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扯亮,几乎整宿没睡的莲心睁着乌亮的眼睛,看着烛光在忽闪忽闪的。莲心叹了口气,掀被坐了起来。
莲心浇了些冷水,泼了泼脸。
盆里的水渐渐恢复安静,莲心看着水中映出的自己,看着那眼底的浓厚的黑晕和略微浮肿的眼皮,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莲心啊莲心,你这次可是彻底陷进去了。
不过,能有一个人让自己愿意等待,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莲心从床边端出了一只方形的锦盒,来到外室。打开了盒盖,一阵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
锦盒里,放着一叠纸画。
莲心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一张一张的,摊开在宇文杰的书桌上,在昏黄的烛光下,莲心双手支着腮帮子,笑眯眯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这是莲心背着宇文杰偷偷画的。
第一幅,是他们的初遇。在如意楼的雅阁上,一身紫衣的宇文杰靠着莲心牵着慕容欢,说着要还他一幅一模一样的字画……
第二幅,是在一个山洞里,莲心红肿着脸,安静地看着洞口,而站在洞口的宇文杰一身狼狈,一手撑着一把树叶,一手抓着穿着一条鱼的木桩,看见莲心时喜悦的神光一闪而过……
第三幅,是回去的路上,下山时,一根木杆,宇文杰牵着前头,莲心牵着后头……
第四幅,莲心因看望胳膊受伤的谢昊然不得而垂头丧气地回来时,宇文杰守在如意楼的门口……
当时经历这些事情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回想起来,居然甜蜜得想哭。
果然,若你不爱那个人,你很盲目。无论他做什么,你都看不到,感受不到。
莲心画这些画,一是想在他们俩的大婚上给他一个惊喜;二是,上次宇文杰受伤,莲心整理他的衣物时,看见了那幅秀在锦绢上的献莲图。
终究,献莲图像根鱼刺,梗在他心上罢。
她想告诉他,现在她的画,是捧着真心为他而画的,而不再是一次过失。
莲心提笔蘸墨,继续画第五幅,第六幅……一直画到晨曦越过湖面,洒落一地金银。
莲心刚把装画的锦盒收好,绿瑶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莲心姑娘,少爷他喝醉了,在花然楼。”
一种异样掠过莲心心头,却没有捕抓住。
她忘记了,前几天,绿瑶跟红苕他们一样,呼莲心为少奶奶的。
“喝醉了便喝醉了,让马原接他回来便可,为何如此慌张?”莲心轻轻一笑。拿过红苕递过来的温热毛巾,擦了擦脸。
“少爷一宿没归,你不在意吗?少爷大伤初愈,你便舍得让他喝醉而毫不担心?!”绿瑶一脸的恼怒,轻轻跺了跺脚。
“绿瑶!你有点过分了!主人们的事情哪轮得到你指手画脚!”红苕瞪了绿瑶一眼。
“她不是还没过门嘛!”绿瑶不满地反驳。
“绿瑶!这几天我看你越发没规矩了!”
“好啦,待会我亲自去把你们的大少爷接回来,这总可以了吧”莲心调皮地向两个人目乏了目乏眼。
她很喜欢红苕和绿瑶。
红苕善解人意,绿瑶直率耿直。
她们自小伺候宇文杰,自然情分会浓一些。这些,是属于宇文杰的福气。
在绿瑶的催促下,莲心根本来不及梳妆,只能把发丝随便一束,挂上一面白纱,便和马原一同驱车离开了别院。
兜兜嚷着要跟着去,但莲心想着是花然楼这种地方便拦了下来。
马原不曾离开宇文杰左右,但是昨日,太子殿下却下令让他把在驿站的皇孙殿下送回皇宫。一去一回,便是第二天早上了。
花然楼,这是莲心第二次来了。
很顺利地,两人便来到了宇文杰休息的房间。
马原轻轻敲了敲门:“少爷。”
没人回应。
又敲了敲。
还是没人回应。
怕是醉得不轻罢。
莲心走上前去,轻轻推了推门,“咯吱”一下,没想到真的推开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略显晦暗。
莲心前脚一踏进去,一股奇怪的气味扑面而来。
有酒香,夹杂着一股陌生的味道,居然还有一丝丝莲花香气。
莲心一步一步踏前,环顾着房间里的装饰,拨起珠帘,随即,步子,再也迈不开了。
马原一看情形不对,侧身挡在莲心面前。
“少奶奶……不是……”
莲心面无表情地推开马原。
女子的襟衣,缠绕着熟悉的紫色外袍。
那件紫色的衣带,还是莲心绣着白莲的那件。
绣帐内,人影若隐若现。
忽然感觉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
是什么碎了?
