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汉子此际除去一张脸外,浑身上下尽皆是泥,无一处干净地方。他抬脚狠狠踩住高吟胸口,眼睛却望向黑蛋,喝道:“臭小子,赶紧到大爷这来,你若敢慢一点儿,爷爷就这么一脚!”言罢又加了些力,高吟随之呻吟一下,然而只是一下,便自咬牙硬挺,不再出声。
小黑蛋却不上当,反而倒退几步,然后“呼”地伸出左手小指,往上一举,破口大骂道:“你奶奶的高孙子、高猪猡,只懂欺侮小孩子,有种就放马过来,与你黑爷爷大战五百合!”语声顿地一顿,又挥挥小指:“快来快来,瞧李黑爷这根小拇指头厉害,还是你那猪蹄子凶狠?”
青衣人大怒,便待上前。脚刚松劲,念头忽一转,暗道:“好你个黑娃子,屁大点儿就学会了激将之法,老子这一松腿,岂非要重蹈覆辙,被你两个前后夹击?嘿!高爷岂是容易上当的,这便与你斗斗心眼。”他能在那二先生手下行“望风”差使,自有其机灵处。
当下汉子不怒反笑:“哈哈,黑娃子,你这张脸可真是没白长,阴阴阳阳的花招倒不少。也罢,你既然不愿过来,老子先将他双手斩下!”说着从腰间抽出那柄弯刀,在高吟胸前比了比,作势欲劈。
黑蛋大惊,双掌急舞,嚷道:“砍不得!砍不得!”
青衣人刀凝半空,斜眼瞧他,道:“为什么砍不得?你小子若不过来,白脸娃儿这双手那是一定要砍的。砍了之后,旁人也只会说你为人不义,害朋友少了吃饭家伙,以后闯荡江湖嘛?这个……那个……唉!不提也罢。”
黑蛋终究还小,嗫嚅道:“不提也罢是什么意思?”
青衣人心中一喜,他早看出这黑面娃虽无甚长处,义气倒是讲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叹道:“唉,你毕竟年岁尚小,不懂江湖险恶。要知江湖上无论黑白两道,最痛恨的便是那对朋友不忠不义之人。如今你害得白脸朋友忽然间失去双手,日后他托着断掌往来行走于江湖,倘若有人问及,当真是那个……那个……”
话未说完,就听小黑蛋大叫一声:“那你妈个头!”梗着脖子冲了过来。
青衣汉子大喜若狂,暗骂道:“饶你奸似鬼,也要喝爷爷的洗脚水。妈的,这块小肥肉吃的老子好生困难!”这么想着,面上不觉露出得意之色。
黑蛋已跑至三丈远近,忽见汉子神情古怪,心里一动,不禁停下脚步:“他因何满脸笑意?啊,是了是了,黑爷爷这块肥肉就要送到他嘴边,高孙子怎能不开心?”要知这小黑蛋从小即生长在恶劣的环境中,所遇人物又甚多奸猾狡诈之辈,因而虽在稚龄,已是颇善察言观色。(按:限于情节发展,李黑儿幼时的经历容后细表,这里不再敷言。)
青衣人见他又停住脚步,心里颇觉纳闷,将脸一板,抖抖弯刀,恶狠狠道:“臭小子,怎的又停下啦?当真不想要白脸小儿这双手了,是也不是?”
小黑蛋头摇得拨浪鼓也似,急声道:“不是不是。”汉子道:“那还不赶紧过来?”黑蛋转转眼珠,一拍胸膛,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过去就过去,岂能失言?不过你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你就是砍了他的头,老子也不会过去!”说着又向后退了几步。
青衣人心下大骂:“奶奶的,大爷活了三十几年,从未遇见这等古怪难缠的兔崽子。好好好,待爷爷抓住你后看我如何来整治!”脸上却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急急道:“别跑别跑,你且说来听听。”
小黑蛋手指那柄弯刀,道:“把它扔掉,我就过去。”瞧汉子面现恼怒之色,连忙又道:“你凶霸霸提着兵刃,我哪敢过去?现下我的朋友在你手里,咱李黑蛋一向很讲义气,自不会逃。可你若不扔去这刀,老子一害怕,现在就跑!”
