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的乐章 第九十二节：遗族

    雨在下。

    从前天开始一直未停。

    洁净的雨滴反射着莹润的光泽滴滴答答落在细密织物的伞面之上，顺着伞骨撑起的弧度，快速地流下。

    天空是灰色的。

    就好像艾莉卡的墓碑一样。

    萨妮娅穿着黑色的长裙，脸上带着一层薄薄的面纱。

    这并非奥托洛南方的礼节，但艾莉卡是北方人，因此她遵从了这位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的故乡的习俗——这也是黑发的少女仅仅能够做到的事情了。

    温蒂和图尔克在一旁静静看着自己的女儿，他们可以明白那名此刻已经安然睡去的银发少女对于萨妮娅而言有多重要。

    说实话稍稍令他们有所嫉妒的是，艾莉卡和萨妮娅之间的关系，比起他们要更为亲近。

    大概，那孩子是真的想要一个姐姐吧。

    来的人很多，单调的黑色衣物正如同死亡这个词所意味的东西一般——没有任何一丝扭转的余地。

    她死了。

    萨妮娅面无表情。

    不论她有多么不愿意相信，艾莉卡还是死了。

    到头来自己还是和上辈子一样无力，这个世界上比她更为强大的东西，真的太多了。

    无法守护身边的人。

    无法守护仅仅一个的，对她而言最为重要的人。

    但艾莉卡是笑着去的。

    这一点萨妮娅十分明白。

    和上一辈子不同，银发的女骑士重来以后的人生，要美满幸福得多。

    大概正因如此，她才会义无反顾地为自己挡下那必死的一击吧。

    不同于背负着过往，一心只想着洗去那份罪孽的自己，艾丽卡是真真正正地，作为一个人，重新开始了生命。

    即便重来，萨妮娅仍旧抛不开以前的事情。

    但艾莉卡不同，从以前开始萨妮娅就明白这一点——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喜欢艾莉卡的缘故。

    她坚强，独立，不为俗世所束缚，以自己的意志特立独行，但又温柔可人。

    就好像是皎洁的月光一般，赋予独自前行的人以不屈的勇气。

    “姐姐……”萨妮娅紧盯着墓碑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它对黑发的少女而言意味着许多。

    上一世的时光和这一世的相处交织闪现，令萨妮娅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她紧紧闭上双眼，鼻子一酸，但终究没有落下泪来。

    “你哭的够多了，萨妮娅”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雨依旧未停，依琳走到了她的身边。

    “萨妮娅……”紫发的少女偏头，但因为身高的缘故在依琳眼中萨妮娅的脸被同样黑色的雨伞遮住，看不清表情，她张了张嘴，终于什么话语都没有说出来。

    银发的女骑士这辈子没有什么亲人，除了萨妮娅以外。

    但她的朋友很多。

    不论是导师还是学员，穿着黑色衣物撑着伞的人，里里外外排出了很长的队伍。

    “……”萨妮娅一直面无表情地站着，知道她和艾莉卡之间关系的人皆走过来，神色哀伤地朝着她道着节哀的话语，但黑发少女只是静静地站着。

    复仇？她不是没想过，但是作为罪魁祸首的罗恩已经被埃里克咬成了两截，而那头将分身附着在它身上的夺心魔，也被统武机构的传奇法师趁机顺藤摸瓜给干掉了。

    说实话她有点恨，恨那些把罗恩直接杀掉的人。

    ——如果复仇的对象都已经不在的话，那么死去的人的家人，要朝谁发泄自己的怒火好呢？

    ——死水微澜，萨妮娅的心封闭了起来，不再受到任何触动——这是为什么她看起来如此平静的缘故。

    就好像今天的天空和那被雨淋湿的墓碑一般。

    黑发少女的时间，也陷入了灰色的停滞。

    ……

    艾莉卡的葬礼是在29日的上午进行，而到了下午，萨妮娅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奥托洛官方对于她的那段负面的说辞虽然在艾莉卡的努力下已经平静下来——即便在之后有一些人将恶魔的袭击责怪到她的身上，但大部分民众还是将箭头转向了一直在天空中视而不见的飞龙骑兵。

