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唐.杜甫.《赠卫八处士》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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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七进门后,一眼就瞅见了吧台旁那三个看起来十分欢乐的男士,于是也跟着开心起来。
不知为何,她今天穿了整套配饰极其华丽的白色裙装;顶着满头造型、颜色都很独特的假发;双眼线勾勒得更加夸张。乍看上去,宛如一个从漫画里跑出来的小人儿。
孙兆堂见怪不怪,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她果然是去参加了一场二次元爱好者的cosplay聚会。离开现场后,还没来得及换衣裳,便直接赶到了这里。
觉得嘴巴里干渴,一口气喝掉整罐冰镇果酒后,小七七吵着要看关动表演魔术。被她歪缠得没有办法,关动伸手一抓,吧台上凭空飞起六粒骰子。
眼见这些小东西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晃动了几秒钟后,又齐刷刷落回桌面。停住时,正好按照一、二、三、四、五、六排成了一列。
孙兆堂见状,笑道:“关爷若肯下海,只怕赌神都要失业。”
小七七却对此十分不满:“这种把戏孙哥哥也会,都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关大哥你得再露一手真功夫给我瞧瞧。”
“小七你净瞎说,你孙哥我可没有这等内力外放、凌空掷骰的本事。”孙兆堂摇着头,连连念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关动暗忖,这个女孩虽然来历不明,但必定与老板娘苏采薇的关系匪浅。又见她面对自己时,总是一派天真烂漫之情,便不忍扫她兴致。将手一招,旁边木制工具架上一把用来雕凿冰块的小刀腾空而起,飞入自己掌中。
环顾四周,见并无不相干的人朝这里注目。他手腕轻轻一振,刀光起伏不定,疾电般绕着几人旋转了两圈,又乖乖地回到了木架之上。
众人定睛一看,一只不知何时溜进来的细小飞蛾,已经被刀锋斩去双翅,正掉在台面上挣扎。
小七七连忙拍手称赞。两旁的郭大悟和孙兆堂更加识货,齐齐地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俩亦能凌空折断飞虫之翅,但这种御物如神的手段却还是平生首见。
说起来,关动倒不愧为天纵奇才!自习得了“铁臂门”控制细微力道的诀窍后,端得是进境迅速,一日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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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人饮酒取乐,探讨功夫,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森林酒吧”上座的高峰时段。大门不停地被人推开,酒客渐渐多了起来。
几个侍应生从后厨走出来帮忙。
“晨与尘”乐队的三位年轻人也重新调试了电音,在台上更加卖力地演奏。
小七七见人多眼杂,知道关动这儿再没有“魔术”可看。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儿闲聊的话题,自己更加不感兴趣。于是各敬了一杯酒后,她便匆匆跑去老板娘身旁搅局。
那边的苏采薇和蓝兰花,不约而同地穿了打底衫和及膝裙,将半身曲线展示得恰到好处。乍一瞧,宛如一对姐妹。
张月儿整个下午都在习武,故而扎着高高的马尾,遍身运动装束,看起来别有一番风情。
这本就已经足够引人瞩目的“戏台”上,现在增添了一个奇装异服的小七七,顿时变得加倍热闹。
在窃窃私语、恣意调笑,以及电子音乐构成的嘈杂声中,星光穿过屋顶透明的玻璃板洒向人群。气氛渐渐暧昧。
郭大悟生性好静,长时间处在喧哗之中,让他感到莫名烦躁。便使人取了几瓶高度啤酒,开始自斟自饮。
关动则饶有兴致地看向全场焦点——四位美女会聚的地方——他嗅到了骚动的气息。
短短十分钟之内,已经有好几波“狂蜂浪蝶”前往搭讪,都在碰了钉子后悻悻离开。
直到一个二世祖模样的家伙,带着他满满的“自信”、钞票和几名马仔靠近那四位女士。关动知道,一场闹剧即将上演。
