
有病吧这人!
*
画境。
沈见越散开有些受潮的画卷,晾在晾画架上。
不远处,一青面怪物冷冷盯着他。
它忽然开口:“你说拜了那画师为师,如今怎不见她的身影?”
沈见越低着头一言不发,唇微微抿着,看起来不大高兴。
怪物俯下身躯,用一双外鼓的眼珠子紧紧盯着他:“你别不是到现在还在信她?一个被我差点掐死的人,她凭何信你?如今想来,之前她说的做的也不过是为了让你放下戒心,好逃出这鬼地方。沈见越,你——”
“闭嘴!”沈见越突然出声,神情间透出阴沉沉的郁气。
“不愿听吗?”怪物拖着步子走到他面前,“可还记得那管家?平日里笑笑呵呵,行事谨慎,但在背后说了你多少坏话。当年不正是他许诺会帮你瞒着,背地里却将你是狐狸的事四处传开——你莫不是忘了此事?”
沈见越侧过身不看他,转而走到画架前,蘸足了墨。
仙师作画时,没有流泻出一丝一毫的妖气,但画出的画仍然变成了实物。
思及此,他尽量敛住鬼气。
可不论他如何收敛,笔尖仍然萦绕着一丝鬼气。
他拧紧眉,将鬼气俱都压在体内。
终于,最后一点儿气息也隐匿干净。
他落了笔。
白净的纸上划过一条墨痕,被他压在体内的鬼气再度涌了出来,充斥在墨痕间。
不行。
他一把拽下纸,胡乱揉成一团,丢开。
又蘸了墨水。
身旁,怪物还在继续道:“若是忘了管家,那可还记得你那位叔叔?得了你不少金银财宝,将你当成世家少爷捧着,可扒你的狐狸皮时,他却是头一个落刀的。灌了药逼你化出原形,一把弯刀勾在你的脑袋顶上,再往后一划——你什么时候才疼得昏过去?刀划到后脖子上时,还是背上?”
沈见越手一抖,一滴墨滴下,落在白净纸上,仿佛一处污点。
又毁了。
他咬牙,一把扯下纸,这次干脆撕了个稀碎,狠狠掷在地上。
画不了。
他重喘着气,紧紧盯着空落落的画架。
他画不了!
不论怎么做,那阴森森的鬼气都会冒出来。
喘息片刻,他忽然陷入了奇异的平静。
没关系。
他在心底安慰着自己。
仙师不知在深山中隐居多久,才琢磨出了这丹青之术。
他须得再耐心些。
再耐心些。
若钻研不出,也还能向仙师请教。
他紧闭着眼,不住平缓着呼吸。
耐心。
耐心
他提起笔,再次蘸墨。
见他不应声,那青面怪物又道:“还有那鸽子妖——”
“够了!”沈见越喝止住他,攥着毛笔的手已掐得死白。他压抑住急促的喘息,语气森森道,“安静些。”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到画境中多了丝活人气——有人进来了。
紧绷的神情微微缓和,他转过身,动作里带着点儿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伏雁柏选的入画点离他们很近,因而青面怪物也感觉到了。
它望向那丝活人气溢出的地方——就在它右旁三丈开外处。
“竟又来了。”它呵出白雾,声音嘶哑难听,“还有一人是伏雁柏?那人一贯不喜欢你,何不猜猜她带他来做什么?”
它话里话外尽是阴毒揣测,沈见越睨它一眼:“你可以走了。”
“你——”
“滚!”
青面怪物紧盯着他。
不久——在那两人彻底入画前,它道:“你知道该如何找我。”
话落,它忽向地面陷去,就像陷入了泥沼之中。
沈见越无暇理会它,只直直盯着不远处的半空。
因有外人进入,那儿出现了一个小漩涡。
忽地,从漩涡中探出一只枯白的手来。
他不悦蹙了下眉,眼神中多了些警惕。再视线一移,看向了那只手的后方。
终于,他望着了一点青绿色的裙摆。
他微微睁开眸,下意识往前迈了步。
也是这时,伏雁柏从漩涡中走出,被他拉着的池白榆也紧跟其后。
一入画,池白榆就紧提起了心。
她先是看了眼四周,确定没有那青面怪物的身影后,再才望向一堆画架中的沈见越。
后者没上前,情绪不明地盯着他俩。
与池白榆的视线对上了,他才往前一步:“仙——”
池白榆心一紧,忙微微摇了下头。
沈见越怔住,即将脱口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伏雁柏似有所感,侧过脸乜她一眼。
她摆出副若无其事的样,举起两人相握的手:“伏大人,都已进来了,可以松开了吗?”
