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再次向时微看去,这次目光里兴趣更多。时微被这么一盯,只觉浑身一阵冷意,仿佛全身被看了个透。
“一切皆为虚影,犹似梦幻;一切有如实意,法相而生。”林放轻声道。
时微懵了一下,问:“这是什么?”
林放起身,负手而立,瞥了眼时微:“这是当年白莲居士所说,他虽身不具法,却看得通透。所有的招式都是虚的,而其实这些虚的又都是实的。”
“这是绕口么?无中生有,哗众取宠。”时微不解这句话何意,便极为不屑道。这来来回回的说了跟没说一样,简直是故弄玄虚。
“无知!”林放本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听闻时微此言,也变了脸色,“大道之行,何其深远。你一个毛头小子连门槛都还没摸到,就敢大放厥词!”
“就是因为没有摸到,才敢大放厥词。这些话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我不醉心武学,也不想求什么长生。”
“哦?”林放闻言一笑,“你既无欲无求,那又何苦来这里?”
“我——”时微一顿,道,“谁说我是无欲无求,我只是不想涉入江湖中事,也不愿掺和什么阴谋争霸,我只想……只想过安静的日子。”
林放嗤笑一声:“小小年纪就学暮年老人这般心态,也不嫌做作?不思上进,胸无大志。男儿顶天立地哪能这般怯懦?”
“谁说我怯懦?”时微反驳道,“我来这里一心报仇,肯犯万险于千军之中!”
“哼,只不过是个人恩怨,也算不得什么大志向。”林放继续笑道。
时微怔了怔,颓然点头:“对,这算不得什么大志向。可是人非得有大志向才能活么?像农夫耕于田垄,渔樵穿梭山江,白发迎风,日暮终老,不也一样么?”
“自然不一样。若是人人都这般想,那哪里来的天地英杰,青史雄豪?长河滚滚,哪能尽是凡夫俗子!”林放不屑道。
“那就你这般说,你们这些所谓英豪又做了什么?无非是个人身法高深,来去自如,还视法度如粪土?!”时微更是不服,出口不逊。
林放看了时微半晌,道:“君子临世如莲花照影,花浊影浊,花清影清。”
“我所行之事,会是清花照影么?”时微喃喃道。
林放见他不再与自己以为斗嘴,似是有些悟了,便趁热打铁道:“这自然要你自己想,你所行为何?几成公道,几成私怨?”
“我要杀皇帝!”时微突然说道。
“知道你要杀皇帝。”林放摇了摇头,“我也是从北漠而来,想必你应该猜到我与北漠那头狼的关系。”
时微眯了眯眼睛,看着林放:“听前辈所言,似是与宋明录同盟,却又出言毫无顾忌,莫非前辈有所把柄被抓?”
“哈哈哈——”林放开怀大笑,似是听见了极为好笑的事情,“我有什么把柄需要被人抓?罢了,你这般愚笨,我也就不跟你绕圈子。山雨时微,你只是个小人物,不管你是不是红莲宗少宗主、君烈的义子,在他们眼里,你始终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你要去做的事情却是件大事。你有没有想过你做完之后会怎样?你没有机会从这里逃走。”
“我没想过。”时微一握拳,“可是我知道我要去做。”
“朽木!”林放一挥手,“你要为君烈报仇?那你可知是谁杀了他?”
“自然是皇帝!”
林放皱了皱眉:“屁话!皇帝真要杀一个人,会等到他在朝堂自刎?杀了君烈的不是皇帝,而是他自己。”
“若不是被逼,义父怎么会自刎朝堂?”时微更加愤怒。
“这就是你所不知道的事情了。”林放叹了一口气,“本来我今日来是想做说客,可是看你这样子,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天下崩坏,受苦的还是黎民苍生,皇帝为了不再起战乱,一心想要削藩收权,到时候天下一统,哪里还会有争斗?”
“可是他却杀了自己的亲哥哥!”
