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猛地睁开眼睛,眼前雕饰精美的床架和梦里飞舞的触手交缠一处。她一下子挺坐起来,被浑身剧烈的疼痛刺激得龇牙咧嘴。她伸手想揉揉脑袋,只见两手都裹着厚厚的纱布,还没等她开口,就有四五张脸凑了过来,欢天喜地传出声去:“君姑娘醒啦!快告诉殿下去!”
接下来,叶臻着实享受了一把公主的待遇。都用不着她动手,一个侍女稳稳地扶着她的胳膊,另一人往她身后塞了软枕,轻轻扶着她靠下去,又有两人端了热水过来,服侍她净面漱口。叶臻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还不等她抬手,第五个侍女便捧来了温热的水,口中道:“姑娘润润嗓子。”
叶臻喝过水,缓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还是很沙哑:“江州沉了么?怎么天还是黑的?”
“那怎么能呀!”其中一个侍女红着眼睛说,“江州好好的,再没有震过了。姑娘您睡了大半天,这会儿又是夜里了。”
叶臻觉得眼前一阵阵炫光,头疼得厉害,半晌才分辨出来,这儿分明是她自家开的百草堂。她使劲眨了眨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问:“镇北侯怎么样?”
侍女顿了顿,说:“侯爷在隔壁,还睡着。”
叶臻闻言,一下卸了力,向后躺倒下去,用手臂遮住眼睛,微微蜷缩起身体,背过了身,咧开了嘴,眼角却悄悄溢出了泪花。
“哎,姑娘您仔细伤口!”侍女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她,奇道,“姑娘您笑什么呀?”
叶臻自顾哭笑一回,片刻才长舒一口气:“活着真好啊。”又嘟囔说,“我饿了……有吃的没啊?”忽地想起玄天承说出来给她做大餐吃,不由撇嘴,“这回你可食言了……”
侍女们不知她在自言自语什么,面面相觑,最终派了一人出去吩咐餐食。忽听外头一阵喧闹,人声嗡嗡的都向这间房间涌来,又倏然安静。
叶臻竖起耳朵,只听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高声道:“本公主在此,尔等休得吵闹。天色已晚,诸位不若各自归家,三日后,由本公主亲自主理此案。至于受灾人等,朝廷抚恤已在路上,十日必到,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那声音旋即穿过厢房的门,直入卧房而来。房中未设屏风,是而叶臻一眼便见美人云鬓花颜金步摇,缓步而来。
这是她八年后第一次再见苏凌兰。那个她想象中该是被宠坏的小公主,此刻虽容貌不算倾城,身高也不过平平,却硬是压住了满头满身的珠翠华裳,仪态雍容华贵,眉眼端庄平和。
苏凌兰在床边坐下,整了整臂钏和披帛,轻抬下巴,笑嘻嘻说:“好久不见,或者说,又见面了,姐姐。”
叶臻终于认出这个声音,这分明就是那个在三清堂害她失手的小屁孩!她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但看了看房中一群人,一时没有说话。
苏凌兰见叶臻认出了她,没忍住歪了歪脑袋,两支发钗上的流苏就打架似的缠在一块了。她低低骂了句什么,抬起凤仙花汁染过的葱白纤细的手指,懒洋洋说:“你们都出去,把门带上。”
侍女们领命出门,房中便安静下来,苏凌兰一下子直往叶臻身上扑。
那尖尖的金凤凰差点戳到叶臻的眼睛,吓得她赶紧往一边闪,接着便听一阵珠玉撞击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她下意识回头,就见苏凌兰红了眼睛,委屈巴巴地说:“臻臻,你不和我好了……”
救命,救命啊……叶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伤口都不痛了,斟酌片刻,说:“苏凌兰,你好好说话。”她真的以为她恨极了苏凌兰,结果见到了人才发现,她根本恨不起来,只叹阴差阳错,让两人白白分隔这么多年。
“好,我好好说话。”苏凌兰一边拆着头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一边很自然地脱鞋上了床,往叶臻被窝里挤。
叶臻倒不是反感,只是许久没和她这么亲密过,多少有点不自在,忍不住说:“外头这么多人,你注意点形象。”
“管她们呢。”苏凌兰迅速地拆好了头发,又慢慢地扶着叶臻躺下来,一边碎碎念,“哎不要这样,要这样,别压到伤口了……这样疼不疼啊?”
