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兴皇帝遇刺的消息不出几日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引起了朝野剧烈的动荡。
历朝历代的皇位传承无不是带着血雨腥风和无情杀戮。
尽管如明朝这般早早在开国之初为了避免兄弟父子之间为了争夺皇位自相残杀,确立了嫡长子继承制,尽管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皇室流血,百姓跟着遭殃,但是明兴皇帝朱祁镇年龄尚小,没有大婚,更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庶出的弟弟朱祁钰,这显然和《皇明祖训》中的兄终弟及有些出入,于是在真假消息面前,很多心怀不轨之人的小心思又开始活泛开了。
“君父遇刺,这都十几天了,我等只能在宫门外干等着,却不能驾前侍奉君父,实在不像话。”
“听说几位阁老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出宫,你看连禁军都是生面孔。”
“我等不能这样空等着,几位大人,不如咱们联名上书,求见太皇太后如何?”
……午门外,每天都有大臣来这里守着,他们在这里守着可不是为了公事,其实是在想打听消息,因为他们着急啊,如果皇帝驾崩,那下一位皇帝是谁?如果谁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做出准备,说不定新皇登基后就能平步青云,改天换命。
尽管宫中一直没有传出任何消息,但是不少人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底,那位性如烈火嫉恶如仇的明兴皇帝估计是真出事了。
不然为什么要封闭宫门,京师上下实行宵禁呢,内阁和国防部两个最重要的部门的负责人为什么还不出来?他们肯定是在商议继承大统之事。
一些心思活泛的大臣甚至已经开始私下串联,各地得到消息的藩王更是蠢蠢欲动,往常不年不节,他们绝不会上奏疏问安,可自从皇帝遇刺后,他们和京城的来往更加密切了,甚至连被削去王爵圈禁在凤阳的代王和伊王听到皇帝遇刺的消息后也莫名其妙的变的兴奋起来,连醉了三日。
只是私下开始串联的那些大臣、藩王早已被各地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给盯上了,只要他们敢动,就会遭到锦衣卫的无情暗杀。
朱祁镇在乾清宫中,每天都能收到各地的动态消息。
“哼,他们还真是巴不得朕死呢。”朱祁镇将手中的密信撕了个粉碎,脸上的肃杀之气越来越重。
“陛下,陕西行都司总兵李瑢来报!”临时担任皇城禁军统领的杨老三急匆匆的从殿外走了进来。
“念。”朱祁镇回身坐到御案前,看不出任何表情。
“臣李瑢奏报,一日前,发现有操山东口音的商队途径兰州,然他们并未停留,而是在短暂补充粮水之后,便启程沿河西走廊向西而去。”密报很简短,信息量却很大。
朱祁镇有节奏的敲着桌面,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
“飞鸽传书给李大虎,让他们做好准备,只待时机成熟,就开始收网!”朱祁镇站起身,对杨老三说道。
杨老三应声,退了出去。
朱祁镇走出书房,站在乾清宫的殿门前舒舒服服的伸了一个懒腰。
“皇爷,已经午时了,您该用膳了。”刘宝儿在殿门外,见皇帝面有笑意,赶紧说道。
“行,叫上英国公和几个内阁大臣一起用膳。”朱祁镇笑着说道,等了十几天了,在这乾清宫内都快把自己憋出内伤了,现在事情终于快有结果了,朱祁镇感觉压力大减。
不多时,侍卫们将餐桌布置完毕,以往由尚膳监负责传送的膳食全部都由龙虎军将士们代劳了。
皇帝心情好,刘宝儿特意吩咐御膳房多加几了几个肉菜,胡椒醋鲜虾、烧鹅、燌(fén)羊头蹄、五味蒸鸡、元汁羊骨头、糊辣醋腰子、蒸鲜鱼、五味蒸面筋、羊肉水晶饺儿、丝鹅粉汤、香米饭、蒜酪、豆汤、泡茶,平常朱祁镇见都没见过的宫廷御菜此刻摆满了餐桌。
看着这么多色香味俱佳的饭菜,朱祁镇食指大动,他端起一碗米饭,对着稍显局促的众人说道:“吃啊,这些天都辛苦你们,这顿午膳就当朕补偿你们了。”
众人赶紧起身,口称不敢。
“刘宝儿,给朕把那个羊蹄多夹一个。还有那个羊肉蒸饺,多来几个。”皇帝吃饭,自然不用亲自夹菜,都是身边的太监试吃过后,夹给皇帝。
“把那盘五味蒸鸡给英国公端过去,他喜欢吃。”朱祁镇捏着羊蹄,满手汁水的说道。
“老臣谢陛下。”张辅躬身说道。
朱祁镇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张辅,心中一叹,眼前的美味羊蹄似乎不再那么好吃了,于是他将还没啃完的羊蹄扔在了骨碟中,一旁伺候的刘宝儿赶紧拿着手巾给皇帝擦净了手。
皇帝停了筷,几个大臣自然不敢再继续吃下去,纷纷起身,垂手站在一旁,等着皇帝发话。
“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山东胶州的二十万石官盐被人上下其手倒卖了,这些日子朕一想起这件事就寝食难安。”朱祁镇叹了口气,站起身说道。
