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了多事之秋之后,最直观的寒意不是来自于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而是来自经济的严冬。
我从胡之菲口中得知,年底之前,苏州的工业区关了好几家工厂,厂房空置下来,运输货物的卡车往来也冷清了许多。
周六,我和胡之菲回到曾经租住房屋的斜土路附近的商场里吹着暖气,捧着热可可,看商场的往来行人,顺便闲聊了起来。
“都是什么工厂倒闭了?”我问。
“各种都有。做汽车零部件的,做餐饮设备的,还有做包装的,甚至有一家台商投资的方便面工厂的苏州分厂也突然关掉了,一下子遣散了上千名工人呢。”
“这么严重?”我不禁皱起眉头,“听上去比疫情的时候还严重。”
胡之菲撮起嘴唇,点了点头。
“我爸说,现在是后疫情时代。经济周期从繁荣走向萧条了。”胡之菲向我转述胡叔叔的观点,胡之菲说到这里时忽而挑了挑眉,“你敢信,我爸现在还研究上经济周期了?”
“那你们家生意怎么样?”我有些关切地问。
毕竟,不久前,胡叔叔还被黄宏耀扣了一个集装箱的外贸订单,听胡之菲说,那笔款子收回来,刨去车船费和加征的关税,几乎没挣钱。
“外贸是越来越不行了。”胡之菲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现在就靠着直播室的流量搞出口转内销呗。”
“那直播带货生意怎么样?”
“双十一之后,销量急剧下滑。观看人数不少,下单率不怎么样。只有标价69特卖的冬季商务衬衣比较卖得动,可那个是直播引流款,本来也不赚钱。”胡之菲拉长一张苦瓜脸,平时总见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忽然换了无奈的表情,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我本想问,那你还打算做时装品牌吗?可眼下这情形,我便不好意思问了。
沉默的时候,胡之菲有些心不在焉地隔着玻璃落地窗向外张望,落地窗外是商场的中庭,往日此时,宝妈带着孩子,闺蜜携伴的,还有一家三口一起逛商场吃饭的,就会交织成一部无声的交响曲,或快或慢,或舒或密地穿插进行。
可今天,人气似乎并不怎么样。
“瞧瞧。”胡之菲点点外面,又回头看看商场里面,说了句,“周六下午一点的星巴克都不用排队了。妥妥地消费降级啊。”
“你说是吧?”胡之菲对我掀了掀眼皮,依旧无精打采的。
“我平时倒没注意这些。”我努力安慰胡之菲,“说不定明年就好了。也不会一直经济下滑。会不会是疫情三年消耗了不少存款,大家都想省着点花。”
胡之菲苦笑了一下,握着咖啡杯,摇了摇头。
她这表情倒让我不敢再说话了。或许,商业这行,我本来就不懂,我的话在她的眼里该不会显得肤浅。
“说实话吧,今天我约你出来,不是想买东西,就是想看看商场里人气怎么样,顺便看看女装店的生意怎么样。”
……
逛了一圈三楼的女装区,整体感觉一言难尽吧。
“司葭,你有没有觉得前几年说的消费升级是假的?”胡之菲挽着我,瞄了眼店外的橱窗,两名上了年纪的中年店员隔着门廊在闲聊。
一眼望进去,连踏进商店的欲望都没有。
“就刚才那个牌子,我买过他们家衣服,几年前还卖两三千,今年打完折下来,一千都不到。”胡之菲向来是个时尚达人,她对女装牌子精通得多。
“可是用人成本,面料成本,房租,水电,一点都没降啊。那只能是摊薄了利润,连中高端女装也变得亲民了。”
可我倒是有些心动,这牌子就是胡之菲送我那条红裙子的牌子,刚才打完三折,有件羽绒服才600出头,比夏天的裙子都便宜了。只是店员说,没有小号的了,中号的我穿得太大,漏风了,只能割爱。
于是店员给我推送了微信,说有尺码到货了就通知我。
“嗯。不过对消费者可能是好事。”我想着心中的美事,说话有些直。
胡之菲倒没生气,笑着问:“你还惦记着刚才那件羽绒服呢?那是去年的旧款,才疯狂打折的。所以那店员说有小号的推给你,是骗你的吧,你想啊,去年的款,怎么可能还会再生产,就算真的有货,也是别的商圈卖不掉的或者就是客人的退单。你听我的,就算她给你说,真有小号让你来看,你也得仔细检查一下衣服的质量,看看会不会是有质量问题。”
我一愣:“这样啊?”
