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宝名媛有妖气
日子总是指尖砂,不经意间全部溜走。
白汐闭上眼睛往下坠,直接就坠到了河床的最底部。坠到了最深沉的长眠当中。
她也很累了。这一睡下去,就是万事不知了。外面的好的,坏的,男的,女的,都和自己毫不相干了。静静等待岁月,再给钧窑碗镀上一层更厚的包浆。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有了一点点要苏醒的念头,但是时机不够。
真的把她再次唤醒的,是一次大洪水。
鬼知道黄河一年泛滥个几回。这一次,好像泛滥的过了头。船闸开闸泄洪,激烈的水流把钧窑碗冲出了那个洞天福地。冲啊冲啊冲,一路上磕磕绊绊的,就这么把她给弄醒了,却发现自己流的速度比坐火车还快。
水流过后。她落到一具白骨旁边。黄河里有尸体不奇怪,但这不是刚死的人。而是死了很久的人。具体一点,大概是民国那会儿的人。之所以能认出来这是民国那会儿的人,是因为她看到这人的身边放了一把雪枫刀。
雪枫刀是抗日名将彭雪枫所设计的一种马刀,红白两党的骑兵都有装配。刀身颀长,刀背轻薄,锋利异常,1942年洪泽湖战役以后很流行。这把雪枫刀刀身早已经烂掉。但鲨鱼皮的剑鞘也没那么容易腐蚀,所以她能很快辨认出来。
白骨的中间,有个小小的铁函,被五根白生生的手指按压在肋骨中央。看样子,这是他拼死要守护的东西。
白汐知道,这人,这军刀,这铁函,该是和自己有缘。所以才会跨过黄河来相会。她很想打开看一看铁函里面是什么东西,但现在做不到。
黄河水很浑浊。水下几十米,更是四面黑沉,一点儿光线都照不透,声音也穿不过来。但是凭借着“灵力”,她能看到周围的东西。最常看到的是小鱼游来游去,都是单调的银灰色。还有螃蟹,虾子,蚂蟥等土色的小生命,把她当窝住。这些还算是好的。有的时候,顶上掉下来一滩泥,一双臭鞋子等垃圾,那滋味就不好受了。
她后悔当初怎么没在墙壁上留言:谢文湛,请你号召大家保护黄河,人人有责。
日子推杯换盏,当董青花的记忆,慢慢被沉淀下去了。现在,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浮躁了。久居蒙尘的生活,提供了心灵一个港湾,可以静下来想很多事情。做人的那一年,她的所作所为,概括成二字就是复仇。
复仇的动机,来源于对程璋的喜爱。
&年的一天,当她初次化为人形去见程璋的时候。程璋还在文物局里当一名干事,他还未调去开封当博物馆馆长,悲剧也尚未开始。
一株老榆钱树下,摆着一个地摊。程璋和一个小贩对上了。当时,程璋经过此地,小贩砸了一件瓷器。大声说:“嗳?!你怎么碰坏了我的东西?!”然后拉住了程璋的长布衫。要他赔钱。大概是看他穿长布衫的,是个读过书的人,应该有油水可捞。
程璋不疾不徐地拿起一片瓷。一口气报出了名字:“宋代磁州窑系英宗年制款青花釉里红梅瓶?!”结尾的“瓶”字,上扬,似乎是忍住了不笑出声。
那小贩点了点头:“识货的嘛!一万大洋,你给我赔!”
程璋笑了笑:“东西是假的。且不说这款识如何,首先,青花釉里红属于混合彩瓷中的釉中彩。是指将色釉料混合于表面釉水中,在施表面釉的同时一起上色。这种工艺,不到元代是出不来的。和北宋差得远喽!”
那小贩的脸一下子红了:“你不识字啊!都写了是宋英宗年制!当然是宋代的!”
程璋不紧不慢道:“宋英宗的这个“英宗”是谥号。所谓谥号都是国君或皇帝死后,皇位继承者、贵族和大臣们对他们议定的谥号。因此,古代的国君、皇帝们生前既不知道自己死后的谥号,更不可能用自己的谥号作为纪年工具。”
&又怎么样?!说不定是他儿子仿的老爹的款呗!”