“难道褚北澜不杀大皇子,大皇子继位之后就会放过褚北澜?这本来就是预见的事情。”
“那如此说来,还成了我为虎作伥?”时微问道。
林放点头道:“你倒还有自知之明。若真的被仇恨蒙蔽,我想你也对不起你的两位师父精心栽培。我们这些人,本来就不想再为这种事情劳心劳力,王朝庙堂,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话我就说到这里,你自己想吧。”说完,林放就要出门而去。
“前辈去哪里?是不是有我师父的消息?他们前些日子在小秀峰不告而别,听陈楚些前辈说可能是遇到了妖族的人,前辈是去帮手么?”
“我去杀了他们!”林放回头一瞪眼,转身而去。时微被那一瞪惊了一下,只感觉林放眼中顿时乍现的精光着实可怖。不过林放转身时脸上带笑,时微知道他是说笑,便放下心来。受人之托么?时微走到门外,早已不见了林放的身影,这时候能让林放亲自来找自己的,除了贵天王褚良之外,怕是没有其他人了吧?褚良,褚北澜,时微想着这两人的名字,慢慢下山。
七日后,柳华城外,鏖战正酣。王朝军终于再也无法容忍北漠反抗军的嚣张气焰,王师北上,皇帝挂帅,直指紫火庭而去!九月时候,宋明录率北漠军进入了荆北国,这个在东陲之地反叛的侯国旗帜鲜明地反对王朝政令,天下大惊。褚北澜即刻下旨议军堂,三天内北伐军集结完毕,王旗半卷,出晟都东北而去!柳华城曾被王朝军借过道,那一日时微没有出门,躲在家里面听着外面巷子上轰隆隆的车马声,寂静而又严肃,如同雷雨前的沉闷。
他不是没有见识过军营,可是这般雄壮威武的王朝军,他却是第一次见到,就连在侯府的时候也没见过。马蹄声嗒嗒而去,带着时微飘摇的思绪远离。吃了午饭,时微匆匆出了门,来到了黄油记。老板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示意时微进里院说话。
“他们就在紫火原上开战?”时微喘息不定,问道。
“不错,目前得到的消息是这样的。”李德开一脸阴翳,“接下来我们要稳住,等待消息。”
“等待什么消息?”
“自然是行动的消息!”李德开瞪了时微一眼。
柳华城的第一场雪不是自天而降。朔风凛冽之时,大雪从紫火原被吹送而来,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极像南方春季里风中飘散的杨花柳絮。时微在城里最北边伫立,似乎都闻得到其中夹杂着的淡淡血腥气。那是不远处沙场上飘来的气息,透着一股冷意,令人战栗。他终于知道为何宋明录会让自己来这里。此时柳华城外驻扎着王朝军最强的生力军,那些已经踏上紫火原的王朝军并不是这次北伐决胜的关键。而通过种种消息,李德开已经获知柳华城将要成为王朝军北伐的大本营!
“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么?”李德开对时微说道,手都有些发抖。
时微猜测道:“难道……他要亲自来?”
“自然!”李德开搓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宋帅决心与荆北国联合之时,我便猜到了他是想激褚北澜御驾亲征。大康朝每次叛乱,无不是皇帝御驾亲征,尤其这种时候,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北漠,褚北澜若是不能御驾亲征,必定会人心大失。他不仅要亲自上阵,还必须得赢下来!”
“那我们……”时微脱口而出。
李德开点头道:“我们杀了他!”
时微心里一震,他不知道这群狼子野心的人到底是如何运营,才能够让荆北国发生叛乱,而后宋明录又趁虚而入,举国反叛。那么朝中又是怎样一番争斗,才让皇帝决定将北伐大本营安在柳华城,这个布满了北漠军钉子和杀手的地方?
