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釉狻猊博山炉中香雾冉冉升着。
房中密不透风,茜红绣鸳鸯的床帐低垂轻曼,烟香甜腻。
架子床上双影交叠,衣衫散乱,钗横被翻。
整个人仿佛置身火炉之中。
热,好热。
心口燥热难耐,喘不上气,似有把火正从身体里,由里而外熊熊烈燃。
汗出如浆,浑身黏腻,仿佛是什么终于要破土而出。
“不”
沈棠宁娥眉颦蹙,忍不住紧紧抓住身下锦被,樱粉的唇动了动,呜咽出声。
那人若有所感地顿住。喷洒着酒气的粗重鼻息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瞬,似在打量什么。
香肌如雪,汗湿的发丝一缕缕黏在她红润的面庞上,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凌乱的衣衫下少女柔美的曲线若隐若现,呼之欲出。
这无疑是个极美的女人。
沈棠宁从微微透入眼睛的光线里,隐约看见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双狭长的凤眼,幽黑的瞳仁冷而灼烫地与她对视着。
她不安地挣扎起来,沙哑的喉咙中却仿佛失声般,难以挤出一声破碎的呼救。
疾风骤雨倏地倾盆而下,她仰着头,突然难以自抑地哭出了声来。
而后,失去了意识。
海浪一波波地侵袭着、拍打着,
又是那种熟悉的,溺水濒临窒息的感觉。
惊慌失措中,她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可下一刻,那浮木竟化作了一双壮硕的男人铁臂,将她死死地箍在了怀里。
她吓坏了,拼命地想要挣开逃生,冰冷的潮水又很快漫过她的头顶,将她彻底打落海底。
“你这样的身份,只配做我的妾。”
房内没有点灯,幽暗的光影照着床上少女一张满是泪痕的香腮。
她乌发凌乱,雪白的身子青一块紫一块,蜷缩在被子里,望向床边那个正在穿衣的男人。
“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她颤声。
“想给我做妾的女人,多得是。”
下巴陡然被人捏起,他居高临下,轻蔑而赤裸的打量,令她几乎羞愤欲死。
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上,更是一字字吐出她这辈子都未曾听过的,无比刻薄冷酷的话语。
“可像你这样不知廉耻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她脸色登时煞白,瞪大双眸摇头。
“不!不是我我没有勾引你!”
“你还狡辩!呸,你这专勾男人的狐狸精!怕是忘了自己还与有我儿婚约,你当真不要脸!”
萧老夫人在她脸上打了一掌,接着,有人将她推搡于地上。
谢家人指着她窃窃私语,“这水性杨花的女子,未出阁便与男人私通,珠胎暗结,那身子还不晓得被多少男人沾过!谁知道她这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我们谢家的种!”
下一瞬,叔母郭氏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指着她大声叱骂:“不争气的东西,这些年我供你吃供你穿,你竟大着肚子都爬不进镇国公府的门,我要你何用!早晚有一天我把你和你那瞎眼的娘都赶出沈家的家门!”
“不,不——”
蓦地,窗外一声鸡鸣起,沈棠宁从梦魇中惊醒过来。
天边,东方既白,霜白的天色中一丝熹微刺破天际。
镇国公府中披红挂绿,寒冬腊月里竟花彩缤纷,碗口大的牡丹、粉菊围着园子回廊铺了遍地。
一大清早,寒气尚浓,府中小厮仆妇们皆着新袄新衣忙活起来,却个个来回行色匆匆,噤若寒蝉,面上不见喜色。
静思院中,新妇已坐在镜台前。
梳头的丫鬟是镇国公夫人王氏院中的丫鬟,今日被她的主母特意打发来为新妇梳妆,新妇姓沈,出身平宁侯府,听闻未出阁前乃公认的京都第一美人。
便是名声不大好,但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感叹她容有殊色,冠绝京华。
丫鬟很是好奇,这京都城是何等的富贵繁华,天子脚下,光是后宫佳丽三千人,美人更是数不胜数,一人眼里一个美法,这新妇究竟该美成什么样,能被众人公认为京都第一美人?