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些年来,老板娘苏采薇究竟当了多少回“刀”,他忍不住有些好奇。
郭大悟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麻烦所在。
自从结识金引之后,张月儿与他相处的还算融洽——更何况,她至今还保持着自己那“六千四百六十二块”的债主身份……
见有人想在张月儿那里生事,他本能地便要伸手。
“不用管,苏老板她们应付的来。”孙兆堂看出郭大悟面色不善,急忙阻止他,“像这种蠢人蠢事,几乎每个月都要经历那么两回。咱们毕竟是在热闹地方做生意,为免惊世骇俗,遇事就不能总是大打出手……唉,诸葛晨星老兄那里就清净得多,来来去去尽是些圈内人。”
想起诸葛晨星的地下酒吧究竟有多么“清净”,郭大悟不禁老脸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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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孙兆堂所料,发生在几个女人身边的闹剧,前前后后还不到一分钟便宣告结束——那二世祖模样的年轻人被老板娘苏采薇驳了面子,恼羞成怒,满口污言秽语,伸手就想要给她来上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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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儿正考虑要不要站起身打他们个人仰马翻,苏老板已经闪电般出手。
只见她伸出细长的食中二指,拨开对方的巴掌,又顺势前倾,在那人肚脐下三寸的地方轻轻一按。
饶是张月儿的功夫已经有了根基,苏采薇这一连串的动作还是瞧得她眼花缭乱。
而此情此景落在那二世祖的几个随从眼里,却只能看见老板娘趔趄了一下,刚好躲过袭来的耳光。
小七七虽然喜欢和苏老板作对,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不愿为这些糟烂事儿坏了晚上的酒局。
起身拉住那兀自不肯罢休的“公子哥”,她将右手上戴着的一枚蓝宝石戒指在他眼前一晃。再与其耳语几句后,这家伙居然乖乖地掏出信用卡,跑去找侍应生买单,然后带着一众马仔扬长而去。
旁边的蓝兰花似乎受到了惊吓。但看见事情忽然间就这样轻轻揭过,又忍不住抚着胸口庆幸。
一切结束的太快。除了郭大悟、关动和孙兆堂,场内其余观众根本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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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了,这货废了。”孙兆堂叹了口气,“我早就说过,老板娘出手,可比我狠得多了。”
郭大悟虽然将这场“戏”看得分明,但他毕竟刚入“暗世界”未久,对江湖手段知之不多。闻言,忍不住说道:“此人虽然可恶,今日之事却罪不至死。”
关动笑道:“怎么会死?最多也就落个不能人道。这样也好,免去了世上诸多烦恼。兴许他还因祸得福,将来能够多活几年。”
孙兆堂亦解释道:“百日之内,这小子若能做到绝情寡欲,或者还能保住他的命根子。但我看他此时邪火升腾、色欲攻心,只怕用不了三天就要引动暗劲,从此六根清净……”
郭大悟那冷冷的幽默感突然迸发,赞叹道:“无痛结扎,苏老板真乃医科圣手!”
说话间,大门又被推开,一男两女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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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郭大悟蓦地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靠近,他迟疑了大约两次弹指的时间。
对方也认出了他,顿时显得又惊又喜。
这女孩子一笑起来,脸上便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满口清脆的京片子,如连珠步枪一样响起:“郭大悟?你怎么个子又长高了?还记得我这个老同学吗?哈哈,想不到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会跑来泡吧!”