“好了,先安下心来,不管怎样,我们都要隐藏好。”李德开出声,打断了时微的想念。
皇帝在第四天后来到了柳华城。此时王朝军已经取得了两场胜利,这位褚姓皇帝心里自然高兴得很。那一日所有柳华城的百姓都出了家门来到柳华城主道上,围观皇帝的车驾。时微也混在人群里,身边还有黄油记的老板李德开。军士在他们面前拦着维持秩序,保护皇帝车驾不受惊吓。人群异常嘈杂,虽然事城主已经派人排查过一次,却没有任何结果,除了查出一些陈年老案,并未查出几许用的东西。褚北澜御驾,城主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将所有军士都派出来,以防万一。
城中百姓对这皇帝其实没什么太多兴趣,也都只是看个热闹。人们都知道他是跟自己的亲哥哥争位才如愿以偿地登基,然而他登基后却也做了不少好事,总的来说还是一位贤君。可是世道就是这般无聊,终于有一位看似贤君出现,大康却已经要分崩离析。
时微挤在人群里,远远地瞧见了长长的队伍缓缓而来。打头的是清一色玄色铁甲的王朝卫队,军马高大,长槊挂鞍,一股凛冽之气不言而喻。似是体会到了一股寒意和杀气,围观的人们纷纷后退几步,惊慌地看着军士身上似乎还没来得及擦干血迹的铁甲。之后便是皇帝的车队。庄严肃穆的车队在青石街道上驶过,人们静静地看着这车驾。已是寒冬时节,车厢前挂着厚厚的锦绣棉帘,阻挡寒气。当行过百姓前时,棉帘被打开,从车厢中探出一人,对着街道两旁的人挥了挥手。
“吾皇万岁!”时微突然感到身边空了出来,回过神来时见沿路的人们全都纷纷下跪,对着车驾上的男人行礼。时微眯了眯眼睛,也屈膝下跪,却用余光愣愣扫过了那个男人的面庞。
男人面色威严,虽说不上俊美,却自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势,然而其上似乎隐隐写着一丝疲倦。时微看了一眼身前行军礼的军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放松了衣袖中的手。
“别着急,现在不是时候。”不知何时李德开居然来到了时微身后,轻声说道。
“难道还有更好的机会?”时微不解。
李德开微胖的身体像一团一样跪在地上,样子无比虔诚,然而话语里却是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们这些年在这里是白白浪费时间?”这话语里的责备极重,时微一听,便不再说话。
待皇帝车驾过去,负责护卫的军士才慢慢撤走,大街上的人们也开始慢慢疏散。时微跟在李德开身后,依旧是亦步亦趋的模样。“看来北漠的局势一直没有脱离控制。”李德开突然这么说了一句,时微稍稍一怔,知道李德开应该是想对自己说什么了,便稍稍加快了脚步。“到了如今时候,也不怕你知道太多。”李德开得意一笑,“宋帅出自议军堂,自然知道议军堂的那一套。北漠首战失利,再战又失利,这看上去似乎是因为北漠军实力不行,其实完全是宋帅策划罢了。两战示敌以弱,宋帅不惜损兵折将,溃散士气,为的就是此时皇帝能够小歇一会儿,在柳华城落脚。”时微听着,联想起自己以前得知的一些消息,后背一阵阵发凉。
若是宋明录在出任北漠之前就已经有了这般谋划,那他是有先见之明,还是他早就怀了叛国之心?想到此处,时微有些犹豫了,如果真的能杀了皇帝,这对其他人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不可能!宋明录再怎么运筹帷幄也不可能洞悉多年之后的事情。时微突然想起一个人,项然。既然他能在晟都里隐藏了那么多年,必然是有其他人掩护,那么那些人又是谁呢?更或者说,宋明录与项然一样,也是那些人的一颗棋子?这样想着时微感到一阵气闷,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已经是阴沉沉的一片,看来是要下一场大雪了吧。
大雪下到第二天,时微一路艰难来到了黄油记,见其余两个伙计还没来,便先开炉烧火,等过会师父来直接上架。这时突然出来了敲门声,时微走过去开门,头也不抬道:“还没开炉呢,您来早了些。”没想到那人却是一步踏了进来,粗声粗气道:“这里便是黄油记?”
