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纪四千六百三十年六月
东华莽梁原铁牢关
浩纪四千六百三十年,即大康丁元七年,秣马厉兵十数年之久的大荒力熊部终于按捺不住,挥兵南下。时年东华王朝大康之世积久疲弱,文风兴盛,武风隐没。仓促之际,莽梁十三州兵马总督君烈接印受命,挂帅出兵,阵列铁牢关。
是时铁牢关前牙旗缤纷,戈矛若林!
铁牢关军营主帐里,大康军主帅君烈正闭目坐在案前,手指轻轻敲着案上的砚台。
“主帅,铁刀营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候命。”一名英武却脸带淤青的副将走进帐,行礼道。
“好。”君烈抬头看了一眼副将,点了点头,随即又闭上眼睛。
“主帅,”副将没有退下去,走上前一步,“末将不知,主帅此次要等的是何许人物?难道比我们大康军士还要忠勇吗?”
“起路,这次对决,不只是有了忠勇之心就可以的。你尚且是我大康忠勇将士的表率,可是对上力熊的铁骑,有几分赢的把握?上次捡了条命回来,莫非这么快就忘了?”君烈重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副将,“我等的人,或许比不上我大康军士的一片丹心,可他却是此项计划唯一一柄刀,一柄杀人的刀。你在莽梁的日子也不短了,青衣红莲的名号,总该听说过吧?”
“什么,山雨青衣?!”张起路一脸惊愕,身子不自觉退了一步,他怎会不知道山雨青衣的名号,来到莽梁五年来,漠北山雨的名字像晴空惊雷一般响亮!张起路犹豫了一下,“可他素来有杀人不眨眼的名号,主帅不担心他……”
“若山雨星明真是莽夫一个,那就只能说我当年看走眼了。”君烈说了一句,虽然没有指责张起路的不是,但张起路又怎么听不出其中的不满?然而张起路心里实在憋屈得紧,行了一礼:“难道我铁刀营五百军士,都是为了这个人送命吗?”
君烈闻言笑了笑,叹道:“起路,你追随我多年,莫非还不明白?自从着了这套战袍,你我何曾为自己流过血?这数万将士又何曾为了他人流过血?”
“主帅,我——”张起路还要再说,君烈却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休要再提。你帐下五百铁刀,在骑上马的时候也没有犹豫过吧?当你握刀在沙场上时,哪还有闲暇考虑这些?退下去吧,今日我会与我大康将士共赴沙场。”
张起路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低头行礼:“末将告退。”他方出军帐,心里却又觉得不是滋味,便一路走到了铁刀营的营部,站在外面出神。沙场从来血流成河,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可现在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统领的铁刀营为了给一个外人掩护而在战场厮杀,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正在此时,辕门处传来声响,他回头望去,见是一中年汉子纵马而来,被军士拦住:“来者何人?此地为大康军营,不得乱闯!”
“北漠山雨,应邀前来拜会君大帅,还请通报则个。”马上人抱了个拳,说道。
“有何凭证?”那军士却有些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马上人脾气极好,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封请柬,隔空扔给了那守职军士:“请柬为证,劳烦大哥速速禀报,你家大帅快要等不及了吧。”
守职军士接了请柬,翻看一眼,见不似作伪,便道:“还请在此等候片刻,我去禀报我家大帅。”说着就往主帅军营跑去。那人笑了笑,便在马上等候。他突然察觉到一束目光,遥遥望去,见是一名身着副将军袍的人在看他,便点了点头。
张起路此时才看清了来人的脸面,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倒是颇高大,但却平凡无奇,难道就是主帅所说的帮手?张起路心里更是闷得慌,却也没失了礼数,略点一下头便转身离去。过了片刻,那通报的守职军士又匆匆赶回,对着马上的汉子行了个礼:“方才多有怠慢,我家大帅有请,还请下马移步。”
山雨知道军营不能随便纵马,便跳下马来,笑道:“有劳了。”守职军士在前面带路,山雨跟在后面进了军营。行了不久,军营主帅帐便出现在眼前,那守职军士率先进帐通报了一声,而后出来请山雨进帐。山雨笑着走进去,但见一身儒袍的君烈坐在案前,正打量着自己。
“君大帅。”山雨抱了个拳。
君烈起身来到他面前,将他胳膊搀住:“山雨,你终于来了。莫要取笑我,这大帅当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早些年我就立过誓,这一生不负忠义,不负师命。君大哥相邀,岂能不来?”
“哈哈,好一个不负忠义,不负师命。”君烈拍了拍他的肩膀,“令师当年有恩于我,如今又能有你这般高足,想必此生无憾了。”
“家师生前一直担心大荒各部的野心,没想到他们还是来了。”山雨时微叹了一口气,“我听闻力熊部此次带兵的是号称万人屠的切托纳罕?”
“不错。”君烈点头道,“切托纳罕是大荒少有的猛将,其用兵布阵绝不输于我。愚兄惭愧,自问阵前相遇也不一定是其对手,无奈才出此下策,想要山雨能在混乱之时杀进他们的阵列,取其人头。”
山雨笑了笑:“莫说这是下策,我大康开国以来,少有开疆扩土之举,只盼得百姓安乐。而今力熊部蛮横南犯,有志之士自当得而诛之!君大哥此番话可不得我心。”
君烈苦笑道:“是大哥着相了。”
“不知大哥想要何时出兵?”
