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睁开眼,一道温热投了进来,但有些太过强劲,一时夺去了她的视野。
骄阳烤在脸上,夹杂着砂砾的干风磨着脸颊,沙黄色的建筑从四面八方反射加强太阳的火力,视野里的一切物质都绵软下来,随着热浪波动。如果不是刚刚沙土的流动,地表的温度早就把她皮肤烫伤了。
缓了几秒后,她终于能分辨周围的状况。
自己正躺在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小镇的街道中央,沙土的墙壁,镂空的洞穴,路边岩体上还有许多热带植物,深厚绿色的叶片宽大厚实,贪婪地吸取着太阳强力的光和热。
清晰的生命信号反馈音告诉她这并不是鬼门关的另一边,此处是如假包换的生命之树内部。
“生命之树”这一名事实上是在勒维达斯系统成型之前使用的名字,而生命之树的真实形态与“树”的定义大相径庭。
这一区域已被生命之树完全占据掌控,纳入其内部成为机械和齿轮,生命的精妙正在以一个巨大的宏观规模展现出来。
向空气中释放谢尔德气雾,向地下侵蚀形成流沙,地陷,将原有的小镇纳入现在这个盆地内,再通过周围植物散发出的水雾和结晶曲折光线形成海市蜃楼,隐蔽小镇,将脆弱的幼芽层层保护。
这个城市的内部的太阳光比起外界更强烈,当然,这也离不开谢尔德气雾对光产生的偏折,生命之树贪婪地汲取这部分集中过来的能量,为生长积蓄力量。
她这时候想询问一下生命之树的异常状况的缘由,尝试着恢复与外界的联系。不出她所料,这里什么声音也收不到,接下来这段路还得靠她自己来攻克。
展开个人终端平台,此处的生命之树和她构筑了局域网连接,在地图上为她标记出核心的位置。
距离只有40米左右,挡住了她去路的小屋斜下方。
推开木门,却没注意到合叶已经禁不起这般折磨碎成了锈渣。咣当一声,门板掀起了一大团灰尘,堵了她一嗓子,呛得她干咳不止。好不容易等烟尘散尽,她走进门,地窖里渗出的寒气冻得她打了个机灵。
这边的生命之树系统虽然已经与她构建了生命传输网络,但并不包含那些基础生物程序,神经干扰阻断并未恢复。
系统发配给她的身体可以应付各种极端环境,这并不意味着那些环境带来的不适感会有任何削弱,这个程序是为思维人使用素体进行作业的过程中,减少外界刺激产生的干扰而配备。对此她也没放在心上,这一路上的不适都这么挨下来了,不差这一小会。
幽幽的绿色荧光颗粒在空中悬浮着,带着生命的温暖和希望,温和而坚实,仿佛指引着自己这一路的终点。她快步跑下岩梯,转过转角。
四面的光将她的影子掩去,生命信息通路的纹理抚慰了她心中的不安,城市里思维交汇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萦绕。
通过自己的平台,她激活了生命之树系统的操作面板。
即刻,生命之树遗传物质详尽的高级结构显现——携带遗传信息的分子序列在交错组合后以四面体的形状逐层展开,放射着翠绿色荧光的分子链构成两个精美的金字塔形晶体结构,上下拼接成菱形双峰塔状。这是永恒不朽的生命之塔,极致生命的力量的源头。低分子量降低了复制时的错误率,同时保障遗传物质稳定性,以及高效的错误修复机制,即时中断效应为数量极为庞大种类丰富的各类生物程序提供了可能。
即便已经如此强大,这些仅仅是个基座,这颗新的生命之树还要进一步完善。为了避免其遗传信息被外界破解以及保证生长的高效性,生命之树的种子仅仅携带了生命生长必备的遗传信息,在形成防御功能之前,需要通过基因工程一次次将其他的功能片段转入,如同给马匹钉掌配上鞍鞯,她们也要从分子水平上严格控制并驯服一颗生命之树。
她咽了口唾沫,把胸腔里膨胀的兴奋感压进肚子里,回想一遍课上的知识,打开操作面板,敲入参数,顺手从衣袋里准备注射枪,灌入药品。
当她按下确认时,眼前的面板却闪起了错误的红光。
数据传输终止。
通讯协议过期,已中断连接。
屏幕上一行行错误报告把她导入的数据顶了上去。她抬起头,愕然地看着眼前这放出璀璨光芒的基因之塔。
倏地,塔尖射出一道绿光贯穿了她的额头。毫无实体的光却让她感觉额头上遭了重重一击一样,她神志不清地瘫坐下来,注射枪脱手滑了出去。
生命的光辉突然熄灭,黑暗的涌流刹那间从四下堆压进来填满了这个地下室,阴惨的亮绿色荧光渐渐从角落里渗出,这虚弱的光与树木投出的光全然不同,并不能驱散丝毫的黑暗。
她慌张地四处摸索,她意识到情况愈发地超越她的常识——原本窄仄的空间此时却摸不到尽头。