趁着梳头的间隙,她便按捺不住好奇频频向那菱镜中望去。
可惜铜镜模糊,新妇似乎亦是心事重重,蹙眉低眼,只能看到她两道细浅的弯眉微微颦蹙着,长睫乌浓,眉眼间似有忧郁之色。
“奴婢帮世子夫人簪根金钗。”丫鬟恭声说。
“不必过于华丽,素净些就好。”另一边沈氏陪嫁的丫鬟提醒道。
梳头丫鬟在妆奁中寻摸到支如意双喜蝙蝠玉凤头,扭头时终于找到机会将视线扫向了新妇。
只这一眼,她便像被什么劈中一般瞪大双目,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新妇的样貌,的确用不上过于华丽繁复的头面钗饰
窗外柔和明晰的光落在新妇瓷白的面容上——那张脸似乎过于苍白,却奇异地另有一种血气不足的柔弱之美,她缓缓抬起眼睫望向她,“咣当”一声,丫鬟手中的金钗跌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鸣响。
丫鬟回神,慌忙拾起地上的金钗跪下道:“世子夫人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
“无妨,起来罢。”
片刻后,响起一道低柔清润的声线,这声音听着便叫人心尖一酥,很是悦耳,只透着股中气不足,暗暗印证了丫鬟的猜想。
这位世子夫人,身子不是很康健。
一只手落在她的腕间,将丫鬟虚虚扶起,丫鬟摸不透新妇的脾性,连忙站起来,立在一旁唯唯应是。
她知道这世间的美人脾气都是有些差的,譬如世子那位前未婚妻永宜县主。
新妇却好像并没有计较她冒失的打算,让她继续梳头绾发。
丫鬟一面梳头,一面忍不住又偷偷打量起了新妇美丽的脸庞,察觉到她眉眼间亦有疲倦之色,大约是昨夜没有睡好。
紧接着又朝新妇的小腹瞥去。
海棠红缠枝石榴花的袄裙下裹着一把盈盈的腰肢,才三个多月,尚未显怀。
世子夫人与世子是奉子成婚。
本朝对女子的名节虽没前朝那么多的束缚,但这未婚女子婚前便与男子私通,以至珠胎暗结不得不成婚一事到底为时人所不齿,放在何处都是供人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何况是对于谢家这般注重名声门第的世家大族而言,自前朝上溯几代起,陈郡谢氏便是钟鸣鼎食的门阀贵族,本朝自开国以来,贵族势力衰微,谢家却也是人才辈出,兴盛不衰。
如今的谢家家主镇国公谢璁与今上隆德帝从少年时便交好,有从龙之功,谢璁嫡亲的姐姐孝懿谢皇后更是隆德帝的元后,帝后鹣鲽情深,自孝懿皇后三年前过世后至今隆德帝后宫依旧后位空悬。
世子谢瞻年少丧母,是姑姑孝懿皇后最疼爱的侄儿,与永宜县主常令瑶的婚事便是由孝懿皇后在世时亲自为侄儿择定的。
谢瞻年纪虽轻,却久历战场,战功赫赫,他不光生得英武俊美,更文武兼备,骁勇善战,尤其善骑射,能于万人之中取敌军性命,漠北的契人皆闻谢瞻丧胆。
永宜县主身为当朝首辅常俭的孙女,品貌俱佳,因时常出入后宫,深受孝懿皇后喜爱。
谢瞻每当回京都述职之时,无论走到哪里背后都有永宜县主的身影,两人是一对难得的璧人。
原本谢常两家预备等到半年后永宜县主及笄后便成婚,谁知三个多月前在东宫中,太子长子的周岁寿宴上,谢瞻与那平宁侯的侄女沈家大小姐在酒后误入同一间更衣室。
不久之后那沈大小姐便有了身孕,沈氏的叔母平宁侯夫人郭氏为了攀高枝,此后几次三番地带着大夫找上门来,逼迫镇国公府退婚常氏娶她侄女,否则便要让谢家永无宁日。
谢瞻与永宜县主的婚事是孝懿皇后三年前定下的,郭氏张口便要她侄女为妻,谢氏得知此事之人无不憎恶这贪得无厌的妇人。
何况谢氏门第向来只与贵族联姻,岂能看得起早已破落的平宁侯府,主母王氏坚持若要沈氏进门,只能为妾。
便是叫沈氏为妾先于永宜县主进门,也是抬举她了。
如此这般僵持了快要一个月,眼看着再不定亲侄女腹中的孩子都要藏不住了,这郭氏竟一不做二不休,无耻地将侄女已有身孕、镇国公世子始乱终弃的流言公诸于众!
