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祝岁,必曰有秋。
何以独说一个“秋”字?春天耕种,不过莱、麦两种,济得多少?若到四、五月,夏天耘耨时节,遇着天雨久涝,大水淹没,或天晴亢旱,苗种干枯,十分收拾便减五分也还好,趁着未立秋时另排苗秧,望那秋成结实。
若到秋来,水大不退,旱久无雨,这便断根绝命,没得指望。
所以丰年单单重一“秋”字。
张河阳《田居诗》云:“日移亭午热,雨打豆花凉.”
寒山子《农家》诗云:“紫云堆里田禾足,白豆花开雁鹜忙.”
为甚么说着田家诗,偏偏说到这种白豆上?这种豆一边开花,一边结实。
此时初秋天气,雨水调匀,只看豆棚花盛,就是丰熟之年。
可见这个豆棚也,是关系着年岁的一行景物。
当着此时,农庄家的工夫都已用就,只要看那田间如云似锦,不日间“污邪满车”、“穰穰满家”是稳实的。
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闲自在的了。
若是荒乱之世,田地上都是蓬蒿稗草,那里还有甚么豆棚?如今豆棚下,连日说的,都是太平无事的闲话,却见世界承平久了,那些后生小子,却不晓得乱离兵火之苦。
今日还请前日说书的老者来,要他将当日受那乱离苦楚,从头说一遍,也令这些后生小子手里练习些技艺,心上经识些智着。
万一时年不熟,转到荒乱时,也还有些巴拦,有些担架。
众人道:“有理,有理。
我们就去请那老者.”
却好那老者,是个训蒙教授,许久在馆未回。
这日乘着风凉,回家探望。
众人请来棚下坐定,就道:“老伯多时不在,觉得棚下甚是寂寞。
虽有众人说些故事,也不过博古通今的常话。
老伯年齿高大,闻得当年历过许多兵荒离乱之苦。
要求把前事叙述一番,令小子们听着,当此丰熟之际,也不敢作践了五谷,荡坏了身躯.”
老者道:“若说起当初光景,你们却唬杀也!记得万历四十八年,辽东变起。
泰昌一月短柞,转了天启登基,年纪尚小,痴痴呆呆,不知一些世事。
天下募兵征饷,被魏太监将内帑弄得空空虚虚。
彼时的吵闹,还在山海关外,内地尚自平静。
不料换了崇祯皇帝,他的命运,越发比天启更低。
遇着天时不是连年亢旱,就是大水横流;不是瘟疫时行,就是蝗虫满地。
兼之赋性悭啬,就有那不谙世务的科官,只图逢迎上意,奏了一本,把天下驿递、夫、马、钱、粮尽行裁革。
使那些游手无赖之徒,绝了衣食,俱结党成群,为起盗来。
始初人也不多,不过做些响马,邀截客商,打村劫舍。
后来上官知道,遣兵发马,护卫地方。
这些盗党或啸聚山林,或团结水泊。
那时,若得一位有胆勇智谋的元戎,出来招安,没有在朝的官儿,逼索他贿赂当道的上司,掣肘他事权,也还容易消灭的。
不料国运将促,用了一个袁崇焕,使他经略辽东。
先在朝廷前夸口说:‘五年之间,便要奏功,住那策勋府第。
’后来收局不来,定计先把东江毛师杀了,留下千余,原往陕西去买马的兵丁,闻得杀了主帅之信,无所依归,就在中途变乱起来。
四下饥民,云从雾集,成了莫大之势。
或东或西,没有定止,名叫流贼。
在先,也还有几个头脑假仁仗义,骗着愚民。
后来所到之处,势如破竹。