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的信息工作平台的自行激活了,操作界面环绕着她展开,如同连锁爆炸一样弹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窗口,里面模糊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每一个里面都是她自己,她记忆的映像,像信号不好的电视一样,黑白粗糙的条带在这些屏幕上闪烁,时不时还出现缺失的斑块。
“不……”
怎么看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她的本能已经开始一遍遍对身体下达逃跑的命令。她凭着进来时的方向感转过身,眼前却只有一个深邃的走廊,刚刚进来时的阶梯不见了。
记忆的映像被投影到了墙壁上,向前一字排开延长向深处。她看到自己同大家通过同步映像在学校学习的时光,分析勒维达斯庞大复杂的系统,编码基因制作工具酶等基础实验。
还有通过适格测验,她拥有了自己的素体,承担起更大的责任的一幕。
以及自己独自一人在暗室里,对这屏幕上模糊的结果,面现愁容。
渐渐地,窗口里的影像好像她魂牵梦萦的东西一样,有种新奇的魅力,她看着那些小窗口,不觉间放慢了脚步。
走着走着,她被眼前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里面的人在作和她一样的动作。
镜子?这里怎么会有镜子?
境况越来越超乎她的常识,但她还是决定去调查一下那面镜子。
镜中的自己目光迷离,不知为何,本应属于自己的面容竟然有种陌生的感觉。
她正看着镜子出神,没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做出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动作,朝她的脸挥出一拳。
啪嚓——镜面中的自己破镜而出,一把将她按倒在地上。
“哟。”
“你……你是……”
那名少女露出了根本不应属于这张脸的阴险的微笑,扬了扬手里的注射枪。
“我就是你啊,取代你位置的人。”
“取代,你在说什么?”她有些气恼推开镜中人,“开什么玩笑,你是什么人?”
她恶狠狠地揪住对方的衣领,但手心瞬间被抽空了,那个人形化作明亮的荧光绿色粒子穿过了她,在她身后重新汇聚,拍了下她的肩。突然她又化作气雾穿到她身前汇聚,手指托起她的下颌。
“你能拿什么来证明?你的记忆?你的行为方式?你的人格气质?还是把这些加起来?”
她想起了楼道的影像,但那些活生生在眼前跃动的人影,一个也指认不出来。
“那些,我已经拿走了。”
另一个自己的问题直刺向自己心灵深处,击中仿佛不存在的一块柔软之处,她此刻终于意识到了那个问题之所在。“悟”有的时候只是短暂的一念,去留的瞬间,只剩下了飘渺的影子。
“自身差异性消除”,“自我排斥压抑”,是的,自己有一些关键性的记忆被抹去了。用于构筑答案的东西,甚至是问题本身,都在汨汨地向虚空流失。
自己在不断地遗忘。
“你……你做了什么……你是什么人?”
她再一次扑空跌倒在地,镜中人自己出现在她面前,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提了起来。
“我就是你啊。”镜中人贴近了,以耳语般薄而易碎的声音说道,“如假包换的你,拥有你的记忆,以你的方式行动思考,作出决策……”
“不……这到底……我在哪,你是谁?”
脑子拒绝运转,继续倾倒着她残存的意识,甚至连刚刚发生的状况都流走了。
“你能用什么来否认我?”
她已经无法理解对方言语中的含义,脑海中只剩下声音风浪回响。
“你用什么来否认我的存在?”
“不……这不能……”她无助地哀鸣。
会有人来的吧,如果人们察觉到信号断了,一定会和系统联系的。当她心中刚刚产生这个念头,精神中偌大的巨浪就吞没了这点希望的泡沫,所有的可能的念想,一瞬之间就会被无法理解的感情扑灭。这个地方,这种时候,自己与世隔绝,没有人能对她伸出援手。
“你无法否认,一切都无法挽回。”
脑海中空无一物,眼前的状况也好像是河流一般从脑际穿行而过,什么也没能留下。
“你已经,接近这一部分真实了。”
那个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起来,甚至能听出一丝怜悯。这句话好像照脑袋的一记闷棍,黑暗汹涌地冲进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