时微一愣,回头看了一眼,见来人衣着不凡,身材魁梧,负手而立,似是颇有气势。他身后还跟了两人,似是随从模样。时微挠挠头,低首做了个礼:“回客人,真是。”
“叫你们师父出来。”这人又说道。
“不知您找我家师父何事?此时师父怕是正在忙,不方便出来。”时微稍稍皱了皱眉,说道。
这魁梧的汉子笑了一声:“忙?忙也得出来。”他负手在屋里转了两圈,瞧了时微一眼,“我是王朝侍郎,奉陛下旨前来寻黄油记老板李德开,快快让他出来。”
这话就有些不客气了,但是这不客气的话是王朝侍郎说的,就自然变得客气了很多。时微哆嗦了一下,连忙道:“是是,大人请稍等,我这就去找师父出来。”
那魁梧汉子嗯了一声,时微便撒腿往后院跑去。“师父!”时微大喊一声,李德开正在拌馅子,听见后出来看了一眼:“怎么了?”
“师父,王朝侍郎大人来了,说是,说是——”
“出息,慢点说!”李德开训斥了一声,脸上却微露笑意。时微装着大气甫定的模样:“师父,师父,是王朝侍郎,王朝侍郎大人!说陛下召您。”
“侍郎大人在哪?”李德开脸色一变,急道。
“在铺子里。”时微说着就带着李德开往前面的铺子赶去。
进了铺子,李德开不复往日慢条斯理的模样,对这面前一人就是一拜:“草民见过侍郎大人。”
那人却是一笑,匆匆闪开身子,道:“我可不是侍郎大人,我家大人在那边。”他说着一指身旁的魁梧汉子。李德开满头大汗,连连点头,转身对这那魁梧男人又是一拜:“草民李德开见过侍郎大人!”
“李德开?”侍郎问了一句。
“正是。”李德开忙答道。
侍郎沉吟一声:“听闻你有一手绝活,这酥油饼子做得甚好,有人担保你能让陛下稍增食欲。陛下连天来一直在前线督战,日夜操劳,茶饭不思,身体欠安。我等做臣子的自然是要为陛下身体着想,才想方设法地寻些法子让陛下增加食欲。”
“陛下劳心社稷,大人们肝胆忠心,小人万分敬仰。只是不知小人能做些什么?”李德开马屁拍得倒也是溜得很,说得那魁梧男人眉开眼笑。“李老板倒是会说话,也不用多礼了。既然陛下不想吃东西,我们自然就是想让他吃一些。宫里带出来的那些御厨脑袋也都木了,想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李老板若是能够拿出几分手艺,让陛下龙口大开,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大人折煞草民了。为陛下做事,哪里敢想什么好处!”李德开连忙道。
侍郎却是笑道:“哎,话不能这么说,陛下宅心仁厚,布德天下,赏罚分明。李老板立了功,怎么会没有奖赏?放心便是,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安排。”侍郎说完,又道:“不过我话可说在前面,李老板这就为陛下做事了,到时候手脚一定要摘干净,不然可没人保你!”
“自然,自然!”李德开额上大汗,连忙点头。
“好了,李老板收拾收拾吧,晚些时候我差人过来接李老板。”侍郎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哎。”李德开一面点头哈腰地招呼着,一面走出门外送侍郎。侍郎上了门外停着的马车,一摆手,马车疾驰而去。李德开眯着眼睛满脸含笑地看着马车远去,才长舒一口气,回了铺子里。时微见李德开回来,上前一步,还未说话,李德开却笑了笑:“来了。”
时微沉默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什么来了。然而这个机会就这么容易地来了,却更加让他不安,就像当初他猜到了宋明录的真实身份一般,这个巨大的无尽的网,慢慢向他展开时,他却不能再像当初一样毫无顾忌地仗剑纵马。尽管知道常笑、张铁言、冉碧三人都在宋明录手里,尽管知道这一次真的是他最绝佳的时机。仿佛林放的质问又回荡在耳边,这一行前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义父报仇,还是为了红莲宗所谓的少宗主该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