伏雁柏笑了声,松手:“自然——人都在那儿了,还不去么?”
虽离得远,沈见越却将他俩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睨向伏雁柏,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看好戏。”伏雁柏将手拢在袖里,笑眯眯的,“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是今天也画了些不堪入目的丑物,所以看何物都有怨?”
池白榆:“”
他们讨厌这狗东西也是有道理的。
沈见越:“无需你管,这是我的地方,你出去。”
“别急。”伏雁柏有意无意扫了眼池白榆,“等看到了想看的东西,我自会离开。”
池白榆肯定不能让他看见她是怎么用剜心刀的。
毕竟什么丹青术都是她胡扯出来的,沈见越能信,这狗东西却不一定。
要是被他拆穿了,她能否活着走出去都是个问题。
她提步往沈见越那儿走去,脑子转得飞快。
按沈见越说的,这画中就是他的地盘,那他也应该能强制别人出画。
现在他虽然排斥伏雁柏,却没有非要他离开的意思。
但这层不满就跟栽满东西的船一样,很可能再加一根芦苇就会沉下去。
芦苇
她顿了步,忽从钝痛的掌心上想到了什么。
之前沈衔玉嗅到了她伤口里的鬼气,那同样是狐妖的沈见越,是不是也能闻见?
思索间,她已经走到了沈见越的面前。
后者紧绷着脸,开口便是一句:“弟子今日待仙师,已无抵触之心。”
池白榆:“”
这也要汇报一下吗?
又见他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她突然反应过来——
该不会是等着她夸他吧。
她迟疑片刻,说:“做得不错?”
沈见越别开眼神,仍旧绷着脸,嘴上却道:“多谢仙师。”
“倒也不用这么客气。”池白榆从怀中取出一支圆珠笔,递给他,“这是上回我用的那种笔,我又做了一支,送你。”
沈见越微怔:“送我?”
“拜师嘛,总得有个师门礼。拿了这笔,才算正式入门了。”
这理由给得充分,沈见越不过迟疑片刻,就往前一步,伸手接笔。
“多谢仙师,我——”话至一半,他突然顿住。
仙师身上,为何会有其他狐狸的气息?
他的思绪陷入一片空白,正要开口问她,就又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她拿笔的那只手上,纵横着几道细细的伤痕。
受伤了?
他神情微凝,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几道血红的伤。
伤口。
血
他像被攫住了呼吸,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作抖:“仙师,你的手?”
池白榆顺着他的视线望下去,随即面露慌色,将手负在身后:“没什么,不小心划伤了。”
沈见越却是僵着脸,一动不动。
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不小心伤着的?
他明明,明明就嗅见了一股淡淡的鬼气。
鬼气?
他倏然抬眸,越过她看向不远处的伏雁柏。
他的眼神太过阴沉,如阴风般扫过。
伏雁柏微微挑眉:“看我做什么?”
“是你?”沈见越突然冒出两字。
伏雁柏:?
他怎么了?
“不是”池白榆突然小声道,有些慌张地往后瞟一眼,“与他没什么关系,我就是就是不小心被纸——不是,被笔划伤了。”
一句否定的话,却让沈见越更加确定这伤是伏雁柏弄出来的。
不光弄伤了仙师,还让她沾上了不知何处的野狐气息。
他微垂下脸,低声喃喃:“都怪我,都怪我”
池白榆一怔:“什么?”
这发展跟她想的有些出入啊。
她原本想的是让沈见越意识到伏雁柏存在可能伤害别人的危险性,以此把他赶出去。
但他怎么突然怪起自己来了?
“明知外界凶险,还任由仙师离开。仙师受伤,便是弟子失职。”沈见越低声道,“作画的手,如何能受伤?仙师还为弟子制笔,都怪我,都怪我”
眼见他陷入喃喃自语的境地,池白榆忽觉不对劲。
她往前一步:“等会儿,你——”
话音戛然而止,周身忽然卷起狂风,吹得她衣袍翻飞。
画架上的画卷也都被掀飞,如树叶般飞卷在四周。
池白榆扶着一旁的树,却见他面色苍白,眼梢微挑——就跟沈衔玉化狐时一样,更像是狐狸眼睛了。
“杀了就好,杀了就好”隔着疯狂乱卷的画纸,沈见越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伏雁柏,“太过危险的东西,就不该存于世。”
池白榆心一沉。
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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