关中左右,地土辽阔,各州、府、县既无兵马防守,又无山险可据,失了池村镇,抢了牛、马、头畜。
不论情轻情重,朝廷发下厂卫,缇骑捉去,就按律拟了重辟,决不待时。
那些守土之官,权衡利害,不得不从了流贼,做个头目,快活几时,即使有那官兵到来,干得甚事。
那时偶然路上行走,却听得一人,唱着一只边调曲儿,也就晓得天下万民嗟怨,如毁如焚,恨不得一时就要天翻地覆,方遂那百姓的心愿哩。
他歌道:‘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四下起了营头,枝派虽不记清,那名字绰号也还省得,如:大傻子 刘通、王老虎 王国权、老回回 马进孝、过天星 徐世福、闯王 高汝景、闯将 李自成、没遮拦 阎洪、扫天王 惠登相、平世王 贺景、闯塌天 韩国基、草天王 贺一龙、混十万 刘国龙、活阎罗 马守应、一秤金 牛成虎、虎拉海 范世寿、赛金刚 薛有功、红狼 刘希尧、巴山虎 李园、草上飞 徐世宝、紫金梁 冯进孝、鬼子母 董国贤、草里眼 孙仁、金翅鸟 王国曜、曹操 罗汝才、九条龙 郭大成、一斗谷 孙承恩、独脚虎 刘兴子、金钱豹 柳夫成、莽张飞 杨世威、蝎子块 白广恩、八大王 张献忠、李公子 李严、邓天王 邓廷臣、阎王鼻 刘越、云里虎 张得功、三猴儿 李超、老当家 坤一魁。
许多头目在那没有城池、乡兵、寨堡的地方,兵马一到,老小随着俱行。
凭着力气,抢得驴马,收得小子多的,就是管队。
凡四十岁以上,不论男妇一概杀了,只留十二、三岁到二十四、五岁上下的,当作宝贝,或结义做弟兄,或拜认作父子。
你道他营中为何不要那老成的?因他年纪大了,多有系恋家小财产,恐生外心。
惟是这些小伙子,奋着少年血气,身家父母俱无挂碍,不知天高地厚。
遇着打仗,不避利害,即使炮火打来,坏了前边的,后边的就涌上去。
撞着坚厚城池,小子们拿着云梯、遮阳、挠钩、套索搭着,一个个扒顶而上。
一日不破,攻一日,十日不破,攻十日。
日间,一队一队更翻攻打,夜间,又有一班专扒地洞的,在于城壕一、二里外,用着卷地蜈蚣、穿山铁甲,绕地而进,或到了一、两个空隙,加上炮火,一声炸烈,登时城墙倒塌,一拥入城。
城内人民杀戮之外,剩下小子都率领而去。
始初破城,只掳财帛、婆姨;后来贼首有令,凡牲口上带银五十两、两个婆姨者,即行枭示。
残破地方,抛弃的元宝不计其数。
有那贪心的,只好暗地埋藏,记认明白,希图日后事平,掘取受用。
谁知性命不保,那里轮得你着?日久埋没,听人造化而已。
所以,彼时小子看得钱财,如粪土一样,只要抢些吃食、婆姨,狼藉一番。
还有那忍心的,将有孕妇人赌猜肚中男女,剖看作乐。
亦有刳割人的心肺,整串熏干,以备闲中下酒。
更有极刑惨刻,如活剥皮、凿眼珠、割鼻子、剁手腕、刖脚指,煅炼人的法儿不知多少!只好粗枝大叶说些光景,叫人在太平时节想那乱离苦楚,凡事俱要修省退悔一番。
前日,有个客人从陕西、河南一路回到湖广地方,遇着行人,往往有割去鼻耳的,有剁去两手的,见了好不寒心。
后来见得多了,不甚希罕。
更有一个受伤之人,说来人也不信。
大凡人的耳、目、口、鼻、手、足、四肢有些残缺,还不伤命;只那颈颅砍了,登时便死,没甚么法儿补救得的。