“她加你微信就是想给你推销,拉客户呢。”胡之菲断言道,“现在哪个服装销售不是靠朋友圈营销呢?多加一个客人微信,就多一份销售的可能,就跟你去饭店用餐,店员让你写点评送饮料是一个道理。客人多刷写好评,不也能多给餐厅引流吗?”胡之菲说的头头是道的。
“现在各行各业都这么卷了?”
“不然呢?”胡之菲对我挑了挑眉。
春江水冷鸭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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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之菲对经济萧条的判断,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
这回,事情是从李驰手里出的岔子。
李驰的一千件冲锋衣已经全拉到临港工业区了,按合同规定,老板就该付尾款了。
可一个月过去了,李驰打了几个电话,老板不是说在谈业务,就是说在外地收账款,这样一拖再拖。
李驰也有些急了,那天我看他打完电话,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子里绕着转了几圈,然后一跺脚说:“不行。我得去跑一趟。去看看那厂子到底还在不在搞生产。”
我劝李驰:“应该不至于吧,几百人的工厂总不至于说倒就倒。”
“这可不好说啊。”李驰一屁股陷进沙发里,眉头越蹙越紧,“总之,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我坐到他身旁,搓着他的胳膊。
“感觉这笔买卖做得太顺了。你说,我就这么上门推销,老板就让管后勤的负责人直接和我谈了,一下就拍板定下了。是不是不太合理啊?”李驰看看我。
我舔了舔嘴唇,仍旧安慰他:“可是你想,他都付了十万元订金,赖掉二十万算什么?再说,五百名工人呢。每个月发工资就不是一笔小数。这么大体量的工厂,不至于的。”
李驰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候才跟我吐露真心话:“他那订金也没付,只在合同里写了句,订金延迟两周支付。”
“啊?”我惊讶极了,“那你怎么就把单子给他做了呢?”
“我本来也是想拿到订金再发货的。但是公司后勤负责人催的急,让我先把货拉过去,拉过去了会计就会给我打钱。我这么一想也对,我去苏州拉一趟货也不容易,就先把衣服给拉过去了。到了那里才知道,会计临时跟着老板出差去了,后勤又好说歹说,说订金跟尾款等他们公司这个月做完账一起付。”
“那后来呢?”
“我当时就说不行。都生气了。”李驰有些激动,可看了看我,但立刻又偃旗息鼓,“但是转眼老板的电话就打到我手机上。老板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一通好话,拍着胸脯给我保证,还让后勤主管买了酒和菜,好酒好菜招待我。喝完酒,我就更不好意思开口了。主管还说,等老板一回来,就通知我。我看着工厂里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巴巴望着那些冬装,中途还派了车间组长来后勤处问,说那些衣服什么时候发。”李驰痛苦地挠着头发,“我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就十万块订金,我还能把后勤主管往死里逼吗?”
我整个人都听傻了,可眼下,我也实在不能再火上浇油了,李驰想做成大买卖的心情可以理解,只是没想到,等待李驰不是一笔十万块的佣金,搞不好贴了佣金,还得背上二十万的负债。
“不行,我等不到下个礼拜了。我现在就去看看去。”李驰抄起摩托车头盔,心急如焚地往外走。
“周末呢,工厂有人吗?”我叫住他。
“总有人在值班。”李驰不由分说系上头盔。
“李驰,你别急,我跟你一起去。”我抓起外套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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