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坡,慕溶为成玄庭送行。
成玄庭拽住马缰,欲言又止。
慕溶说:“放心,我会很好。”
他顿时有些郁闷,跨马而上,策动马缰:“保重。”
“后会有期。”
马儿清叫一声,撒蹄奔跑起来。
他走出许选,回身看,慕溶仍然站在那里,见他回头,她点了下头作为回应,他便转身又策动马儿加速奔走。
她始终站在那里,直到一人一马身影越趋越小,她突然动容唱起送别歌:
“客从远方来,今日始又归,明日何复聚,天涯无所依……”
嗓音清韵毫无杂质,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
玉莹已经不忍上前提醒她人影已去,她却自己回过神来。
慕溶说:“走吧,今天就离开辛城。”
“去期溪吗?”
“不,我们去荣和。”
*
成玄庭驱马而奔,越走心里越犯怵,一直走出去老远才反应过来。
他有些心塞啊,颇不甘心。
你难道还能陪我一辈子吗?
她不过是用这句话堵死他,但是如果他说他能,她又该如何回应。
对,他为何不能,为何不能陪她永远走下去。
那个跌倒了不会哭,受伤了不会喊,被暗算不会抱怨,只知道武装好自己才是最大的反击的姑娘,那个心里装着很多事的姑娘,他为什么不能陪她走下去?
他一拉缰绳,烈马长嘶一声才停住,他调转马头往回找去。
但此时,慕溶早已离开辛城,一路往北。
她们一路北上,没什么计划,随性而至,走走停停不拘个时间地点,从辛城往荣和沿朝暮河往北是官雅、风覃、巳州、蔚城,而南边的期溪东平与河州早已离她千里之遥。
起先慕溶抛却了马车,自己骑马而行,到了一处往往信马由缰,随着马儿自在行走,倒也能发现许多方外之趣。
只是安排好所有事之后,再也难以掩饰下去,气势一泻难平。随着行程越来越远,她再也撑不住,骑马变得非常困难,她不得不回到车里,日头更久,连端坐也成奢望,只能垫了厚厚的垫子侧靠着。
车窗帘子卷上了,方便她抬头便能看到外面的景致。慕溶瞧了瞧外头打水的玉莹,无奈地笑了笑:“玉莹,过来。”
小丫头走过来的时候已经擦拭过脸面已期不留半点痕迹,慕溶了然于心没有点破。
慕溶:“你坐进来,我有些话要交代给你。”
玉莹受了一惊,立刻说:“小姐不要,以后有的是时间,到时候你再告诉我吧,行吗?”
她一副受惊祈求的样子,要不是气氛不对,慕溶差点要笑出来,真有点不忍心继续说下去,可是该来的总会来,世事不会因你不愿就能如你所想。
“上来吧,我不太想动,你帮我挪一下垫子。”
玉莹只得爬上马车。
弄好了靠垫,慕溶说:“坐着吧,陪我聊聊。”
“嗯。”
“别苦着脸啊,外头天气这么好,花红柳绿景色也好,笑一笑多好。”
,玉莹勉强笑了一下。
想了下措辞,慕溶说:“过些日子,你把我送回辛城,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就是上次的那座山,等我不在了,让我回到我爹娘的身边,我已不孝多年,以后,还是赖在他们身边比较好。”
“小姐……”
她维持不了神采奕奕,只能语调虚弱地说:“听我说完吧 ̄以后,沈家你就不要回去了,这些年一直有你陪在我身边,在我心里你和碧珠一般都是我的妹妹,你没有卖身契,一直是自由的,以后也不用跟着我,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如果你是幸福的,我会非常开心。”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有气无力,顿了顿又说:“不要回沈家,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情况,今后,让我安静地待在辛城,不要让人来打扰我,好吗?”
“小姐不要说这样的话。”
慕溶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没再说话。她的精神日益衰弱,每日里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难以维持长时间的说话。
玉莹迫不及待跳出马车用力呼吸,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跟在慕溶身边十来年,她对她所经历的事情比所有人看的都清楚,在她心里,慕溶一直是个神样的存在,任何困难在她面前似乎最终都能谈笑间灰飞烟灭。
可是,她非常心疼。因为了解,所以心疼。
小姐这些年承受的压力,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她所付出的精力更不是别人三两句话就能抹杀。可是在她眼中,小姐从来没有享受过一丝温情,没有感受到同龄普通女孩子应该享受的生活,她的幸福已经让她自己封锁在对沈家的承诺中。
如今哪怕快要油尽灯枯也是多方设想,连措辞都是字斟句酌。
她该要怎样,怎样才能减少小姐的痛苦?
马车里又传来极低的压抑的呻·吟声,玉莹走得更远一些,如果小姐不想让她知道,她就装作不知道吧,那么她是否可以欣慰一些。
一波疼痛和眩晕过去,慕溶松了口气,又挺过一波。她抚住胸口的位置,它还在跳动,它还可以跳动的。
远方,碧珠在干什么?碧珠大概已经知道,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回去了,她已经回不去了。
她骗了所有人。
让她一直骗下去,总也是好的。
他还在寻找吗?也许已经离开期溪,还会再去东平?不,还是不要为好,幸好他没收下发带,说起来手艺确实不怎么样。虽然后来的后来,他暗示过想要,她却避了回去,如若不能,当初其实应该不去招惹。
*
沈家,碧珠一日日期盼一日日失望。李枚举给了她慕溶留下的锦囊,她只想讽笑,一点也不想打开,她咬唇把锦囊丢在角落,叫来了所有管事。
而成玄庭,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叫做慕溶的女孩子,她很年轻却超乎寻常的坚韧,比所有人都勇敢,她喜欢各地美食,不常笑但笑起来会有浅浅的酒窝很醉人。可是,他该去哪里把她找回来?
不管去往哪里,他总要将她寻到,不论时间几何,尘世哪里。
*
风声渐紧,日子渐行,太阳升了又落。只是日头爬得越来越慢,而黑夜越来越漫长。
慕溶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她看见了许多画面。
幼年时,屋里炉子上传来一阵药味,爹爹抱着她,用一串糖葫芦引诱她喝一碗药,她不愿意,失手打翻了药碗;爹爹身体越来越不好,却不再逼她喝药……
少年时的碧珠一边和同窗打闹,一边悄悄偏头看她在做什么……
成玄庭的手坚定而有力,伸向她将她从地上扶起、递过来告诉她“一起”、扶着她给她坚强的后盾……
一幅一幅,无比清晰,就像是从昨日一下跳到眼前,场景历历在目。
沉闷的感觉再次袭上来,她已经不会再感到惊慌,但是这次的闷痛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来得绵长,她心里明白时间总算到了。
再见,我最亲爱的人。
她闭上眼睛,期望不要吓到坐在帘外的玉莹。
珍之重之得吸气,眩晕感渐渐袭来,她撑着力慢慢爬坐起来,帘子外面是万千灿烂,她却只看到漆黑一片。
不知多久,一瞬,突然所有不适都消失了。她感到无比轻松,五彩斑斓的景色在眼前绚烂。
视野再次开阔。
她慢慢向半空中伸出右手,缓慢得,轻轻得。
爹爹,带溶溶回家~~
“慕溶!”
成玄庭猛然惊醒。
“溶溶 ̄ ̄”
窗外雨疏风骤,寒流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