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月亮俯瞰的城市不像现在这样到处是摩肩接踵的高楼,在我十四岁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每天上学的路上都要经过在冬天光秃秃的一片菜地,和煦的阳光中,能嗅到从酥软的脚下散发粪料味的强烈气息。这样的气息并不陌生,在我的同学杨波家宽敞的大院,堆积着的粪堆,粘着雪迹,象喜玛拉雅的山峰傲视群雄,毫无忌讳地把那难闻的气味传送到周围的每一个角落,他的舅舅每年冬天都捡来一大堆的粪料,以备春暖花开时卖钱。我每次去他家找他上学,从院子走过,他都把嘴闭得严严实实,惟恐那难闻的气味钻进鼻孔。
那天我们正路经那片菜地,从学校的方向,远远的走来两个女孩子,其中穿身蓝色衣装,走路的身资亭亭玉立的那个,同时吸引了我和同学杨波的注意,她面庞的端庄和秀丽,让我们流连回首,虽然那倩影已消失的很远很远。从此以后,我和杨波每天中午上学经过那片菜地,都不由自主地期待她的出现。
“她长的很漂亮,是不是?这辈子要是能娶上这样的老婆,肯定没白活。”一天,当我们再次迎面遇到穿身蓝色衣装的漂亮女孩,杨波说。
紧接着他又跟我讲起《封神演义》里土行孙怎样降服一个女英雄作老婆的故事。
“那是人间最美妙的事啊!”讲完故事,杨波长叹说。
现在回忆杨波,我才明白他那时是早熟的,我记起他的下颌和唇角都长有胡髭,与同龄人相比他既沉默又忧郁。他的舅舅住在他家,用捡大粪积攒成家立业的资本。
夏天来临了,春天散发臭味的那片菜地长出绿油油的繁茂,绿荫下结满了柿子和茄子。开阔的视野也被包围的槐树遮挡了。
就在杨波旷课的这天,我偷摸戴在手腕上表盘发黄的手表被老师发现,父亲因为指针停停歇歇把它扔在了家里。
老师目光犀利,笑呵呵地让我站起,命令我摘下手表,端详了一会,她仍笑呵呵地说:
“哎呀,不错吗,是什么牌的?”
我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戴上你的手表,把手举起来,在同学们面前走两圈,让他们也见识见识这是什么牌的手表。”
第二天早晨,我照常去杨波家找他上学,看见他家的院子门口停放一辆摩托车,上面还坐着一个警察,这使我站在远处不敢走上前。没多久,杨波两手戴着手铐,在高个儿警察的押送下走出院外,坐上了摩托车。我至今记得杨波坐在摩托车上被押走时对我回顾的那一眼,毫无表情,毫无愧疚之感,就象他明天还能上学,希望我按习惯能找他一样。
杨波的舅舅从院子里出来,肩挎个粪筐,走到我跟前时说:
“借光让一让。”
我拔腿走时才注意到我脚下踩到一堆洋洋洒洒的马粪蛋,杨波的舅舅如获至宝地弯下腰,用手里的小铲子小心翼翼的铲入粪筐。
就在杨波旷课的那天,他从早上步出家门就一直躲在大坝的一棵槐树下,远远盯着菜地的方向,沿着菜地的边缘那条车辙和脚印坑洼不平的土路,望眼欲穿,焦急地等待着。中午,他没有回家吃饭,坐在槐树下继续等待,蛐蛐的聒噪和阳光的温暖,让他躺在了地上,头枕着书包,眼睛刚出现点睡意,他的耳际忽然传来清脆的笑声。他赶紧爬起,用手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
他走向蓝色衣装的漂亮女孩,从书兜里掏出的刀子握在手里。
“滚开。”
“你要干吗?”陪同蓝色衣装女孩的同伴颤抖着嗓音问。
“关你屁事。”
杨波用刀子撵走了其中的同伴,然后同样是用刀子把目瞪口呆的另一个逼进了繁茂的菜地。
是那个被杨波用刀子撵走的女孩惊慌失色的呼救耽误了杨波的好事,当附近的农民赶到时,他们只看到衣衫不整的女孩正坐在地上抽泣,而杨波早已落慌而逃了。
我再也没有见到杨波,直到好几年以后我成为一名歌手。
两年后我升入了高中,可是就在高中二年级开学的一天,我平稳而单调的学习生活被彻底的改变。
那是一次上午的课间休息,正在操场上徘徊的我忽然发现教学楼的墙角下,阴影中站着的女学生中间,有一张令我没齿难忘的脸,她正是那个在通往学校的菜地上我和杨波遇见的女孩。无意中惊奇的发现对我来说无疑当头一棒,把我打在那里,呆怔了半天。
我的单相思就是从那天上午的一次课间休息开始的。每天放学,只要能看到她,我都有意无意放慢脚步,推着自行车混杂在人流,从众多的脑袋缝隙中紧盯住她的身影不放,走出校门口,跨上自行车缓骑在她的身后。从学校到回家的路程忽然变得很短而且甜蜜,路边的柳树翠意正浓,阳光灿烂,风也温暖。我骑车跟在她的身后,保持一定的距离,既怕被她发现,又希望被她知道自己的一往情深。
我发现她家的具体位置是在霞光艳丽的一个黄昏,她家就住在我找杨波上学时路过的那片光秃的菜地,菜地不见了,难闻的气味也消失了,城市化的进程将时代的印记夷为平地。我依车停在楼房一个拐角的地方,偷觑她从自行车上轻盈地跳下,打开仓门,推进自行车,而后又重新把仓门锁好,肩挎书包,体态袅娜地走进一个楼门。那次我终于被她无意回眸的一瞥发现,赶紧缩回身子,骑车逃跑的路上心里既幸福又不安。艳丽的霞光正消失在朦胧夜色的天际。我在风里狂奔,回家后饭也没吃,躲在小屋里思绪翩翩。
我学会了吸烟和酗酒,有一次我竟然在酒后号啕大哭,绝望地把头撞在墙上,因为我看到眼前的小屋既寒酸又破乱,墙角的一处由于漏水,雨痕在白垩的墙壁上留下发黄的圬渍,这使不谙世故的我初尝了自卑的辛酸。
听见我的哭声,母亲进来小屋问:
“你这是怎么了?”