“你压到我了……”叶臻忍不住伸手去拨她手臂上的臂钏,“什么玩意,戴着也不嫌累胳膊。”
“还不都是规矩嘛。”苏凌兰撇嘴说,“我知道,那天晚上我连累了你,母皇教训过我了。我一直想找机会当面跟你道歉来着,可谁知道你满世界地跑,我呢,想骗过影卫一遭得费老大劲。”
“你跑出去做什么?那点三脚猫功夫,还不够人塞牙缝的。”叶臻嘲笑道,看着苏凌兰盛妆下酷似叶鹤尧江翊宁夫妇的五官,眼角微微湿润了,“要不是我恰好在那里,你可怎么办?”
“母皇总说我莽撞,我却偏不服气,就那一次,我真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证明,我不是个花瓶。”苏凌兰低下头,哽咽着说,“你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什么感觉?反正那天我哭了一晚上,侍女问我我一个字都没说。那天我知道我长大了,皇兄说,人有秘密的时候,就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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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臻低声说:“我不记得了。”手指却微微握成了拳。那般刻骨铭心的感觉,怎么可能不记得了呢?
“也是,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哪有功夫难受啊——要不是你受伤了,咱现在高低整点白酒喝,来个一醉方休——哎,我知道了嘛,我磨了皇兄半年,他才跟我说你早知道了,你也在查叶家的事。”苏凌兰声音微微低下去,“我一点不记得爹娘的样子,我就恨自己当年怎么这么没心没肺没多看他们几眼……京中也没有他们的画像,大家提起叶家人来,各个避如蛇蝎。身边的侍女都说,叶家十恶不赦,爹娘是死了都要入畜生道的……母皇有次和我说,她只希望我没有负担地活着,这样爹娘在天上看着,也会很欣慰。可是我既然知道了,怎么可能毫无负担呢?我没在他们膝下承欢哪怕一天,但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想起他们至今无法安眠,我心里就难受。”她翻了个身正对着叶臻,眉眼都笼着一层朦胧的水雾,“臻臻,你这么多年怎么熬过来的呀?”
“我都快忘了,你还要提起来。”叶臻无奈地看着她,也许是这些日子实在经历了太多事,此刻她竟觉得那种刻骨的仇恨和不甘都变得麻木,只是十分疲倦,身心憔悴,“你好好做你的公主嘛,多恣意潇洒。”对苏凌兰,叶臻除了儿时的情分,此刻更多了对叶氏夫妇遗孤的一份责任。
“你过得那么苦,我却吃香的喝辣的,我哪好意思。”苏凌兰说。
叶臻叹了口气:“你哪里看我过得很苦了?”
“本来就是。”苏凌兰说着眼圈又红了,“你身上怎么回事?乱七八糟的都是伤。母皇明明给了你玉脂膏,你怎么都不用的?身上留疤了可难看死了……”
“不难看,都是功勋。”叶臻正色道,“你看你,练功偷懒耍滑,到要用的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吧?”
“那我从明天开始用功嘛。”苏凌兰抱着她的胳膊,撇嘴说,“好吧,那咱们这就算结盟啦!你看我还是有点本事的嘛,你跟镇北侯还是我的人捞上来的,以后你做什么得带上我……”
“什么玩意我就跟你结盟了?”叶臻眼皮直跳,把她的胳膊扒拉下来,“你给我起来,说正事。外头什么情况了?我听你说,什么审理案件,什么受灾人等?我们是你捞上来的,那会儿什么情形?”
“哎,你怎么这么冷漠……”苏凌兰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慢慢说,“你跟镇北侯去了一夜,可能确实不知道,栖霞江两岸山石塌陷,栖霞江决堤,淹了两个村近百户人家。”
“天……”叶臻一下子睁大眼睛,“不是说不震了嘛……”
“就前面那几次震动,差点把整个城都掀了。要不然怎么百草堂这么多人,全城的医馆都快塞不下了。这样大家才一时没空对付栖梧阁和寒轩的事。”
苏凌兰提到栖梧阁,叶臻一下子就想起自己来宣城前刘水信中所书——确切地说,那甚至是昨天早上发生的事。她觉得自己一下老了十几岁,瞪着天花板半晌没说话,许久才问:“栖梧阁怎么了?又关寒轩什么事?”