“陛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将二十万石官盐倒卖了?他们将这些盐倒卖给了谁?”王佐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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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户部尚书,大明十二清吏司是他在管,两淮盐场虽然不归他管,可大明其它地方的盐场可都归户部管辖,自己治下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居然一无所知,这让他这个户部尚书感到一阵后怕。”
朱祁镇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走到大殿门口,长叹一声道:“朕自登基以来,从不敢有一日懈怠,朕还记得登基的前一日,皇祖母将朕带到先帝灵前,问我能否担的起这偌大的江山重担,朕对着父皇的灵位发誓,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说着,他似乎有些哽咽,但还是强忍住了。
“有人给朕上书说希望朕能学学上古尧舜,做一个仁德之君,不要总是和武人搅和在一起,不要动不动就杀人,想让朕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好皇帝。”
说着,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指着乾清宫上首的那座金光闪闪的龙椅说道:“坐上那座龙椅,朕就知道,朕不会做一个什么狗屁仁德之君,因为天下百姓还在嗷嗷待哺,大明四周强敌仍在,若朕一味的怀柔忍让,只会让这朝堂之上增添更多的蛀虫,只会让天下百姓越来越苦,这次官盐倒卖的事,朕本想着私下处理了便是,可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大明的公侯伯爵甚至藩王也牵扯其中,他们在做这些事情时,何曾想过他们父辈浴血拼杀的景象?”
“他们缺荣华富贵吗?”说到这,朱祁镇面如寒霜,冷笑连连,“不,这些他们什么都不缺,他们缺的是公心,是良心!他们已经不是我大明的臣子藩王了,他们已经变成了只会敲骨吸髓的魔鬼,这些人的良心都被狗给吃了,他们根本不配做人,朕恨不得将这些人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皇帝的话如同一声声惊雷,在众人心中掀起巨浪,他们没想到看似一起简单的官盐私卖案,背后却牵扯了这么多人。
看来,这次的案子又要人头滚滚了,马愉暗自叹息一声,作为内阁首辅,又监管着吏部,他太清楚了下面那些官员都是些什么德行了。
“陛下,请您切莫动气,伤了龙体。这次倒卖如此数量巨大的官盐,臣作为内阁首辅难辞其咎,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马愉跪下请罪道。
剩下几人一看内阁首辅都跪下了,他们也赶紧口称有罪,纷纷跪下。
“你们是有罪,”朱祁镇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冷笑道,
“但你们的罪不在什么失察之罪,而在于你们看见了,却当做看不见,你们把一些你们认为的小事认为是无关痛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们想着的是同僚间的和光同尘,你们罪在宁可装作看不见,也不愿得罪人!你们觉得这江山是我朱家的,是朕一个人的,你们只要保住自己的官位爵位就行了,这天下谁来做皇帝都行,对不对?”朱祁镇怒道。
“臣等不敢,臣等有罪,请陛下息怒!”
朱祁镇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张辅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臣等告退,陛下保重龙体!”
见几个内阁大臣走出了殿外,朱祁镇对张辅说道:“跟朕去见太皇太后。”
张辅神色一滞,心中升起一丝不安,跟着皇帝从大殿后门向后宫而去。
一进仁寿宫,一股浓浓的草药味从大殿中传了出来。
“难道太皇太后病了?”张辅心中暗道,不过看皇帝的神色似乎又不像。
“孙儿见过皇祖母。”、“臣张辅见过太皇太后!”
老太太此时正一手拿着一本医书,蹲在殿中的一堆草药分拣着什么。
“先坐,”老太太头也没抬,说道。
“皇祖母,您怎么对医术感兴趣了?太医院有那么多太医在呢。”朱祁镇走过去,提着裙摆蹲下,拿起一个黑不溜秋的甲片笑道。
“放下,放下!”老太太没好气的夺过他手中的甲片说道。
“昨日王天赐来给我把脉,带了本医书来,闲来无事翻了翻,你还别说,这医术还真是别有洞天。”老太太继续分拣着地上的草药,说道。
朱祁镇也不多说,只是静静的蹲在那里看着。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老太太终于分拣完了,朱祁镇赶紧将她扶了起来。
“哦,你这个老家伙来了。”老太太笑着拿过湿毛巾,擦了擦手,笑着对张辅说道。
“老臣见过太皇太后。”张辅起身,躬身行礼道。
“皇祖母,你们先聊,孙儿先去母后那里看看。”朱祁镇笑着说道。
张辅看了看皇帝,心中满是疑问,不过也不好多问皇帝为什么将他带到这里自己却走了。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然后摆摆手道:“赶紧走,看见你就烦!”
