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便不可能?”李绛璎反问。“你们之中难道有人见过娑罗天么?若不是有幻音坊练出来的一双好耳朵,这一点不正之音我又如何能听出来?”
姬如雪也知道她说得有道理,脸色微微有些白。
“李星云为什么不肯告诉你?”李绛璎抬起姬如雪的脸来。“是不是因为他怕你知道女帝存的也未必是什么纯良的心思,怕你在女帝与他之间无从选择?真是可笑,阳叔子把他教养成这么软弱的性子,我真怀疑他是同我大唐之间有些什么仇怨了。”
听李绛璎话语中对李星云和阳叔子多有讥讽,姬如雪眼中闪过一丝怒色。
“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李绛璎却是将手一松,道:“我不杀你,当然也不指望你能向我投诚,你投诚时我也未必敢用你,但有一件事我还是很好奇,那就是你往后又当如何自处?要知道只要张子凡知道你同通文馆有脱不开的关系,就总有一天还会多些猜忌。”
她笑意多一丝玩味。
“你肯让自己成为兄弟反目的契机么?我看是不肯的。”
姬如雪沉默了一瞬,道:“我不相信。”
她话说得快而决然,好像怕慢了一时半刻的自己便也再不肯信了。
她手里是并无寸铁,但她的拳头依旧紧紧攥着,像是攥着一点仅剩的气力。
“你不信。”李绛璎重复了一遍,语气像是有点讥讽,更多的却是怜悯。“但你也不得不信,天家,那是个什么所在?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事情本就不少,还要我一桩桩一件件数与你听么?远的自不必说——”
她自嘲一笑。
“我与李星云,难道不也是一母同胞么?”
姬如雪依旧是不肯说话。
李存礼已经把剑缠回了腰间,对着神情颇有些不自在的徐知诰微微躬身道:“徐大人,贼子胆大妄为敢入您的节度使府,此事也定非您所愿。”
徐知诰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只是没想到这一行人刚入他府上便招来了杀手,不过一惊之后也有一喜,惊的是李绛璎竟叫不良人这般惦记着——也不一定是李绛璎,李存礼之前为护国大将军满天下追索不良人的人头,不良人恨得是他也说不定,可他与李绛璎如今联系得紧密,不良人看来是不打算认这个大唐公主了。
比起不良人无孔不入,通文馆似乎还好对付些。
而喜的则是这局势竟真能叫不良帅以一己之力搅乱,方才听见李绛璎同姬如雪不加掩饰的一场对话更叫他知道些隐秘,原来如今的不良帅是曾经的天子,这天子当真大方,皇位都能拱手让人,可是他肯让,得了帝位的那一个会不会多年后想起世上还有这么个真正的天子而夜不能寐?
徐知诰本以为自己是没有机会了,天下本像是要承平,杨溥又机缘巧合给自己找了个同不良人联系紧密的女婿来,旁人看他那女婿形貌可怖却都莫敢置喙,徐知诰后来甚至是想过,所谓上饶公主的一见钟情或许只是个幌子,是杨溥一来要断了徐景迁的念想,二又用公主换个助力来,虽说杨溥素来爱女,可在王权之前那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现在,有一个李绛璎,无论她作何想她都已然是入局来,是搅乱天下风云的利器。
不过惊与喜之外,他也有一点忧。
忧虑自己究竟是不是那能乘风而起的鲲鹏,忧虑自己之明日会不会如南平之今日,呕心沥血为他人做嫁衣裳。
徐知诰心头是转过百十来个念头,落在面上却不过是一个无奈的笑意。
“惊扰了诸位,是我的过失。”
李存礼笑道:“分明是我们引来了贼人,只往徐大人别因此降罪才是。”
徐知诰正色道:“徐某岂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分明是贼子可恶,看不得天下太平。”
毕竟现下在世人眼中不良人还是乱臣贼子,他这话说的也是掷地有声,吩咐了左右侍卫清理场中。
申渐高本是府上不多的几个优伶之一,旁的几个是因着李存智并不认识也一并遭了无妄之灾,他倒是很乖觉一早便躲在了一旁,李存智用晋星刺时也刻意避过了他。此时见场面缓和些,又重捧了酒上前来。
此时这厅中也的确缺个人来打破僵局,只可惜一边李绛璎和姬如雪还相对而立,气氛依旧透着一重古怪。
申渐高执酒,面上笑吟吟的。“大人还是以此杯为贵客压惊罢。”
李存礼将杯接了,他依旧见着申渐高总想起镜心魔,却不妨碍他扯出个一样的笑来。
“申大人费心了。”
李绛璎伸手将姬如雪身上穴道解了,对着姬如雪有些错愕的神情淡淡道:“我知道李星云是个狂人,不想考量他究竟多么希望天下大同,不想赌他会为了天下大同不因着自己的女人发疯,所以你走吧,不过要记得我今日说过的话。”
她瞧着姬如雪,眼底笑意深深。