熟稔的话语声,仿佛一根丝线,连接起了往昔与当下、梦想和现实……曾经那段无意义的时光泛起涟漪,本以为会永远沉睡下去的记忆突然苏醒过来。
陶敏——在郭大悟大学期间,有限的几个可以被他称之为“朋友”的人之一。
也是在那漫长而又短暂的四载华年中,唯一一个和他产生过友谊之上,但爱恋不足这种微妙情愫的异性。
可惜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毕业之后,郭大悟孤身漂泊,长年醉心于武学修行之道,早已与所有远亲、同学都断了联络。不曾料到,今晚在这里还能重逢故人。
转念一想,陶敏本就是个来自京城的女孩,还曾因她那副大妞性格,在同学之中颇受欢迎。
三年来,他两人虽然音讯杳杳,但一直身处同城,能够于此地偶遇也在情理之中。
端详了陶敏几眼,发觉她还是如以前那般爽朗可爱。
高高的身苗上,搭配着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运动鞋。一如既往的及腮短发微微披散,只有鹅蛋脸稍稍清减了些许。
“你知道的,我酒量一直很好。”郭大悟说。
“可我还记得,你从来都是在没旁人的地方喝闷酒……”
转过了头,陶敏对身旁的两位同伴笑着说道:“你们找个位置先坐会儿,我要和老同学叙叙旧。”
她身旁那位女伴挤了挤眼,露出个促狭的微笑。男伴的神情却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关动和孙兆堂不约而同地往远处移了数尺。两人扯开闲篇,尽量装出和郭大悟不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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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下所有画面、音乐与嘈杂声,在此时此刻忽然拉远,仿佛成为镜头那端的模糊背景。突如其来的局部安静持续了片刻。
郭大悟觉得自己这些年乏善可陈,一时不知该聊些什么。为了化解尴尬,他仰头喝掉手边的半瓶啤酒。
幸好孙兆堂善解人意,使个眼色,立刻便有侍应生给陶敏送去了杯子和酒水。
“我和同事们经常来这儿喝酒……这个酒吧的环境还不错。”陶敏给自己倒上一杯香槟,打破了沉默。
郭大悟随口解释道:“我是陪朋友来的。算上今天,第二次。”
“什么朋友能把你郭大神仙拉到这种烟尘之地?女朋友?”陶敏提罢这个问题,可能自觉有些唐突,连忙端杯啜了一小口酒。
“道友。”郭大悟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时,就在不远处,他的“女道友”们也留意到了这里的异常状况,充满好奇和八卦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
陶敏笑了,打趣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神人。咱们大三那年冬天,有次下雪,一辆汽车打滑失控,差点撞到几个女孩。突然间又停了下来,其实是你从后面拽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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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大悟打哈哈道:“我自小割猪草、推石磨,劲大。”为了掩饰当前的窘意,他随手又掰开了两瓶啤酒。
“看,看,你开啤酒都不用瓶启子!还想骗我。”
“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们可要灭口喽。”几步外的关动忍不住插言,打着哈哈将话题岔开去。
“关动,我的好朋友。”郭大悟顺势介绍道,“这是陶敏,我大学同学。”
“洒家初中都没能混毕业。真羡慕你们这些上过大学的高材生。”关动狭了狭眼睛,露出个略显夸张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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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郭大悟和陶敏如同寻常老同学碰面一样,聊起了过去和现在——直到从他“女道友”那里爆出一阵更大的热闹。
“……生日,今天是我的生日。没看见我专门穿了公主裙吗?”小七七不悦地嚷嚷,“老苏你居然都不记得了!”
闻言,一旁的张月儿和蓝兰花正要端起杯子向她敬酒,就听小七七招呼侍应生道:“拼一张桌子,今晚本公主请客,把老苏这里的酒统统喝光!”
“还有关大哥、郭小哥!相请不如偶遇,既然赶上了,你们俩也得一起过来,给我好好庆祝庆祝。”
关、郭二人听到“生日”两字,一阵恍惚感涌上心头。
郭大悟的生日在深秋时节,自从他祖父母过世,已经多年无人再提起。至于关动,天知道他生在何年何月何日。
怕他们不肯来,小七七走到郭大悟身旁,轻轻扯起陶敏的手,撒娇道:“这位姐姐真漂亮。我知道你是郭小哥的要好同学,便也算自己人了。和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陶敏犹豫道:“我还有两个同事在这儿,就不打扰了……”
小七七的小白手一挥,慨然道:“反正都要喝酒,把他们也请过来,今晚都是妹妹我做东!”