程璋更是微笑道:“那更不对了。磁州窑系瓷器上的款多为釉下彩书。你这是青花篆书。”
最后,那小摊贩灰溜溜地收拾铺盖走了。这就是当时的程璋,沉稳,儒雅。总是以德服人。
她跟着程璋走到了家门口,停在半人高的石磨前。等程璋进去了以后,捏着衣角,小心翼翼地挪到院子的门口。伸着脖子,向里面张望着。厨房的大妈崔氏看到她了,洗了一把手走了过来:“呦,你是哪家的姑娘啊?找谁的啊?”
&我想在你们这里打工,混口饭吃。”她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好像会说话似的。
&么?!混口饭吃?”
恰好程璋经过。看到了这一幕,走上前来。蹲下身子,询问她的家世。她是个妖怪,当然没有什么家。但能这么接近自己的主人,也是脸红心跳的不行:“嗯。我是……逃出来的。我娘死了,后娘要把我卖到窑子里面去当女支女。我,我没办法……求,求你们收留我。”
声音尖细而幼稚,看起来就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待问清楚了以后,程璋叹了一口气,牵着她的小手走进了大院子:“崔大婶,以后多送一碗饭来。”
当时,程璋的女儿菲菲刚走不久。房间,床铺都现成的,就直接给她用了。然后,她开始想方设法讨程璋的欢心。有的时候,做一道好菜,一定端到程璋的面前,先给他品尝。有的时候,用竹篾片编制了一只蚂蚱,也送到他面前等着夸赞。
&芳真聪明,说不定读了书能考个女状元。”
于是程璋开始教她读书。这一教,不得了,程璋发现她简直天才。什么书,看过一遍就会背。鉴赏什么画儿,看过一遍就能临摹出来。
惊得他连连赞叹:“李易安之才!李易安之才!”
接着,他就教授自己古陶瓷鉴定学。
&芳,陶瓷底下有7种款式。纪年款,堂名款。姓氏款。一字款。数字款,吉语款,图案款……其中堂名款,是以所产窑之堂名署的款。如“雅雨堂制”、“挂月山庄”,“项记”、“张家窑”、“宋家”等等。”
&芳,康熙早期官民窑署帝王年号款者极为少见,而多写干支、家藏和图记款。名人款有渭水渔翁、商山仿古、许锡龄、王钦宣、西园主人及刘殿帮等。寄托款以仿明代款识为主,有永乐年制、宣德年制、大明宣德年制、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弘治年制、大明正德年制、大明嘉靖年制、大明隆庆年制及大明万历年制等……”
&芳,看哥窑,要看金丝铁线。官窑、哥窑和龙泉窑要有紫口铁足……”
在那些日子里。程璋细心地教导她各大窑系的知识,为她日后能够独当一面打下基础。
教完了古陶瓷,教高古玉。教完了高古玉。又教自己书画鉴定。不过在教授之前,程璋很严肃地对她说:“书画鉴定主观判断性太强。你切记鉴定七忌讳。即一、皇威,二、挟贵,三、挟长,四、护短,五、尊贤,六、远害,七、容众。”
&若做不到以上三点,宁可得罪人,也不要尝试去鉴定书画!”
她点了点头,答应了。程璋的字字句句,都刻在了心里。成为她做鉴定师的信条。
到了这一年冬天的时候。程璋就开始考虑让她上学堂了。他本人是个老旧派文人,不喜欢穿什么西服,只穿土的掉渣的长布衫。但思想很开明。让她上了男女混读的圣玛利亚教会学堂。里面是英国人双语授课,学费不菲。
开学的前一天,程璋牵着她的手来到布庄。准备了一身的行头。浅蓝上衣、玄色裙子、白色纱袜、圆口布鞋,各两套。穿起来,人人都说她是个菩萨样子。
当时,程璋只是开封文物局的一名干事。薪水不多,为了支付她的学费,日子更是过的紧巴巴的。即使如此,他没有让她挨过饿。
这个冬天,她最难忘的是程璋做的“豆腐饭”。
因为前线吃紧,国民政府一再削减机关人员的薪水。每个月的工资领完了,程璋要先余出来一笔当她的学习费。然后再余出来一笔当做收购古董的本金。剩下来的,换了冬天取暖生活用的蜂窝煤。就没多少钱用来吃饭了。
所以,程璋另辟蹊径解决温饱问题。他外出回来的时候,会带几块别人卖剩下的豆腐。烧滚了开水,把豆腐切成块,放点葱花,白菜。待到煮开了,舀起来,当做饭加菜。白嫩嫩,软绵绵的豆腐,是她一生都难忘的美味。
那个时候,他们父女两个,围着一口锅,吃了很多很多这样的豆腐饭。