眼下是放过她了,可再往后便是看姬如雪自己肯不肯放过她自己了。
“到那时,你又当如何自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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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绛璎微微笑了起来,她把姬如雪推了一把,道:“你走吧,就当是看在女帝的面子上。”
姬如雪不是个会蠢到自己非要寻死的人。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李绛璎一眼,转身便走。
李绛璎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是若有所思的,直到李存礼把杯盏递在她面前,她才如梦方醒一般接了杯,向着徐知诰遥遥一敬。
“是我越俎代庖了,大人恕罪。”
徐知诰道声不敢,刺客是冲着李绛璎来的,他此时要把自己往外摘还来不及,如何再要卷进去?虽说看他们的架势是当比节度使阖府上下都明白刺客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可今日按下了,来日要用的时候未必就没有另一套说辞。
李绛璎喝了酒,脸上泛着一点酡红颜色。
她酒量算是不错,只可惜饮酒时面上总也浮上一点来,所以她不愿在人前饮酒。现下却也觉出一桩好,叫她能看似不胜酒力却还是与人对饮,总归姿态是做到了。
“今夜是我疏忽。”徐知诰又忙着赔罪,李绛璎却是走了两步将他要弓下去的身子扶了起来。
她瞧着徐知诰,那双眼乍一看还是平静的,下面却不知有多少暗涌。
“今夜?今夜的刺客,某一日也可以是徐大人难防的家贼。”
这是徐知诰眼下除了杨溥之外最关心的事情,他目中精光一闪,但李绛璎的话还没有说完。
“也可以是因着徐大人功高震主。”
功高震主是事实,杨溥未必敢动手也是事实,可等来日由不得他动不动手的时候,今日李绛璎所遭受的刺杀便多一重说法。
满座俱是精明人物,到这一步早不必再说什么别的,一切尽在不言中,随着杯中酒入腹不见天日。
姬如雪来得太巧,简直像是一场上天的馈赠。
来日追溯到今日这刀光剑影的夜,便是再坚不可摧的兄弟之情上也得添一道裂痕,更不用说还不能深究,深究起来姬如雪还是幻音坊的人,幻音坊接下来又究竟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女帝究竟想要的又会是什么、张子凡知道了,敢不敢即刻便绝了女帝的念想,在世人眼中来一场鸟尽弓藏?
李存礼想,张子凡未必就敢,可姬如雪也未必能容得下这样的猜忌。
而现下还轮不到他张子凡坐卧不宁,眼下是正有一个杨溥要先经历这一番心惊肉跳的。
其实当年李嗣源一定要拿上饶公主逼着杨溥来死心塌地的时候李存礼便是不甚赞同,耐不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要想用联姻拉拢?那通文馆上下怕是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他愿意为了李嗣源赴汤蹈火,可不乐意为他去尚公主。
就算是后头知道了杨溥就是靠着上饶把焊魃笼络住了,他也还是一样的想法。
至于等到再挟持上饶一回逼着焊魃造火药,那便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左右两边的关系也不能变得更加糟糕,彼时徐知诰的蠢蠢欲动便都被人看在眼里,若不是西宫生变,今日他李存礼就该是替李嗣源前来笼络徐知诰的。
不过一切都成了过往云烟,李存礼对追忆过去也没什么兴趣。李绛璎还是借他伤势为由叫他少饮些酒,所以他在席间也显得百无聊赖,见经了一场刺杀场面显得有些冷落,便问申渐高道:“适才听申大人独奏那曲子似是新声,存礼此前不曾听过,大人是精擅此道么?”
申渐高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不过是奇技淫巧罢了,若李大人觉得尚可入耳,小人这里还有新谱的一曲。”
说着他捧了三孔笛又吹一曲,果然还是新声,他也不指望有什么人要来听他曲中意,只是明白眼下场面不能太冷。
李存礼倒是听得有些专注,李绛璎在一旁看着心下不觉有些好笑,甚至在想李存礼会不会听了一半儿再拔出剑来和上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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