“我已下战书,约切托纳罕今日一战!”
“几时?”
“未时三刻。”
力熊部乃浩洲大荒九大部落中第一大部落,于浩纪四千六百二十七年时大败苍狼、白鹿两部联军后,东进千里。又三年,挥兵南下,攻破北漠紫火庭,直奔东华铁牢关。力熊主帅切托纳罕带兵连克东华军三场,士气正盛。
大荒是超出东华人想象的一个地方,位于浩洲大陆的北方,与东华相隔一块北漠。大荒地域广袤,有大片的森林,辽阔的草原,高低起伏的山脉,一望无垠的雪原……很少有东华人去过大荒,传说那里的人都是茹毛饮血,异常恐怖。然而随着大荒部族的不断南犯,东华人也终于开始了解这个北方的强邻。力熊族人在大荒九族中是最为强壮的,他们的皮肤要略显粗糙,使得他们在东华人眼中显得狰狞可怖。力熊人大都高大强壮,骨架宽阔,平均比东华人高出一头左右。他们的信仰是大荒的九大神之一的蛮熊巴图萨,以强壮、威武著称。他们的战马是清一色的陀罗马,这种马骨架大,耐力强,长相已经不再像马,更像一种狼。
大荒陀罗马身披薄铁甲,铁甲外镶嵌着骨刺,异常锋利。力熊人的兵器也如他们的战马一样透着诡异,远远望去只觉得有一层寒冰笼罩。
脸上横亘一道伤疤的铁岩柯骑在大荒陀罗马上,看着正在集结的队伍,心里面豪情万丈。自从跟随切托纳罕南征以来,铁岩柯每次战役都是冲在最前面,用手里的刀收割东华人的头颅。鲜血喷洒的时候铁岩柯总会感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幻想着自己攻到东华大康都城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幅场景。
“嗒——嗒——嗒——”沉稳的马蹄声将铁岩柯唤醒,铁岩柯一愣神,回首见是一脸严肃的切托纳罕一身威武铁甲纵马而来,立即下马行礼:“见过主帅大人。”
“嗯。”切托纳罕骑在马上摆了摆手。切托纳罕,这个年近四十的大荒男人,少年时便以一手杀人利术在战场上崭露头角。晋升统领后,又以诡战奇胜而扬名整个大荒。可是力熊部老君主死后,新的君主不喜欢他,于是他韬光养晦近十年,在苍狼、白鹿两部联合之际,又被新君主请出山,一战便挫了狼鹿两部的锐气,使其退避千里之遥。
“禀报主帅大人,现离未时三刻尚有半个时辰,我力熊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只待主帅发令,便可攻城拔寨!”铁岩柯说道。大荒近些年来与东华的交流甚密,许多大荒人都以说东华的话为骄傲,并且说话的时候喜欢加上东华人特有的语词。
“拔旗!”切托纳罕张嘴只说了两个字。
“拔旗——拔旗——拔旗——”命令被一层层传达下去,声势浩大。
寂静如大地的队伍突然间翻滚开来,营地震动,尘土飞扬,旌旗纷飞!如钢铁洪流般的步兵方阵向前移动,整齐而迅速;骑兵团在前面开路,马蹄踏碎了铁牢关前的大地!
“出发!”切托纳罕一挥手,身边的近卫们一齐脚磕马腹,徐徐前进。出了辕门,队伍行进加快,切托纳罕挥鞭纵马,穿过浩浩荡荡的步兵方阵向骑兵团赶去。身边的近卫营也如他一般,纵马疾驰。少顷,便来到了骑兵团的后方。
前线的边界渐渐出现在人们面前,远远望去,切托纳罕已经能看到雄立于北苍山前的铁牢关,如一支长剑直插山坳之间。
日半悬,西风烈!
切托纳罕深吸一口气,勒紧马缰,放慢马速。他身前的骑兵团也放满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一直在后面整顿军纪的铁岩柯纵马赶了上来,来到切托纳罕身边,跟着他慢慢向骑兵团的前方行去。宽阔的草地再也遮挡不住人们的视线,两方的对视如同水与火的相遇,在这悬日之下相撞!切托纳罕身边的铁岩柯突然大喊一声:“主帅小心!”便驱马跃到了切托纳罕身前,切托纳罕一眯眼睛,一道流矢带着一声裂天的声响破风而来!那射箭之人极有技巧流矢的尾簇拖着长音划过天空,落到了铁岩柯马前一步距离的地方。
早有近卫营下马,取了流矢,抵到了切托纳罕面前。切托纳罕拍了拍手:“是狼啸箭而已,不必惊慌。莫要失了我力熊军士的气度。”铁岩柯一脸红,忙驱马退下。切托纳罕伸手接过狼啸箭,将上面的纸筒取下,展开来看:
今日一战,必定全力以赴。胜败易手铁牢关,但保尔项上人头!