她还看到有人上门来,重金要收购程璋收藏的古董。即使这些人出的钱,够他们富足一辈子了,但程璋依旧不为所动。他对她说:“芳芳,等到战争胜利了。爹爹要开一家民间博物馆。让国人好好看看,我们祖先有多么璀璨的文化。”
她点了点头:“爹爹,我支持你。”
那时候,程璋会用红头绳,为她扎着两条小辫子。到了学堂里,英文老师会告诉他们要讲究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同学们都会激烈地辩论中国的未来会走向哪里。有的人提倡五族共和,有的人提倡君主立宪,还有的人觉得干脆就恢复帝制。后来,日本人打开了北京的门户,有些男同学就不来上课了。
老师告诉他们,这些男生去北京前线参加抗日后援了。
放学回到家以后,她会在程璋的督促下实战古董鉴定。程璋当时负责开封一带的黄河文物收集工程,每天都会有船工送过来古陶瓷碎片。他就把这些碎片给她鉴定。这就样,她日积月累摸了不下一百万块陶瓷碎片,培养了独一无二的手感。
虽然清贫,但是有满屋子的书香和古董陪伴,精神上是丰富且快乐的。
后来,程璋潜心研究出了宋代五大窑系的烧制工程,和上釉的材料。当相关的论文发表以后,轰动了中国文化界。他被推崇为中国古陶瓷研究的巅峰者。随着论文的出名,职位也开始上升。不久以后,程璋就被任命为开封文物局局长。
程璋是个相当讲究“实干精神”的人。他既然当了这个文物局局长,就要实实在在做些好事。他组织民兵和驻军,打击开封各地的盗墓行动。收集散落在各地的国宝。因为成果丰硕,南京政府还特地送了一枚荣誉勋章来奖励他。
但是这样美好的日子,随着前方战线的节节败退,开始出现了危机征兆。有钱的人,开始往外国人的租界跑。而寺庙,教堂里的人变多了。等到1941年10月,日军占领郑州之后,开封的形势更加危急了。每到夜晚,全城施行宵禁。日军的轰炸机来轰炸开封,就先放照明弹。然后打击铁路,政府大楼,驻军训练场等设备。
那个时候,她常常听到防空警报夜鸣。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害怕,后来,就把这当做家常便饭了。程璋还对她笑说道:“芳芳,法西.斯也没什么厉害的。英国伦敦都被轰炸了一年,政府和人民还在废墟上种花,种菜。日子过得好地很呢!”
她撑着下巴,笑了:“爹爹,你不会离开开封吧?”
&会的。爹爹要看守博物馆。”
那时候,河南博物馆因为战事危急,已经全面停止了对外开放。博物馆馆藏的一千多件文物,全部转移到了地下十米的防空洞里。由当地的驻军看守。到了1943年的夏天,一颗子弹在博物馆的原址上爆炸了。炸塌了半个瓷器展览厅。所幸文物都在地下,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但在这之后,程璋开始考虑将博物馆的藏品转移。
当时的开封已经极其混乱,老百姓们纷纷逃难,交通工具很难找。不得已之下,程璋以开封文物局局长的身份,上书重庆政府,要求动员社会力量保护博物馆。得到批准以后,程璋就开始着手组织了迁移文物行动。
当时,程璋面临最大的问题是钱。政府虽然下了迁运的命令,但并没有充足的资金拨给。
保护文物,是需要花很大代价的。程璋先考虑的方针是去四川。旅程要穿越半个中国。这个工程量十分浩大。用到的人手会相当多。但是自己一穷二白,怎么能弄来钱呢?没办法之下,他先是动用了河南福音会的救助基金用于古物搬运。但现金还是缺乏,最后,程璋只好向关务署英籍总税务司借了数十万元。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之后。程璋就开始了全方面的迁移策划。
她知道,程璋相当看这一批文物。当做命根子一般。所有人,不得他的手令,不能进入文物仓库看一眼。就算是她,也不能进去。一切关于文物转移的安排,都是绝密。所有参与的人都签下生死状,务必要守口如瓶。
当时,程璋身边只有三个助手帮他做事。两个是河南文物局的领导。还有一个是他的得意弟子宋磊。最后,却也是这个宋磊,背叛了他。
然而,当火车启动了以后,迎接程璋的却不是安全到达的消息。而是全国的通缉逮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