    那位曾经激昂又感性，热血的发言人此刻是焦头烂额，民众的投诉和抗议一天比一天多。

    不过我们的主人翁并不介意再给他添一把火。

    在她看来，如果不是他们间接地推波助澜——如果奥托洛官方对于游行的人群不是那么放任，而是检查严格一点的话，说不定姐姐就不会死了。

    雨依旧在下，到了这一天的下午也没有停止。

    和亲友聚过餐以后，萨妮娅再一次来到了广场中央的那个台子上，只是这次的人数要翻上许多倍。

    披着黑色披风——这是北方礼节，纪念逝去亲人的装束。没有撑伞，任大雨淋湿自己的黑发少女站在高台中央，而她的父母和几位挚友则一一林立在侧。

    更往外去，是整整齐齐12人的穿着黑色衣物的统武机构战士。

    那其中有身材高大画着绿色油彩的德鲁伊，有金色头发长着长耳朵的月精灵，有头顶双角发色独特的魔兽幻化成的人类，有白发苍苍的剑圣，有一脸刚硬的北境狂战士。

    无论是谁，都散发着令所有不法之徒颤抖的波动。

    一打的传奇强者。

    比奥托洛帝国整个首都所拥有的和他国来访的加起来还多。

    ——统武坏了自己的规矩，奥托洛帝国的高层在这些人出现的第一时间就朝着世界守护者们发出了抗议。

    圣阶以上的层次进入他国的首都是非法的，因为以他们的能力完全可以暗杀了皇帝再逃之夭夭，但这一次发向以往有求必应的统武高层的消息，却如泥牛入海。

    他们急了。

    调动大炮来瞄准那些传奇？你疯了吗？你是想让这个国家的首都在一瞬间彻底消失？带着那近千万的居民？

    这个动作是如此的惊人，以至于奥托洛的皇帝都悄悄安排好了逃跑的路线，即便他明白只要逃跑自己就不再是皇帝。

    ……回到广场中央，这副阵势吸引了许许多多的民众前来。

    即便下着大雨，硕大的中央广场依旧挤满了人。

    倘若再一次恶魔袭击的话，这一次死去的人应该会更多——但是没有人想过那个可能性，因为上面站着的那十二个身材高大披着黑袍的人，是实打实的传奇。

    有他们在，即便是一个恶魔之门当场打开，会遭受损失的一方也肯定不是人类。

    或许算上站在萨妮娅身后的埃里克还会是十三个，但是埃里克并没有像其他十二人一样散发出强烈的波动来展示自己的存在，它只是安静地，略带悲伤地看着萨妮娅的背影。

    而我们的主人翁并未言语。

    这在普通人看来简直是皇帝都比不及的待遇，对少女而言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她无喜无悲，只是以淡漠的眼神看着台下的芸芸众生。

    她曾试着，想要纠正自己的一些错误。

    想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阻止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正是为了这些人。

    武者的矜持一直都在萨妮娅的心中，她秉信自己这类拥有力量的人，这份力量正是为了守护这些没有力量的人而存在的。

    但萨妮娅错了。

    这些民众并非没有力量，相反，他们所拥有的力量要比任何一个哪怕是传奇阶级的武者都要强大。

    她扫视着下面那些神色复杂的民众，具体的消息已经在他们之中传了开来，不少人接触到少女的视线都略带羞愧地低下了头。

    ——平庸之恶。

    萨妮娅回想起了在学院之中导师曾经讲过的这个名词。

    民众对当权者的话语、当权者所要求的事情不假思索，丝毫没有迟疑地行动。盲目地听从那些大人物错误的命令因而使得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历史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精灵也好，贝勒西卡也好，乃至于和兽人王朝的战争也好。

    普通人民对于这些事情的恶化，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这些人，真的值得我们去守护吗？姐姐。

    她面无表情，而此刻那十二人之中的一名忽然转过身，朝着温蒂和图尔克的方向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了萨妮娅的面前。

    那人是个身高超过190公分的金发月精灵，一头长发在脑后扎成了马尾，她走到萨妮娅面前时晃动的马尾使少女恍惚间以为又看见了女骑士的身姿。

    “我是……”月精灵说话都带着歌唱一般的含糊语调，她开了一下口，然后略微调整音调再次说道。

    “吾乃奥忒修斯号空中要塞，总指挥官阿烈托妮.阿卡帝.奥忒修斯.兰妮雅”成**性用冷冽的眼神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接着说。

    “世界联合守护者组织，大陆统一武力机构奥托洛分部总负责人”话语落下，指挥官刻意地安静了一会儿让在场者消化这个消息。

    传奇阶层不需要任何魔法的辅助，她的声音远远传出，只要是拥有生命的个体就可以清楚地听见女指挥官的话语。

    民众之间传出了微微的低呼，他们开始低下头，交头接耳地讨论着。

    大陆统一武力机构，统武机构？

    那是什么？就在他们疑惑的时候，月精灵的女性再一次用她淡漠的声线开口——即便那措辞略显奇特，但自她口中说出来不可思议地合适。

    “也即俗世所称的——世界的守护者们”