陶敏那位男同事,虽然对她怀有好逑之思,但闻说要和苏采薇、蓝兰花这等风韵绝代的佳人在一起饮酒,当即欣然应允。
而陶敏那个女伴也是个喜欢热闹的顽皮心性,跟着大家,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
于是,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三男六女,在小七七的号召下,坐上了同一张酒桌(孙兆堂说自己要照顾生意,晚些再给她庆生)。
有别于某些孤寒厌世、离群索居的苦修同道。关动、郭大悟、苏采薇,再加上小七七和张月儿,虽然这几位都是大隐于市的奇人异士,但与普通人之间的日常交往还算融洽自如。
不过为了避免惊世骇俗,他们谈吐说话时都十分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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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女人的数量足够演两台戏,一时间莺莺燕燕,风光无限。
老板娘和蓝兰花的嗓音虽然风格有别,但都韵味十足,充满了魅惑。
小七七那明明带着些吴侬软语的口音,却总是冷不丁地蹦出几句东北话。
张月儿和陶敏皆为京籍,吐字发音喜欢儿化。不过相形之下,前者的官话更加标准,后者腔调里京味儿更浓。
关动只顾着喝酒。
郭大悟虽然平日话少,但好容易遇见了故人,席间与陶敏不停地交头接耳,直看得张月儿连连撇嘴……
蓝兰花面带微笑,注视着他们。却不耽误她腾出半分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陶敏那个男同事的拉扯攀谈。
说起郭大悟和陶敏的母校,只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院校。但陶敏形象出众、成绩优异,个人素质极高。大二时,她就已经是校内学生会主要干部,英语也早早过了八级。毕业后不久,便进入到一家着名外企工作。
跟着陶敏来泡吧的男同事叫汪锋,是他们国内总公司另一个部门的负责人,目前正想要追求她。
女同事名叫谢幼琳,算是陶敏闺蜜。原本今天还承担着挡箭牌的责任,但见这次小酌忽然间变成如此热闹的聚会,她不禁也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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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缤纷的空酒瓶很快就摆了满桌、满地。
虽说在座诸位都有些酒量,却架不住小七七高兴。频频举杯之后,人人皆带了几成醉意,从二三分到六七分各自不等。
眼见大家又碰了一杯,陶敏的同事汪锋摇头晃脑地感慨道:“诗人北岛写的好——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小七七摆着手道:“诗是好诗,可惜过了今晚,我才十九岁。还能继续做梦。”
她将两个杯子往一处用力一磕,掩口大笑道:“听,像不像老苏她梦破碎的声音?”
“能被抛弃的梦想,说明它们对你并非真正重要。”郭大悟慨然道,“稼轩先生言——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陆放翁也曾有过“东风恶,欢情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遗憾。但到底还是“王师北定中原日”这个梦,才存留到了最后……”
张月儿忍不住撇嘴道:“大男子主义,又来了!”
陶敏笑道:“所以我们当年都不叫他郭大悟,而是叫他郭大侠。”
关动放下了酒瓶,打岔道:“在座的女士都是巾帼豪杰,若生逢乱世,未必便没有千秋家国之梦。”
一直最安静的谢幼琳咋舌道:“我可是宁做太平庸人,不当乱世英雄。就算易安居士这般古今无双的才女,依我猜,她也只愿此生能够日日“沉醉不知归路,尽兴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而不是去作什么人杰、鬼雄。”
蓝兰花平伸自己那看起来毫无缚鸡之力的如玉双手,低声沉吟道:“也许是因为她没得选呢……”
一旁有些扫兴的汪锋,被蓝兰花吸引住目光,渐渐看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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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滑过十二点方位。这时有外卖小哥送来了三层的生日蛋糕。孙兆堂也前来给小七七敬酒祝贺。
场内灯光变得更加昏暗。转眼间,十九支蜡烛燃起。舞台上的“晨与尘”乐队反复演奏着《生日快乐歌》。
大家一起看小七七合掌许愿。
烛光灯影下,红颜未老、旧事难觅。
而有时候,非凡之人也会像平凡之人一样,心怀虔诚地向着虚空中未知的神明祈祷。
繁华热闹间,却没人在意,新的一天已然悄悄开启。
即使察觉到的人,此情此景下,也只会默默地再倒上一杯苦酒——敬昨日之永失、也敬今日之重临……
喜欢今世异人图之风动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