苏凌兰吃惊地看着她:“原来你不知道?哪里只是栖梧阁出事了!日照峰爆炸,栖梧阁的小厮举报他们老板走私火药,查到赵九头上,接着又查出赵九跟福兴茶馆有牵连,又有人举报百草堂也参与其中,反正乱的很。”
“这都什么玩意?谁举报的?听风就是雨啊?”叶臻听得脑瓜子嗡嗡的,心中隐有猜测,这或许是一整个冲着玄天承来的阴谋,但不知苏凌兰是否知晓此事,于是没有贸然说出来。接着却又听苏凌兰跟她讲玄天承昨夜派遣了暗卫出去,眼下赵九和郑经两人都在百草堂里,赵九的腿接不好了,以及福兴茶馆和寒轩不少铺面都被砸了、宣城商会正在经历大换血,更是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自己没醒来过。
苏凌兰见状便笑道:“行了,你就别操心这些啦!一会儿吃了饭再睡一觉,这些事交给底下人去做就是,再不济还有本公主呢。你手下那些人都是会做事的,不过是失了主心骨一时慌乱,眼下你回来了,他们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放心吧,没什么大事。”
叶臻听得微微放心了些,闭上眼睛正准备歇一会儿,忽然又坐起来,说:“我去看看镇北侯。”
“镇北侯睡着呢,有什么好看的?”苏凌兰挑眉看她,目光晶亮,“说起来,我把你们捞上来的时候,你俩绑得可死了。也不知用的是什么线,侍女们解了半天解不开,剪刀都剪不断,差点让你俩躺一块儿了。后来也不知怎的就断了。”苏凌兰凑近叶臻微微发红的脸,“那会儿我就察觉你们不对劲。怎么,看上他啦?”
叶臻别开头去,恼道:“你让一下,我要出去!”
“看来是真的了。”苏凌兰啧了一声,“我可提醒你啊,镇北侯那几个面生的侍卫,一个个护着他跟公鸡护崽似的。本公主都差点吃闭门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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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臻听得噗嗤一笑,“他身边的人我都混熟了,哪能不让我进去?”
“噢哟?看来还是双向?”苏凌兰愈发兴奋起来,“好啊你,从小我就想,诶,谁家姑娘能当镇北侯夫人?原来是我家的啊。我看好你哦。”
“你少打趣我了,让开让开。”叶臻径自从她身上跨过,下床穿鞋,动作还微微有点僵硬。她稍稍活动了下臂膀,推门出去,抻了抻筋骨,站在院子里望着朗朗星空,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这才觉得整个人都舒坦了。
却见明烟捧着一个托盘快步走来,上头安放着的赫然是红布包裹的玄月剑和寒光刀。叶臻一下子红了眼睛,道:“前头不忙么?叫人送来就好了。”
明烟红肿着眼睛,说:“我想亲眼看到姑娘安好。”顿了顿,又说,“这一刀一剑是随在姑娘和镇北侯身边的,已经擦洗过了,只是到处找不见刀鞘剑鞘……”
“多谢你,有劳了。至于刀鞘剑鞘,不用找了。”叶臻说,想了想,又吩咐明烟有空派人去木作坊问问,有没有合适的料子能打造刀鞘和剑鞘的。
叶臻隔着红布把寒光握在手里,拇指下意识轻轻弹着刀柄,像是在和老友交谈。余光见苏凌兰披着衣裳趿着鞋子出来,笑道:“说起来,公主还有一把柳叶刀在我那里。”
“你要是喜欢,另一把也送你。”苏凌兰摆摆手说,“反正我也用不明白,白白糟蹋了柳大师的手艺。”
叶臻将寒光刀珍重地收回屋里,看了眼托盘中的玄月剑,隔着红布单手握在手中,径直朝着隔壁厢房走去。
然而未进门就被一个陌生的面孔拦住。叶臻皱了皱眉,“你是何人?我是君七,为何拦我?”
“属下只听少主命令,不知什么君七。”那人一板一眼地说,看着她手中的长剑,一脸戒备。
叶臻总算明白刚才苏凌兰的话什么意思了,心下顿时疑窦丛生。玄天承这又是哪里来的亲卫?管他叫少主,难不成是白家的人?
“丛刃,你什么意思?你们老板在这儿住着,你怎么敢和堂主甩脸子?”明烟赶上来,皱眉道。
丛刃腰微微弯下来几分,脸上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恭敬:“属下失礼,还望堂主海涵。请恕属下莽撞,少主昏迷不醒,不能见任何外人。”
叶臻真是气笑了,连连咳嗽:“你是栖梧阁的?我是外人?我君七在江州八年,就没有被栖梧阁拒之门外的时候,何况这还是在我百草堂的地方!”