    全场安静了。

    数十秒之后低声的讨论化作了此起彼伏的呼声。

    世界的守护者们，十三英雄意志的继承者。

    上到法术书籍下到三流骑士小说，乃至于无数的民间传说之中人们都听见过这个名字。

    他们说这些人隐世而居，深藏功与名，只是在世界危难之际才出来——无数人曾经试图去考证他们的存在，但没有人可以真正追寻得到，但是又有许多的证据证明这个名字是确切地对应着什么的。

    不为俗世的利益所动，只是单纯地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而行动，甚至于奉献出生命的人——

    他们想——那些人，一定是真正的英雄吧。

    挥着剑的孩童们向往着成为那样隐世的英雄，而大人们在给他们讲完古代那场大战的故事以后，也会笑着这么说。

    “不过不用担心，有他们在的话，多少恶魔都没有办法夺走我们的家的”

    而此刻传奇故事中的英雄就站在他们近若咫尺的距离，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丢掉伞，任雨淋湿自己探头看着天空远处的那座庞大的要塞——是了，也只有他们有这个力量。

    但是……

    他们是要，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了么？一直以来的认知好像一瞬间被倾翻了一般，有幸见到自己敬仰已久的英雄的喜悦和不安与羞愧混杂在一起，使得在场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吾要向你们说明的”阿烈托妮指挥官用她的月精灵语调说道：“是这个女孩的事情”

    她的话语让大部分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一小部分穿着比其他人更为高级衣物的人脸色依旧不安。

    “吾以统武机构的名义担保——她，绝对不是王国贝勒西卡的间谍！”

    身份不同所说出的话语重要性自然完全不同，与之前萨妮娅和她的朋友徒劳的辩解不同，阿烈托妮一句话出来，在场能够听得见的人，心中之前就已经不怎么稳固的怀疑已经开始崩解。

    实际上经历过前两天那件事的人很多都已经对那个说法不是那么地坚信了，毕竟那次袭击虽然混乱但是还是有很多人看见了恶魔是朝着那个女孩来的。

    ——事后灭口？有人想过这种可能性，但如果她是贝勒西卡的间谍的话，在当时如果能够解释清楚了，继续潜伏在人类社会不是会更好么？

    先不管在场的人是如何思绪百般，阿烈托妮的话语还没有完，她开口说道，而萨妮娅感觉到自己的双亲由两旁走上前来，伸手一左一右牵住了她。

    “爸……妈……”面无表情的黑发少女只有在此刻才稍微柔和了一些。

    “这名少女，萨妮娅.乔拉泽的真正身份”金发的月精灵指挥官声音远远传出。

    “是上古的遗族。”

    “你们帝国北方，还有草原上一些地方，有一些发色为深黑的人种存在”精灵御姐回过头，从温蒂手中接过一本牛皮纸的厚书，萨妮娅有点迷茫，她认得那本书，记得那是父母房间里拿来垫桌脚的。

    遗族？

    所以说父母其实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完全迷糊了，转过头看向两旁的双亲，但不论是母亲还是父亲都只是温柔地笑了笑，露出‘不要紧，没问题’的表情。

    “我想”似乎经过这几句话，终于适应了大陆通用语的发音，阿烈托妮用还略带奇特但已基本流畅的语调说道：“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先民和旧民的故事吧”

    “乘船自已经毁灭的月大陆来临的先民用火把烧出了城市和村庄，令这片蛮荒的土地散发出生机，如同其他大陆一般繁荣昌盛，但他们在这里并不孤独，在黑夜之中，有一群眼神闪亮的人一直在窥视着他们”

    “这些人有着比人类更加强健的体魄，就连先民们手中的长剑和火把都无法伤及他们分毫”阿烈托妮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

    “这是你们人类记载的传说——但事实是，先民依靠人数占领了原本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的家园，然后将他们赶入了山林”

    “失去庇护的他们从此销声匿迹，只有一小部分适应了新的时代，变化出和人类相差无几的形象，融入人类社会之中生存。”

    “这些人是旧民的遗族，而那副头生双角带着尾巴的形态，则是他们的本体”