有个人,却在河南府洛阳县地方荒村、小镇之上,偶然骑着牲口走到彼处,遇着疾风暴雨,无处躲闪,要借人家屋檐之下暂时避雨。
不料大雨滂沱,到晚不住,只得要求人家屋内借宿。
里边走出个老者道:‘屋宇蜗小,不敢相留。
须往前村二、三十里方有歇店。
’那客人因天色渐晚,不便趱程,看见老者家里尚有侧屋二间空闲闭着,再三相恳。
那老者道:‘侧房虽是空的,客官借宿何难?此中有个舍弟在内,不便同居。
’客人道:‘既是令弟单身在内,有何不便?’老者道:‘穷途相值也是奇缘,但你见了,不要害怕。
’客人道:‘我也在江湖上走了一、二十年,随你甚么尊官、贵客、穷凶极恶之人,何处不遇?怎便到你宅上就害怕起来?’嘴里一头说,脚下一头走。
将及侧门,老者轻轻叩了一声,里边响动,把门闩拔脱,一手推开。
客人随着老者进内,猛然抬头一看,只见门左侧站着一个没头的人。
那客人一见,就大声叫道:‘不好,有鬼,有鬼!’口尚张着,未曾合闭,两脚也就倒下地去。
老者连忙扶起道:‘预先我已说明莫要害怕,你也口强说道:‘不怕。
’如何便怕到这个地位?’那客人呆了半晌,问道:‘怎么缘故?’老者道:‘你且坐定,待我慢慢说与你听。
’一手指着没头人道:‘这个舍弟向在潼关卖布生理。
前年被流贼一路追赶逃回,不料到家只离得三十里地面,却被土贼从旁杀出,把舍弟一刀,将头砍落,倒在地上。
夜间,就有许多豺狼,把死尸一半残食。
将次食到弟尸,那魂灵只听得耳边一声喝道:‘畜生快走!督阵功曹尚未查勘,如何就食?’少间,却见许多人马簇拥而来,将阵上伤亡一一照名验过。
点到舍弟,簿上无名,换个簿子查看,乃是受伤不死,尚有阳寿四载。
次日,舍弟心上却就明白起来,将手摸那头时,只有一条颈骨挺出在外。
是夜,我尚躲在村中僻处,却听见有人叩门,乃是舍弟声音。
荒村中又无灯火,只得从黑影子里扶进屋内。
他就将前村遇害缘故,说得明明白白,挨到天亮,才见是没头的;却原来与没头的说了半夜。
始初也吃了一惊,只见身体尚暖,手足不僵,喉咙管内唧唧有声,将面糊、米汤茶匙挑进,约及饱了,便没声息,如此年余。
近来学得一件织席技艺,日日做来,卖些钱米,到也度过日子。
’客人听见说得明白,心下方安。
毕竟是那脱惺忪,一夜不敢睡着,到底是个‘怕’字。
这也是古今来的奇事,说做活人不得,说做死人也不得。
如今,再说一个分明是死人,到做了活人的事。
此事,却在陕西延安府安塞县地方,姓党名一元。
生平性子刚直,膂力过人,家业也极丰足。
地方上有那强梁霸道的人,做那不公不法的事,他也就去剪除了他。
凡有贫穷厄难之人,他便捐费赀财,立为提挈。
远近村坊,俱感激他的义气。
一两年间,处处仰慕他的声名,不减太平庄上柴大官,郓城县的宋押司了。
此时流寇尚未充斥,州、县地方闻有贼警,乡绅士庶俱各纠集庄丁,措办月粮、器械,以为固守之计。
上司又恐民间有那不轨之徒乘机生变,也就上了一本:凡流贼蠢动地方,俱要举一智力兼备之人,在郡城立为都统,州、县立为团练,村、堡、镇、寨立为防守;俱各从公选举,若才行不足的,也就不敢担当。
那时朝廷公令虽严,世风恶薄。
有前程的做官,尚要费许多资财,若没前程的百姓,梦也梦不见了。
不料,时下有团练之举,人头上也就当做真正官职一般。