……
张辅坐在殿中,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太皇太后,不知您唤臣来可有事情吩咐?”
张辅起身,恭敬的问道。
张氏看了看这个忠正耿直的老臣,叹息一声对着身边的苏麽麽使了个眼色,随即,大殿内的宫人全部退出了殿外。
这让张辅心中更加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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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弼,你是四朝老臣,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
半个时辰后,张辅脸色煞白的走出了仁寿宫,走到无人处,他再也坚持不住,瘫倒在地,老泪纵横。
“畜生,畜生,我张家怎么出了这两个天杀的畜生!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张辅老泪纵横,心中痛苦不堪。
突然他想起了乾清宫中皇帝说的那句话,“朕恨不得将这些人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张辅浑身颤抖着,脸上的冷汗吧嗒吧嗒的滴在青石板上,瞬间就被炽热的太阳蒸发的无影无踪。
现在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什么把他带到仁寿宫,而不是皇帝亲口告诉他这件事了,皇帝一是在保全他,也是在保全英国公一门的脸面,二是在告诉他这两个弟弟要由他亲自料理了。
“文弼,皇帝之所以不亲口告诉你,那是心里还念着你张家对我朱家的两代辅佐之情,这件事若他俩只是从犯,我这个老太婆就是豁出脸面,也会干一次政,救下张輗张軏的命,可…可他俩是主犯啊,皇帝虽心有不忍,可若是不严惩他们,你让皇帝如何面对朝堂上那些咄咄逼人的大臣,如何面对天下百姓,如何面对祖宗的江山社稷啊!哎,天作孽尤可活,人作孽不可活!”老太太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这个沙场老将坚如磐石的心割的遍体鳞伤。
“父亲,文弼对不起您的临终嘱托啊…”张辅无声的掩面痛哭起来,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两个弟弟,他如何能下的了手啊。
远处宫墙的拐角处,朱祁镇站在阴影里,看着须发皆白的张辅踉踉跄跄的走远,叹息一声,说道:“传旨给徐恭,抓了人以后,不要太过为难张家兄弟!”
阴影中的一道身影无声的点了点头,消失在宫墙之后。
入夜,燥热了一天的北京城迎来了久违的凉爽,一道道闪电过后,瓢泼大雨倾盆而至,宵禁后的长安街上,一队队锦衣卫番子闯进了涉案人远的家中,随后哭声怒骂声惨叫声响起,可旋即又被滚滚雷声淹没在了雨幕中。
英国公府侧院,锦衣卫指挥使徐恭面无表情的站在二堂的门口,他的脚下跪着两个中年愤愤不平的中年汉子。
“徐恭,你好大的狗胆,敢闯进英国公府来抓人,我明日定要到御前告你!”张輗怒骂道。
“徐恭,你无圣旨擅自抓人,你是想造反不成,你可知我大哥是谁?”张軏气急败坏的喊道。
徐恭眼皮动动,微微俯下身子对张輗和张軏说道:“二位,别喊了,多少给自己留些脸面,在下冒雨过来,费那么大劲儿,若是没有皇命,我敢闯进这英国公府抓人吗?”
“我们兄弟俩向来奉公守法,皇上为何抓我们?”张軏心虚的说道。
“三爷,”说着,他弹了弹落在那飞鱼服上的雨滴,笑着说道:“非要在下说的那么明白吗?你们干了什么比我清楚,无凭无据,在下也不会来不是。”
“你……我要见我大哥。”张軏不死心的喊道。
“二位,我劝你们给自己留点体面,真要在下说的那么清楚吗?莫说你们见不到老国公,就是见到了,也无济于事。”
“你……”
“我们家有丹书铁券……”张輗此时已经慌了神,失口说道。
“呵呵,丹书铁券?啧啧啧,好大的来头,不过在下要提醒二位,那丹书铁券是赐给英国公的,可不是给你们的。”徐恭阴恻恻的说道。
“你……你……”
“带走,轻着点,二位爷养尊处优惯了,别出了岔子。”徐恭一挥手,厉声道。
几个膀大腰圆的锦衣卫不由分说上来将张輗张軏的嘴用破布堵住,随后给拖上了马车。
“都堂,他们的家小和家产该怎么办?”一个百户问道。
“皇上只让我们抓人,没说其他的。你要是想死,本都不拦着。”说罢,大步跨进了雨幕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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