    “许多年安静而平和的生活使得他们不再需要那副形态，因此血脉也逐渐稀薄，只有在及其危急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激活，再次拥有变化出那副形态的能力”要塞指挥官用深入浅出的话语为众人层层剥开，而人群也极其安静地听着她说着，或者说——原本混杂在人群之中一些企图捣乱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被安静’了下来。

    “而她”阿烈托妮回身指着萨妮娅：“曾经在幼年的时候走失，遇见了非常紧急的状态，从而觉醒了那种血脉的能力”

    “这是她的身世以至于那副形态的来源”

    “而为什么她和恶魔乃至于贝勒西卡的半魔人没有关系，我想实际演示给你们看！”

    阿烈托妮话音未落，伸出白皙的手指随意地一划，透明的空气之中雨滴立即朝着两旁四散开来。

    空间被破开了。

    这一手自然是闻所未闻，在场能够看清楚她动作的人都是瞪大了眼睛不住地咽着口水，但当他们看见女精灵指挥官拿出来的东西时，这种惊讶就变成了恐惧。

    那是一条不断颤抖的触手，上面还有着许多黑色混杂金色的瞳孔。

    “过来一下”阿烈托妮朝着萨妮娅招了招手，而还有些混乱的少女略作迟疑，也走上前来。

    “刺——”高大的女精灵抓起少女白皙的手掌，然后在掌心刺了一下，鲜红的血液立即自伤口涌出，紧接着她翻过萨妮娅的手，将其按在那条不断蠕动的触手上面。

    “呲————”长满眼睛的触手上瞳孔立即缩成针芒，它以极为疯狂的甩动试图挣脱这一切。

    “呲————”萨妮娅的血液不知为何有了类似圣水的功效，来自那头夺心魔的触手甩动着，甩动着，最后变成无力的抽搐。

    “嘶————”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了起来，最后化为一阵轻烟完全消失。

    “这……”不说台下的民众，就连萨妮娅本人都呆了一呆，但阿烈托妮朝着她眨了眨眼睛，示意安静就好，然后回过头朝着广场内的人说道。

    “没有错，不论对于贝勒西卡的半魔人，还是纯血的恶魔而言，这名少女都是他们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因为旧民的血统”

    “源自于逝去的诸神，他们是如同独角兽一般的神圣生物，天生就是恶魔，或者任何恶灵的天敌。”阿烈托妮松开了萨妮娅的手，而黑发少女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伤口很快地愈合不见。

    “嘶——”月精灵的女指挥官深深滴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

    “你们这些愚民！”她义正言辞，加上传奇等级力量带来的强大声势，令在场所有的人都陷入了呆滞。

    “将意图守护你们的人冠以莫须有的罪名而乱加指责，我敢问你们”

    “同样的错误你们还要重复多少次，精灵皇朝和王国贝勒西卡的教训还不够吗？非要我们”她顿了一会儿，双目变得细长地扫过整个广场的所有人。

    “非要我们”

    “——放弃你们不可吗？”清澈的声音在硕大的广场之中不住回荡，余音缭绕久久未退。

    ……没有人出声。

    一个世纪以前的变革使得教育普及化，不认识字的人现在只有那些上百岁的老人或者居于深山之中的蛮族了，不论哪种，都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那些被誉为帝国黑历史的事件自然是为他们所熟知，许多人甚至在私下曾经唾骂过那段历史之中的人民——即便他们是他们的祖先。

    然而他们现如今所做的，却和那些他们唾弃的，看不起的人，一般无二。

    没有人出声，他们只是静静地低着头，默然不语。

    “到此为止吧”阿烈托妮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不要再对她有所纠缠，否则就是与我为敌。”然后金发的妖精指挥官高高抬起手臂，这时所有人都看见远处那座空中要塞发出了紫色的光芒。

    就好像一张网一样，数百道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可以看清楚的光线自航空要塞的底部发射而出——

    “蹭——————轰！！！”轰鸣声在光芒闪过的两秒之后才传到了众人的耳朵之中，他们集体陷入短暂的呆滞，同时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要把要塞挪到那么远的地方。

    “呼——————”直直又过了三秒有余，强悍的气流才从那个方向吹来。

    它吹翻了民众手中的雨伞和他们的头发，就连空气中的雨水也为之一滞。

    而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月精灵指挥官清晰可见的声音传了出来。

    “并且奉劝某些人”

    “善恶有报，倘若再为了你们的利益而扭曲事实的话，下一次的攻击，就不会是无人的荒野了”她话音落下，没有任何迟疑地转过了头。

    而被阻断的大雨倾盆落下，冰冷刺骨。

    下章完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