彼时公道在人,地方、绅衿、保甲齐声推荐党一元堪当此任。
文书申上,抚、按、司、道即便发落,党一元也就承其职任。
凡一应城守事务,调停设备,俱各得宜,不在话下。
却说延安府清涧县也有个团练,姓南名正中,乃是乡绅子弟,家业富厚,通县称为巨族。
平日好弄枪棒,行些假仁仗义之事。
只是心性好淫,见了人家美色妇女,却便魂不附体,不论钱财,毕竟要弄到手方住。
若论其素行,怎么将团练举他?因他平日专好结识市井无赖小民,地方村镇稍有不平,便成群聚党,搅地翻天起来,依着他的行为方罢。
故此地方上大大小小都是惧怕他的,背后起他一个绰号,叫做花花太岁。
这个团练之职,除了此君,别人也不敢指望。
一日吩咐人城外打扫演武厅,选了日子,操练庄丁。
极早备了鲜明旗帜、锋利刀枪,大吹大擂,摆列行五,一路整齐,迎到教场内去。
那些乡民却从来未曾经见,有在市上住的,预先请了亲眷住在家里,门前垂了帘儿,看那行兵耍子。
不料南团练坐在马上,举头望进帘内,见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团练即便勒住了马,故意道:‘前队兵丁如何稀少?’忙叫营中字识,取那册来查点,吩咐地方速备围屏公座,紧紧对着帘内。
摆设停当,下马坐定,叫那字识,逐名唱过。
那团练一眼只射在帘内,做出许多身段卖弄风骚,到费了两、三个时辰才到教场内去,也不过虚应故事,即便回衙。
眠思梦想,正没寻个头路,却有门下一个伴当头李三,绰号叫做铁里蛀虫,晓得本官意思,即便摘了两朵玫瑰花,故意走到本官前道:‘小的偶在前街张乡宦宅内采来,一朵进献老爷,一朵进上奶奶。
‘团练道:’三,四位奶奶一朵怎够?’李三道:‘这花不能多得,老爷只好送得意的一位奶奶戴罢!’团练道:‘有甚么得意的?昨日我到看见一个十分得意,却难得到手。
’李三佯作不知,问道:‘住在何处?’团练就把帘内住处说知。
李三道:‘小的晓得了,这是本县儒学斋长朱伯甫相公之妻党氏,就是党团练的妹子。
如何能彀到手?’团练道:‘你为我设一计策,重重赏你!’李三贪着重赏,左思右算,想了一回道:‘容小的三日后来回话。
’团练便欣欣笑道:‘我心里如热锅灶上蚂蚁,恨不今日就来回说才好!’李三随口应着,即便走出宅门。
打听得朱伯甫平素好酒、赌钱,李三就带了几十贯钱,寻到彼处,与他相赌。
故意卖个撒漫,勾引着他同去见那团练,往来却好是三日。
团练正在怀想之际,李三先进去附耳低声,如此,如此。
团练一见朱伯甫果然是个酒糟头、没傝亻韲的朋友,即便留茶,称赞了许多,道:‘舍下少一位幕宾相公。
’立刻备了齐整聘礼,即日起馆。
午后排了极盛酒席,与他痛饮,直到五更。
朱伯甫心中十分快活,次日即将聘礼送与李三作酬。
住了三、四日,朱伯甫却要回家说知,也就要料理些安家粮食。
团练道:‘我知兄有内顾,早已着人送去。
若不弃我武途出身,就今日与老兄结义,拜了兄弟,尊嫂即请到舍下同住,岂不两便?’伯甫乃是糊涂糟鬼,即便应承,就叫李三到家与朱宅娘子说知。
娘子道:‘我前日在门首,看见团练举动轻轻狂狂,只怕到宅同住,却是不便。
不若我在城内舍亲处觅间小房,与宅内相近些罢了。
’李三见娘子如此说话,却象有三分知觉的,若说得太紧,不肯进城,却不误事?只得含糊应允。