切托纳罕读罢,嘿然一笑,将手里白纸撕成碎片,遥遥望了对面军阵中那名着甲将军一眼,便驱马后撤,到了军阵中间。
“主帅,已经未时两刻。”身旁的近卫上前说了一句,又快速退下。君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碧空如洗,那一轮太阳开始略偏向西。
“起路,特使怎么样了?”君烈回头问了一句。一直跟随在君烈身边的张起路闻言,连忙道:“主帅放心,特使一直在客帐,有末将指派的几个兄弟照顾着。”
“嗯,”君烈点了点头,“不要怠慢了,此次战役结束后,不论结果如何,都要将特使送回帝都,不得有任何差池!”
“末将领命!”
君烈又闭上了眼睛,心里面渐渐平静,不论是对是错,这一场仗打完自会有人评说。君烈蓦地一下攥紧了缰绳,心里面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
君烈与切托纳罕同时睁开了眼睛,怒目尽眦!
张起路在君烈扬手的瞬间下令,战鼓隆隆响起,一声一声,短促、急迫,震动大地,像远古巨兽在急速行进。铁骑勒缰,马蹄高扬,发起冲锋。
号角在切托纳罕身后响起,同他以前经历的战争一样,号角声依旧这般浩大、沉重,力熊部的铁骑拔出战刀,摇着手臂大喊,冲向了大康骑兵的阵列。
“巴图萨!”切托纳罕一扬手,身旁的近卫营一起振臂高呼,冲杀向前。
两方骑兵如两道洪流一般,在铁牢关前的平原上剧烈撞击在一起!大康的步兵在骑兵之后,以长盾营为首缓缓向前推进,长枪从长盾的缝隙中伸出,在西斜的日光中闪着森森寒光。突然,大康军营中号声鼓声一变,厮杀的骑兵果断后撤,分两路从边路撤退,任力熊部的铁骑在后面追赶也不恋战。
略输一筹的大康骑兵抛下了近一半的尸体迅速后撤,将身后的步兵露了出来。大康积弱已久,骑兵马种已经不再是当年开国皇帝时的龙血马,更勿论骑术精湛、布阵巧妙之术了。然而莽梁十三州在大康历史上却一直有着显赫的地位,不是仅是因为它直连帝国北钥铁牢关,更是因为这里的男儿尚武报国,是有名的将军产地。在少数几个大康强势兵种里,莽梁步兵的枪阵可谓一绝。长盾营的军士在前,长枪营的军士在后,前后互相配合,缓步推进,可以阻绝骑兵的冲锋。
力熊部的轻骑兵是大荒的骄子,切托纳罕手下的骑兵更是力熊部里的精英。在大败苍狼、白鹿联军的那场战役中,正是切托纳罕手下的骑兵营突发奇兵,才有给联军致命一击的机会。
大康枪阵推到了力熊骑兵阵中,力熊的骑兵阵仿佛河流遇到了山石一般,顿时一滞。切托纳罕骑在马上,见了此景,深吸一口气,一挥手,随即力熊的号角声也变了调子,骑兵开始后撤。切托纳罕又一挥手,号子再变,骑弓营踏风而来。
张起路在军阵后方看见枪阵中的军士不断倒在箭雨中,心内焦急异常,去看君烈的脸色时,却发现君烈一脸平静,依旧没有出兵的打算,只能心里干着急。
这时候,一身戎装的山雨打马而来,到了君烈面前一抱拳:“大帅,山雨随时候命!”
君烈点了点头,想笑,却笑不出来。张起路看了山雨一眼,略微点了点头,便又观察起前方的战事。山雨低下头,双腿一夹马腹,驱马后撤,来到了那一队五百铁刀营军士面前,等候着进攻的命令。他不是没见识过尸横遍野的场面,可江湖是江湖,沙场是沙场,两者虽然都沁着血,却怎么也不一样的。他的心略微剧烈地跳动着,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血在不断冲刷澎湃。师父曾经说:“纵使长握神兵器,莫敢嗤笑残锈刀。”一人身法再高明,也抵不过万千军士如山洪一般进攻。他平复了心境,闭上眼睛,手顺着薄铁甲的纹路向下摸去,在腰间摸到了那柄刀,他的心里一震,随后平静下来,如夜色下的湖。
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阻隔了,山雨耳边只有细微的风声,徐徐吹着,静静的,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座山谷。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山雨的身子一震,耳边的静谧被一阵声浪震飞,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君烈的背影。
“山雨先生,主帅即将亲自上阵,到时切托纳罕那狗贼也一定会应战。全拜托你了!”张起路来到山雨身边一抱拳,随后对那五百人道,“打起精神来,去杀杀这帮力熊畜生的气焰!”
“喝——”那五百人闻言,一齐低喝一声,驱马便走。
山雨跟在这五百人中,汇入了大康重骑兵的大流中,向着力熊部的本阵冲击过去。大康重骑,是为数不多的大康王牌军之一,这一次大康可谓是背水一战了。碗大的马蹄敲击在地上,身上的铁甲发出节奏的轰鸣声,还未相接,血色已经弥漫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