永宜县主的祖父常俭常首辅乃两朝阁老,常家书香门第,看重名声,丑事宣扬出去之后,常首辅亲自来到谢家交涉,不久后谢家便主动与常家退了婚。
那厢沈家大小姐原先的未婚夫家,忠毅侯府萧家也与沈家大闹一场退了亲事,闹得很是不好看。
双方退婚后,谢家才仓促去了沈家下聘,三媒六聘没必要的步骤都省了,满打满算不过月余。
平宁侯夫人郭氏当初使尽了手段,在镇国公府胡搅蛮缠,甚至不惜毁坏侄女名节才叫她嫁进来,梳头丫鬟心道可惜,这样的一个美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为攀权贵不择手段的女人。
只是强嫁进来又如何呢,世子有不喜欢,从提亲到请期,从头到尾他都未曾去过沈家,这样的一段婚姻,不过是为了腹中孩子勉强罢了。
待梳妆更衣完毕,众人退下,只留下锦书和韶音两个大丫鬟伺候在沈棠宁的身边。
锦书询问道:“世子夫人,趁着时辰还早,我们不如把世子请过来一道用膳?”
沈棠宁想到昨夜那人离去的一张冷脸,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轻声对锦书道:“你亲自去吧。”
沈棠宁有孕,昨夜两人也不可能同房,新房布置在谢瞻常住的静思院里,昨夜从新房离开后,谢瞻便睡在了书房一夜未归。
锦书去了书房,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
“世子不在,小厮说他绝早便出去了,连早膳都没用!”
新婚第二日一早,按规矩新妇需得敬茶认亲,谢瞻连踏足沈家都觉晦气,又怎会去迁就她呢。
沈棠宁有自知之明。
她知道谢瞻并不愿娶她,他是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本应娶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如今却为了孩子不得不妥协,娶了她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
这场婚姻,从一开始便是由她的叔母算计得来。
只是,即便她未曾打算在谢家常住,孩子总要姓谢。
为了孩子,他再厌恶她,她也不能由他如昨夜那般去践踏她的颜面。
沈棠宁放下碗筷,去了书房亲自请他。
书房,是谢瞻的两名小厮长忠与安成在候着。
安成管家,他见了沈棠宁说道:“世子夫人,适才小人去寻世子了,世子有些急事,不如您先在房中略坐会儿?”
其实一早谢瞻就换上官服走了,两个小厮自然提醒,奈何主子恍若未闻,新妇新婚第二日一早有敬茶礼,谢瞻不该会不知道。
何况婚前朝中还放了他三日婚假,莫非是宫里出了什么急事?
这般一个等,一个寻,去寻谢瞻的小厮四下寻不到人,而那厢国公夫人王氏的如意馆中,谢家各房的兄弟姊妹、妯娌亲戚已是差不多三两到齐。
“世子该不会是已经去了吧?”
锦书看向窗外,连一向稳重的她面上都露出了焦灼之色。
韶音更是气得忍不住叫嚷道:“他怎能这样!大冷的天,丢下我们姑娘一人大着肚子在这里等他!”
“韶音!”
沈棠宁低声轻斥韶音。
院子里的丫鬟和小厮闻言却都纷纷伸长脖子,有的往外面瞧,有的往屋里看。
看什么,不过是看沈棠宁的笑话罢了。
韶音气得直跺脚,又是委屈又是难过。
人人都道嫁进镇国公府是便宜了平宁侯府,可哪个晓得她们姑娘本与忠毅侯萧砚两情相悦,忠毅侯对她们姑娘更是情深意重,一片痴心,为了娶她甚至不惜与他的母亲萧老夫人抗争,就连得知他们姑娘怀了身子,都不顾萧老夫人的阻拦找到姑娘表示愿意继续娶她。
眼看姑娘就快要嫁进萧家,这才是一桩大好的姻缘佳偶,如今全被那镇国公世子给毁了!
等不到谢瞻,敬茶的时辰要到了,不能再耽搁,或许谢瞻已去了也不一定,沈棠宁起身去往如意馆。
出门后,恰巧王氏身旁的秦嬷嬷迎面过来接她。
待一行人到如意馆时,高堂之上已是座无虚席,个个翘首望向门外的新婚夫妇。
不过,来的只有沈棠宁一人。
谢瞻,他果真没来。
沈棠宁的目光在屋内扫过,心猛然坠了下去。
众人的议论声先是低下去,旋又渐渐高涨了起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世子,他该不会连敬茶都不来吧?
谢瞻年少离家,性情素来傲慢自负,目中无人,这倒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若他不来,这岂不是意味着他不肯在父母兄弟与谢家的亲戚面前认下沈氏这个妻子,那可真是给了新妇好大一个没脸!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这位美貌新妇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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