丛刃看着玄月剑,心中也有些动摇,只是仍旧分毫不让:“还请堂主不要为难属下。”
“呵,不就仗着我不会轰他出去么?”叶臻冷笑,目光如电般射向院墙角落那棵大榕树,“何方来客,还不现身一见!”
下一刻,空气中灵波涌动。叶臻只觉面前黑色一闪,什么东西正中她胸口。若放在平时她自然能轻易躲过,奈何眼下伤重不过勉力支撑,当即腿一软栽倒在地,丛刃下意识伸手欲扶却顿在半空中,明烟惊呼出声,抢过来一把扶住叶臻,见她脸色惨白,连声问:“姑娘,哪里疼?”她怒目看向丛刃,破口大骂,“你们讲不讲道理啊?这是百草堂!”
叶臻摇了摇头,制住明烟的动作,拄着剑站起来,冷冷看着那一脸冷漠的黑袍男子,嗤笑:“别说我是他什么人,便是我与他毫无关系,阁下便能肆意出手伤人?”
玄琨一脸淡漠:“所有对少主居心叵测之人,都该死。”
“傻逼。”叶臻骂道,目光如炬看着他,忽地冷笑,“难怪他不曾告诉过我你们的存在,因为你们不配。”她郑重地将玄月剑重新包好,收起了让他们转交的心,“明烟,我们回吧。”
“慢着。”玄琨身疾如风,刷地便来到叶臻身前,把明烟吓得尖叫起来。
叶臻将她拦在身后,眉目间已经带上了不耐烦:“你想怎样?”
“剑是少主的,拿来。”玄琨说着,不等叶臻说话,便上手来夺。
叶臻劈手夺过剑背在身后,不顾双手伤口开裂,浸染纱布。她连退数步,眼底浸着透骨寒意,一字一句道:“剑是延之的,你休想碰它。”
事实上,叶臻的伤手根本握不住玄月,是玄月它自己贴在她背上,对玄琨表现出浓浓的抵触。
“一把破剑,你喜欢就拿着好了。”玄琨见夺不过剑来,冷声道,“少主配得上更好的剑。”
叶臻对这人的印象已经差到极点,他最后说的这句话,更是让她怒火蹭蹭上蹿。她多么清楚玄月剑对于玄天承的意义,这人是个什么垃圾,竟敢如此侮辱一个剑客最看重的剑?!
她越想越是怒火中烧,当即提了玄月剑在手中,冷笑道:“我今日就替他清理门户!”
叶臻这一剑含着怒气,再加上玄月已经与她灵气相通,因而走势极快。玄琨冷哼一声,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气沉丹田,周遭登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眼看大战一触即发,远处走廊上却忽地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都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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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琨闻言,立时被定住一般僵在了原地。
叶臻本想着你是谁我凭什么听你的,不料下一刻手中玄月剑再也进不了寸许。她拧起眉头,又发现自己完全可以自由活动,只是使不了剑。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玄色衣服的身影转过回廊,朝这边走来。
那人面貌看来十分年轻,五官让叶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在脑中反复描摹,终于意识到,这副骨相与玄天承的极为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一模一样的海水般的沉静温润。
他缓步而来,自有一种闲庭信步的气度。叶臻出神间,他已走到近前,温和地道:“下属无礼冒犯姑娘,还望姑娘海涵。”
叶臻其实想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替他道歉,我又凭什么海涵。话到嘴边却搁了下来,浅浅施了一礼:“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好看的眉眼染上了笑意,在叶臻不解的目光中堪堪止住了笑,正色道:“我跟你这初次见面,实在有些仓促……不如你跟着延之,叫我一声爹?”
“……啊?”虽然早就猜到他跟玄天承关系不一般,但叶臻还是没料到他竟是玄天承的父亲。她心里又想了开去,宁寿宫那个是玄天承的养父,那这个是亲生的吗?等等,谁都知道镇北侯生父不详,眼下院子里那么多人,他这么一说,传出去岂不是要大乱了?
男人却像知道她想法似的,示意她抬头看:“你放心,这一刻时间是静止的,除了你我,没人知道我们讲了什么。”顿了顿,又说,“一时喊不出口也无妨。我在家中排行最小,你唤我季先生也可。”
叶臻环顾四周,果然见所有人的面部表情都定格住,惊叹男人的本事之余,从善如流道:“季先生。”原本没有玄琨,骤然见到玄天承的父亲,她怎么着也是要执晚辈礼的,但此刻她心中怒火无处发泄,连带着对这什么季先生也有怨气,自然不肯行礼,只看在玄天承面子上,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她哪知季先生熟稔人心,对她这点小脾气看得一清二楚。他抬手解了时间禁制,淡淡对玄琨和丛刃说:“我说的,让她进去,往后也需得尊重她,可听明白了?”