“别管我。”
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跟母亲这样说话。
我的小屋窗下,长有没过窗台的花草,由母亲一手栽种,用砖头围成一个小小的花圃,每天早晚,母亲除了要点燃小屋的炉灶还要亲手浇灌花蕾;从炉膛里窜出的浓烟沿着门楣袅袅卷入黄昏。
我终于知道她叫白云,可我仍然害怕接近她,我怀疑甚至憎恨起杨波,他怎么能用刀子把她逼进那片菜地图谋不轨?我会保护她,不论她遇到任何险情,我都会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
春节寒假时,因为看不见白云,失魂落魄的我模仿李清照的如梦令写了一首诗:
总是独自感悟
畅游夕阳深处
暮色已黄昏
帘中倩影如故
踯躅,踯躅
秋叶凋零残雾
我将这首如梦令装进一个信封,把它偷偷放在白云家门前的鞋架上。几天后我徜徉在她家的楼下,最终鼓足勇气钻进楼体,装成一个探亲访友的人鬼鬼祟祟地从一楼爬上五楼,又从五楼回到一楼,每次经过她家的门前都是我心惊肉跳的一刻,想敲门的手总是被阻挡回来。最后,就在我愁容满腹地从楼上一步步查着石阶查到白云家门前,她突然开门送垃圾袋看到了我,而后迅速闪进屋里,伴随一声关门声,我被拒之门外。
开学后,我照常无误地进行我那浪漫而神秘的跟踪,在每天放学和上学之前。
那天早晨,蓝色的夜幕还没有退尽,我便等在白云家楼拐角的地方了,不久她从楼门里走出,象往常一样打开仓门,推出自行车,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跨上自行车后向大坝的方向骑去,那并不是她正常上学的方向。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骑上自行车跟在她的身后,忐忑不安。果然不出所料,她在大坝上停下来,倚靠车体,回身用乌黑冷漠的眸子注视我说:
“你有什么事?”
我被她的注视看得胆战心惊,吞吞吐吐只憋出了两个字。
“我,我-----”
就在我只顾低头去看脚下的积雪时,白云突然转身,骑上自行车匆匆远去了。这时,我压抑心底的声音从嗓眼里迸发了出来:
“白云------”
这天我上课迟到了,女班主任把我罚站在教室的门旁,什么也不说,只顾背朝讲台下的学生在黑板上涂写龙飞凤舞的英文字母。她写了满黑板后回身看了我一眼,双手支撑讲桌,语调生硬地问:
“怎么迟到了?”
“起来晚了。”我撒谎说。
“好你个捧不起的刘阿斗啊----”她说着把手里的粉笔头一转身摔向黑板,崩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班经常迟到的还有大个儿和高峰。高峰斜挎个书包,有时也歪戴个帽子,活象个国民党逃兵。每次上课迟到,被罚站在门口的他回答老师的质询都不知所措地用一只手抓着头发。
下课时女班主任老师把他叫到了教员室,我们都看见他低垂着头,落寞地跟在女班主任老师趾高气扬的身后;女班主任老师临走出教室我们再次听见她的那句有名的口头禅:
“你们这帮捧不起的刘阿斗。”
高峰从教员室回来就一声不吭地趴在课桌上,后来我知道他被叫到教员室遭到女班主任一顿狠捋。
“把你的家长叫来,考试照抄,可下你及格了,啊?”
“我没照抄,是----是-----”
“是什么是?-----哪次英语考试你及过格?”
但高峰记得,这是他唯一一次英语考试及格。
我在寒假的一天敲响了白云的家门。开门的是她的母亲,一个和蔼的身体健康的中年妇女:
“白云,有同学来看你了。”白云的母亲朝里屋喊道。
使我感到欣慰的是,从里屋珊然走出的白云对我的到来并没有显出过多的惊奇,相反她落落大方地坐在我的对面,泰然自若。
我的谈话即幼稚又好笑,她当时的不耐烦跃然于美丽而清秀的脸上。
“你打算毕业后做什么?”