莲心咬住自己的下唇,颤抖的手紧抓着自己的裙摆,指角重叠之间,深深陷入了她的掌心,在蓝裙上绣出血花。
她不能流泪。
指角越陷越深。
终究,他不是自己想要的哪种人。
可是玉环已赠,痴心已付,又如何全身而退?
“啊!”纱帐里,女子的尖叫声差点要撕破莲心的鼓膜。
不一会,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人鱼贯而入,就像一出早已安排好的戏码。
花娘绣把窗边的帘一拉,整个房间,刷白一片。
房间里,香艳斐糜得不成样子。
“楚楚,你怎么会在这里?”
曾经有一面之缘的楚楚拥着被子从床榻上滑了下来,扑进了匆匆赶来的花娘绣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楚楚爬出来的时候,带出了一条白绢。
白绢上的一抹猩红,刺得莲心心中一痛。
“楚楚,人家宇文公子是人中龙凤,人家肯要你是你的福气不是?也不枉你一直守身如玉,现在终于有可以托付终身之人了。今日太子殿下正好在这里,你若命好,太子殿下还可以为你做主。”花娘绣一边轻拍的楚楚的头以示安慰,一边往莲心的方向瞄去。
那个太子殿下点没点头,莲心根本不在乎。
听不见这些呱噪的声音,也丝毫不理会一众站在屋子里的人。
莲心只是盯着床上的那个人。
看着他咕哝着,抬起了头,朦胧地隔着纱帐往外瞧了瞧,然后露出一只手,就要掀开纱帐。
所有人似乎都在屏住呼吸,都在等着见证了不起的宇文杰,如何采撷了一朵处女之花。
咦?他的那只手,有一条很难看的疤痕。
还有,宇文杰的手很是白嫩,而这条手,相对而言就很显沧桑了。
莲心指角一松。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莲心惶然转头。刚才一直忍着没留下来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
门口外,宇文杰依然一身高贵的紫袍,发髻高耸,精神抖擞地站在阳光下。
众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宇文杰瞬间挪步到了莲心面前,小心翼翼地擦着莲心似乎永远都流不尽的眼泪。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哭了?”
“哇!”莲心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上了宇文杰的脖子,头埋在宇文杰的胸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和鼻涕都糊在面纱和宇文杰高贵的紫衣上。
在前世,莲心没有这么哭过。以前,喜欢谢昊然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哭过。
原来她这么害怕。
害怕她跟宇文杰的心就此远离,更害怕两人的心从来没有靠近过。
她害怕,所有的一切,会成为幻影。
“莲心,不哭,不哭,是我不好,我昨晚应该回去的。”宇文杰轻拍的莲心的背,就像哄着一个不小心走失了的小孩子。
他们不知道。
在满脸煞白的太子殿下身旁,一个瘦小的身影隐藏在大大的毡帽底下,她的手撕扯着上好的衣料,似乎要在上面抓出几个窟窿来。
“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宇文杰温柔地捧着莲心潮湿一片的脸。
“我……我以为你被别人欺负了。”莲心抽抽嗒嗒地说。
这张脸蛋啊,眼皮浮肿的已经不成样子了,面纱粘在脸上,有点难看。可是他宇文杰就是觉得,自己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可爱的脸蛋。
他以为他的莲心永远是那么高傲,那么冷淡的,永远需要他不停地追逐,才可能拉住她的衣袖。
可是她让他惊喜。
她在元安寺向他表白的时候,他当时是多么的惊讶。
而这次,她这嚎啕一哭,却让他心痛到极点,也让他欢欣到极点。
“傻瓜,这世界上谁能欺负得了我。”宇文杰从衣袖里拿出一张手绢。
是那条绣着献莲图的手绢。
宇文杰一看,拿错了,手一收。
可是莲心的手快他一步,把那条手绢夺了过来。
莲心旁若无人地把脸上的白纱一扯,然后拿那件手绢一擤。
“莲心,这是唯一的一条”宇文杰痛惜不已。
“这件不好,不要了,以后我给你绣一条更好的。”然后,莲心把手中脏兮兮的白绢往窗口一扔。
“说话算话?”
“盖章为证。”莲心伸出了右手,竖起拇指。宇文杰不太会,只能照做。
两人拇指相印,相视一笑。
“赶紧回去洗洗,我这样子肯定难看死了。”
“我觉得挺好看的……”
两人相携着,在众人的错愕中,缓步而去。
两人似乎都没注意这屋里,还有太子一尊大佛。宇文杰眼角扫了一眼对面那间关着门却开着窗的房间,或嘲讽似的邪魅一笑:或许今日驾临此地意图看戏的大佛还不止一尊。
临去前,宇文杰扔下一句话:“徐机,再不起来,兜兜可要找来了。”
然后听见什么东西滚落地上的声音和那位楚楚姑娘悲彻天庭的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