丛刃微微松了口气,玄琨忍不住辩解说:“可尊主,她分明是……”
季先生不等他说完,已经当先走上台阶,推门进去。叶臻跟在后头,挑衅地看向气急败坏的玄琨,又做了个鬼脸。
季先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在叶臻身后关上了门,无奈道:“他叫玄琨,跟了我上百年,心眼不坏,就是人上了年纪又身居高位,容易傲慢偏执,惹了姑娘生气,还请多多担待。”
“什么,上百年?您多少岁了?”叶臻吃了一惊。却也不管这许多,甚至不顾季先生在旁,三两步就跑进了卧室,看见床上昏睡的玄天承,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轻轻坐到床边,低下头去亲了亲他的眼角,只觉触感柔软而滚热,情不自禁又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低语道:“玄月我帮你带回来了,你什么时候起来给我做吃的啊。”她的眼泪落在他脸颊上,激得他睫毛一阵轻颤。
季先生迟一步进来,恰好看见这一幕,叹息一声,回避出门。
叶臻其实已经听到响动,晓得季先生把一切都看了去,不过她并不在意,趴在玄天承床边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待收干了眼泪,才整理了衣装出来,垂头道:“晚辈失态,让您见笑了。”
“无碍。”
叶臻忽地看见季先生宽大袖口之下的手指竟然是半透明的,神色乍变。
“别害怕。这的确不是我的身体,只是灵力凝结的幻象。”季先生的声音中有几分哀伤,尽量温和地说,“我不能在陆地上待太久,一会儿便要回去了。”
“啊,回哪里去?可是延之他还没见到您……”叶臻惊讶道。
“臭小子有什么好见的?爷们两个面对面,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季先生笑道,“他向你求婚之前来见过我,我早知你的存在,今日可算见到真人了。”他细细地打量着她,似是有更多的话想说,最终却只道,“不愧是他们俩的孩子……倒是我家那个配不上了。”
“先生谬赞。”叶臻垂首道。
“你当得起。”季先生笑着说,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对晚辈的慈爱,“他们都不知道你们在日照峰经历了什么,可是我全都知道。好孩子,你和他是生死不弃的情分,你这个儿媳妇,我是一定认的。有我在,谁也不敢看轻了你。”
叶臻眼眶一阵灼热,脑中灵光忽现,问道:“山中那些五彩鱼,还有那只山魈,莫非都与您有关?”
季先生轻笑,又叹了口气:“可惜我能力有限,否则,怎能让你们置于那等险境。”他说着话,四肢的形状都在逐渐变淡,他本已走到了床边,伸出了手,想要摸一摸玄天承的脸颊,然而手掌却径直穿了过去。玄天承似有所感,搁在脉枕上的手抬起,探索着朝他的方向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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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先生怔然看着这一切,眸光十分复杂。
叶臻见状,伸手抓住了玄天承的手腕,引导着他与季先生最后还剩下一点的手掌相贴。手掌的虚影最终化作清清凉凉的水汽,擦过叶臻露在纱布外面的手指,缠绕上玄天承的手背。
空气变得沉重又温柔。
季先生的脸也逐渐变得透明了。他看着叶臻与玄天承交握在一起的手,颔首笑道:“延之就拜托你照顾了。”
叶臻心中百味交杂,泪意潸然,禁不住问道:“何时何地能再见到您?”
“有水的地方。”季先生笑说,“后会有期,好姑娘。”
叶臻见他整个人已经几乎化作水汽,慌忙行了个礼,再抬头时房中已经空无一人,也不知他看到了没有。一时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回过味来,又觉得胸中思绪涤荡,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重新坐回床边,伸出手指轻轻戳着玄天承的脸颊,低低说:“你家奇怪的事好多啊,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话说,你爹平时住哪儿啊?他看起来好厉害,为什么你娘要带着你改嫁——这问题不太礼貌,还是不问了——你娘是白家的,那你爹呢……”溶洞里的一幕幕重新浮上心头,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又觉得这些问题暂时没那么重要了。
她一下一下顺着他因疼痛而紧紧揪住的眉心,心疼不已。“傻子。”她轻声呢喃,“我也是傻子。下回咱不干这种事了,谁做的孽,谁收拾烂摊子去。”说着说着,眼眶便湿润了,又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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