一面备了车儿装载些要紧家伙,到城中亲眷处住下。
团练看得光景十分宽缓,即便同了朱伯甫过门邀请。
说是通家盟弟兄嫂,必要请见。
朱伯甫也撺掇娘子出来见了。
团练假装出十分老成恭敬,党氏不觉堕其术中,依他搬到宅内。
供给周全,自不必说。
却就有些眉来眼去,党氏也不在意。
过了数日,李三却遣妻子携了酒盒,假以探望为由,吃酒中间,露些风情说话。
娘子听得不甚耐烦,不言不语。
李三妻子只道娘子有暗允之意,乘着酒意将团练思慕、设局秽来之意,一一说个详悉。
袖中拿出一枝金镶碧玉搔头、白玉同心结一枚递与党氏。
党氏心知是计,也不推辞,且留在手中做个指证。
即唤丈夫出来,商量早早脱身。
无如伯甫口嘴肥甜,一心信道团练是个好人,反把妻子骂个不贤不慧,生出事来。
党氏无计可施,只得写了一书,将前后情节通知哥哥党团练处。
党团练闻知此信,怒发冲冠,心下想了一想道:‘三日后新总督老爷到任,他必同我一处迎接。
’乘着空隙,密密差了十数名伴当,带了马骡,相隔不过二百余里,火速就到。
进了南宅大门,门上牢子拦挡不住,直入花园之内,竟将娘子搀扶上马。
那酒徒朱伯甫尚在醉乡,也不管他,竟自出门来了。
宅内登时差人报与南团练知道,彼时就在接官亭上,与党团练争嚷起来。
同僚相劝尚未息口,李三一马就跑到党宅,前后探听娘子下落。
南团练也不回家,带了二、三百个健丁,出其不意,竟到党宅把娘子抢了便行。
党团练路上闻知,即带随从不多兵丁,登时追去,百里之外,狭路相凑,打了一仗。
党团练胆勇过人,反把南处人马伤了许多。
南团练无心搦战,只抱着娘子先跑。
娘子看见仍落贼手,披发颠狂,骂不绝口。
转到陡险山坡,将身乱迸,马忽惊跳,南团练手脚略松,娘子堕落重崖。
可怜一个如花似玉之人,眼见得粉憔玉碎,南团练抱恨不已。
党团练知道妹子全节而死,即在督台下马放告之日,写状并朱伯甫一齐告准。
督台看见状上情节,拍案大怒,立刻差了八个旗牌找拿。
南团练自揣罪孽重大,对头又狠,后来收拾不来。
平日强横霸道惯的,向来原有反叛之心,今朝攒促拢来,无计可脱。
那铁里蛀虫又在傍十分挑激,遂开声道:‘反了罢!’那些手下兵丁,似虎如狼的一哄,就起先把本县知县杀了,劫了库藏,烧了城楼。
一路逢人就杀,怕杀的,一路就跟随了许多。
提督早已知道,点兵发马,就把党团练加升都司,差他领了二千兵丁,上前扑剿。
南团练十余日间,就拥了六、七千人马,虽则人众,其实难民居多。
日间放抢,夜间又怕官兵赶来,昼夜不睡,却都是疲倦的,怎当得党都司奋勇当先,部下又是练熟人马,一齐抄出小路,两下撞着大砍一番,将南团练的兵马杀了十之六、七。
负伤大败,领了残兵逃入深山躲避,整整饿了七日。
不料李三起手之时,就将本城内所抢辎重带了许多骡马,前往流贼老回回营中,先已投顺,做个家当在彼。
一时闻得南团练被官兵杀败躲在山中,即便请了五千贼党,抬营前来接应。
南团练得这救兵解了重围,即投入贼营,做个前队。
党都司得了大捷,督台甚是喜欢。
正在休息之际,忽报贼兵已抵界上,仍复疾忙披挂,领兵应敌。
只见有贼兵千余在前诱敌,党都司不知是计,奋力追上。
转过树林深处,四面尽是砍倒树枝塞着去路,急待回军,那贼兵漫山遍野而来。