“去我爸的单位上班啊。”
这还不可笑,糟糕的是我接下来的问话:
“你喜欢梅花吗?”
“不喜欢。”
白云的母亲已经看出了门道,在旁边插话说:
“你们现在最好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很多事应该毕业以后再考虑。”
我那时虽然幼稚可笑,但也能听出点什么,于是我起身告辞。
直到高考在即,我都没能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学习上,每天上下学依然继续我那神秘而浪漫的跟踪,从未间断,无论刮风下雨,冬寒夏暖,如此的习惯一旦一天没能做到,我就象戒毒一样的难受。我甚至在夜幕降临时骑车来到白云家的楼下,伫立在那扇窗下的甬路上望眼欲穿地发呆,雨水顺着雨伞淋透了我的衣衫,视线模糊中幻想她的笑容迎面而来,在苦涩的阴暗的心海绽放幸福的浪花;冰凉的等待在洒有月辉的甬路上潺潺流淌,汇入淙淙的下水道。
毕业的这年夏天,高峰在操场上玩篮球时与白云班的一个男生发生冲撞,结果午间休息时,他们破门而入,手拎板凳腿,直奔高峰打去。当时我正趴在桌上午睡,被嘈杂声惊醒后,我眼见高峰象个鸵鸟连蹦带跳杀出重围,尽管如此,他的腰背上还是被板凳腿给以很重的一击。
“高峰挨打了。”大个儿刚进教室,吴军就对他说。
“被谁打的?”大个儿瞪着眼睛问。
“高二的。”
“我靠,欺负到头上来了。”大个儿脚踩着椅子说。
“我们不能这样被他们小看了。”
“对,揍他们。”
“揍他们。”有人响应。
“我回家一趟,在我回来之前你们谁也别动。”
在一片讨伐声中大个儿又离开教室,再次返回时他手里拎个黑色的皮包,在一片唧唧喳喳的讨伐声中,他拉开皮包的拉链,从里面拽出一把把闪亮的片刀。
“没啥事留着这些东西就是有好处,看,这不派上用场了?”
大个儿率领我们班的男生,手持片刀在操场上与低年级的男生火拼,那个与高峰因玩篮球相冲撞的学生被大个儿一刀撂倒在操场上。发生火拼的时候我始终是个旁观者,站在台阶上猛一抬头,看见教学楼的一扇窗口,白云正与同学说说笑笑,我不知道她当时的笑容是否是因为看到我的安全无恙。
大个儿很有经验,见有人被他用刀撂倒在地上,他迅速带领同学撤出校园,我就是在这时赶上他们的队伍的。
“拿着这个。”大个儿把黑皮包塞到我的怀里说,所有的武器放在了里面。
我们在高峰家庆祝胜利。厨房里大个儿围着围裙,像个大厨似的吩咐高峰:
“盐在哪儿?”
“我给你找。”高峰弯腰寻找。
“这日子过的,连自己家的盐都不知道放哪儿;让陆吉下楼买去。”
我刚要下楼,吴军喊住我,塞到我手里二十块钱说:“顺便买几瓶啤酒。”
我抱着啤酒回来,桌子上已摆上丰富的饭菜。
“来,为我们的胜利干杯。”大个儿首先举杯。
“干,干,干。”众人响应。
“我眼见大个儿把那家伙一刀撂倒了。”吴军说。
“可别出人命啊。”高峰担忧地说。
“没事,你们想的太多了。”大个儿又举杯说。
那天,大个儿怀抱吉他弹唱的情景另人印象深刻,高峰站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恳求大个儿说:
“哎,等等,你这儿是怎么弹的?”
被大个儿撂倒在操场上的男生险些死在送往医院的路上,结果他差点被开除,校方给予他记大过的处分。
多年以后,当我乘坐火车望向窗外,那匆忙的人流兀然又使我感到步履和嘴角中流露的焦虑是那样的熟悉,那是黑色的七月留下的焦虑在心里作祟的结果,尽管时光荏苒把我推向远离学生时代的年龄,可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却象鬼魅一样纠缠在我的梦中。考场是黑色的,天空也是黑色,包括树干,风吹过拂落的水珠;撑着雨伞等候在外面的学生家长,那翘首以盼的身影;纷乱的脚印连接的考场和公厕。
我从公厕返回,看见大个儿站在走廊上与高峰对答案。
“管它呢,反正我都答上了。”大个儿说。
“有道题我没答完铃就响了。”高峰惋惜地说。
“你最后那道题的答案是多少?”我上前问。
“忘了。”大个儿摸着脑袋,笑说。“别对了,没用,都写在纸上了你还能改啊?”
高考结束的最后一天,我们在考场走廊的窗玻璃上看到用红色的笔触赫然写着:“祖国啊,母亲,你为何抛弃了我。”这不知是哪个预感到自己即将落榜的考生写的字体深深刻在我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