党都司逞着雄威,左冲右突,东挡西搪。
虽则杀了多人,自巳牌杀到酉刻,终是气力有尽,不料骞凑山凹之处,马足一蹶,堕落崖中。
草窠里伸出许多挠钩,将党都司捆缚而去。
解到营内,正当老回回升帐。
远远望见解进,即便下位亲解其缚,口口叫道:‘哥哥,弟有罪了!’党都司忠烈成性,怒目张牙,大声骂道:‘逆贼,逆贼!朝廷何负于你?如此跳梁,且又护庇淫恶之贼,无端扰害地方?大兵不日剿除,尚不知死!’张拳就打,却被两边牙爪上前挤住。
党都司回身一肘,几个掀翻。
老回回喝道:‘左右与我依旧捆了,发到剥皮亭上,就差南团练细细摆布他罢。
’南团练得了这句,就象奉了圣旨一般,换了一件红袍,分付手下摆了公座。
两班牢子大声喝起堂来,将党都司搀进营来,要他下跪,党都司挺身骂不绝口。
南团练故意摇摇摆摆,做那得意形状,上前数数落落。
党都司将自己舌头嚼得粉碎,照脸喷去。
南团练掩了面口,复去坐在位上,骂道:‘你如此性烈,如今插翅难飞,少不得受我磨折。
’道言未了,那党都司咽喉气绝,觉得怒气尚然未平。
左右报道:‘党都司已死,手足如冰。
’南团练徐徐走近前来,上下摸看,果然死了。
忙叫左右备起几桌酒席,请了许多弟兄,开怀吃个得胜之杯。
一边叫人将党都司骑的马笼将过来,扶他尸首坐在马上,那口雁翎刀也插在他怀里,然后大吹大擂起来。
南团练手持一杯,走到党都司尸前骂道,‘党贼,党贼,你往日英雄何在?今日也死在我手!’将酒杯往他脸上一浇,依旧转身,将往上走。
口中虽说,心下却不提防。
不料,那马纵起身来,将领鬃一抖,大嘶一声,党都司眉毛竖了几竖,一手就把怀中所插之刀掣在手内。
两边尽道:‘党都司活了!党都司活了!’南团练急回头看时,那雪亮的刀尖往上一幌,不觉南团练之头早已落地。
众人吃了一谅,党都司僵立之尸才仆倒在地。
那马猛然一跃而起,冲出营门,正撞李三骑马回来,却当面一口,把李三咬翻在地,心头踢了几踢,眼见李三已死,那马即跳了几跳,也就死了。
众人尽道:‘忠臣义士之魂至死不变,说已死了尚且如此英灵,报了仇去。
这个人比那死作厉鬼杀贼更爽快许多了。
’老回回看见英魂如此猛烈,也就退兵而去。
后来世界平静,屡屡显灵,至今盖个庙宇,香火不绝。
起初说的是活人做死人的事,这回说的死人做活人的事。
可见乱离之世异事颇多。
彼时曾见过乱世的已被杀去,在世的未曾经见,所以淹没,无人说及。
只有在下还留得这残喘,尚在豆棚之下闲话及此,亦非偶然。
诸公们乘此安静之时,急宜修省!”众人听罢,俱各凛然,慨叹而散。
总评:人能居安思危,处治防乱,虽一旦变生不测,不至错愕无支。
明季流贼猖狂,肝脑涂地,颠连困苦之情,离奇骇异之状,非身历其境者,不能抵掌而谈。
至于奸淫、忠义,到底自有果报。
如南团练以纵淫谋叛,党都司以血战被擒,邪正判然矣。
不意狭路相逢,陷落仇人之手。
小人得志,将欲抒宿恨以博新欢。
谁知精灵闪烁,乘此扶尸数罪之时,即死断生颅之举,天之报施忠佞,果若是其不爽耶!乃知世间尽多奇突之事,人自作井底蛙耳。
得此叙述精详,一开世人聋瞽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