青衣人大怒,将刀上举,喝道:“你敢?!”黑蛋也大喝:“有甚么敢不敢?!老子跑时不去回头,眼睛自然就瞧看不见,到时你是砍他头还是剁他胳膊,我都不知。”说罢,扭头作逃跑状,嘴里还不闲着:“我既不知,江湖上便编排不出老子的坏话。”
青衣汉子气得脸色通红,面上疙瘩似要喷出血来,当下第一个念头便是杀了高吟。他低头看看,就见高吟面上沾满泥水,双目紧闭正自待死,不由得心中又是一软:“这娃儿适才好心救我,还帮老高洗脸,我却要恩将仇报,倒显高某人小气得紧。”这么想去,隐隐觉得有些惭愧。
他低着头思忖会儿,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你这娃儿运气倒不错,竟与老子同姓。既然五百年前是一家,杀了你倒没了老高的名声。”将刀一转指向黑蛋,呵斥道:“兀那狗屁小子,瞧见没有,咱老高是如何讲义气、讲风度的?哼!我高升武功虽不甚强,那‘义气’二字在江湖上却是出了名的,想当年……”他说至激昂处,“呼”地将刀随手往地下一插,方才清清嗓子,接道:“遥想当年,老高在山东境内……”
说到这里,蓦见黑蛋大张着嘴巴,心里旋即明白,登时感到后悔,口中却犹自硬撑:“黑小子,大爷已…已将刀扔了去,你可得说话算数。”生怕黑蛋去了怯意,就此逃跑。
不曾想小黑蛋却是满脸堆笑,一竖大拇指,赞道:“老高啊老高,说到重情讲义,你与李黑爷简直有的一拼。好吧,你既丢了刀,小爷这便放马过去。”他见那弯刀斜插在青衣人身旁的水沟里,只露出个柄,心下已有计较。
他一边缓步朝前一边继续夸赞:“高爷啊高爷,您果真是一派大侠风范,想我李黑蛋行走江湖也有些年头,可似你这般豪气干云、义薄云天、千金一…一…”青衣人心痒难忍,接到:“一诺。”小黑蛋像是恍然大悟:“对!一诺一诺,这诺字我总它娘的记不……”眼看到了七、八尺处,话尚未说完,忽然扑通一声,向右滑了个跟头,跌进沟里,登时烂泥四溅。
那汉子吃了一惊,俯身去看,脚下不免有些松劲。高吟早等时机,奋力一滚,却是也滚向了右侧。青衣人事先亦存点戒心,迅即前扑去抓,蓦地眼前明晃晃闪出把弯刀,汉子大惊,晓得已是无法躲过,只好咬咬牙,势子不变,合身扑去。
小黑蛋何曾见过这种打法,大喊一声:“妈呀!”手一软,被那汉子连刀带人压在泥水之中。
高吟在他俩左侧,见势头不对,一翻身骑到青衣人背上,右掌按住那汉子太阳穴,嘶声喝道:“放开他,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汉子道:“你先松手!”黑蛋则在最下喊:“压死我啦!憋死我啦!”
高吟哪敢起身,厉声道:“再不松开,我真要下手了!”青衣汉子探手将黑蛋脖颈箍住,吼道:“大不了我和这小子同归于尽!”黑蛋大惊,尖声叫道:“我不想死!”形势就此僵持不下。
过的会儿,小黑蛋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把身上两个哧了一跳,就听他边哭边道:“呜…呜,我憋不住了,快要死了,咱们两家讲和吧?”
青衣人心下一动,斜睨高吟:“你怎么说?”高吟咬咬嘴唇,道:“好,君子一言!”那汉子在下面立刻接道:“快马一鞭!”
高吟旋即起身。青衣人倒也说话算话,旋即松手放了黑蛋。
三人迈上田埂,均觉恍如隔世,再瞧瞧个个都跟泥人也似,禁不住相互戟指,哈哈大笑起来。小黑蛋笑得最是开心,却不知自己脸颊之上还兀自挂着两行泪珠……
这刻忽然传来小鸟的鸣叫,待三人循声望去,那雀儿早飞得远了,却见一轮红日高高升起——几个人都想:这日日里皆可见到的阳光何时也变得如此绚烂、如此美丽啦?
几人这一放松,黑蛋顿觉疲累,却没忘了先把沟里的弯刀捡起握在手中。刀既在手,胆气登时一旺,抹把眼泪道:“高大傻,我们现在去往何处?”
青衣人与高吟均是一愣。那汉子瓮声瓮气道:“黑娃子,我俩都姓高,你在与哪个讲话?”
黑蛋诧道:“废话,除去你还有谁?”汉子道:“咦,这倒奇了,缘何有此一说?”
黑蛋负起手围他绕个圈,怪声怪气道:“啧啧啧,你仔细瞧瞧自己,身上又黑又脏又臭,与我乡下老家那个唤作大傻的疯子简直是一模一样,况且你又姓高……”青衣人越听越恼,喝道:“住嘴!老子姓高名升,你这小子再行胡说,看大爷不拿巴掌抽你?”说着右掌举起老高。
小黑蛋退后两步,右手提刀,左掌平摊,食指回勾,跃跃欲试道:“来呀来呀,有本事就过来,难道黑爷怕你不成?”
高吟看不下去,呵斥道:“李黑儿,你还有完没完,这高大叔已与我们前嫌尽释,化敌为友,大家先找个地方休息会儿好不好。”
黑蛋失去高吟支持,立刻气馁,刀耷拉下来,嘟哝道:“前嫌尽释那是你们两个。这化敌为友嘛,高大傻他……”高升大怒:“你再叫遍试试?”高吟忙劝:“大叔,别理他,他从小就这样。走,我们去前面那片林子,此地这多麦田,定有人家。”说完,也不理黑蛋,拽着高升便要走。高升面上肌肉抽动几下,终于还是忍住,跺脚道:“好,大爷就不与你计较,我们走!”气呼呼当先便行。
小黑蛋哪有不紧跟的,脑里则想:“你高吟与我识得半年不到,又如何知道李黑蛋儿时的景象?哼,吹老牛。”想起了小时候的经历,心下忽觉酸楚,不再言语。
雨后土壤松软,道路泥泞,里许路程,三人用去顿饭工夫方才到达。
这是片北方最常见的杨树林,规模不大,却是齐齐整整、密密麻麻,显是人工栽种。林间有条小径,穿过路径,果见十数丈外有户人家。几间土坯房屋,外面木栅栏简简单单围了个圈,便是院子了。
黑蛋登时来了精神,欢蹦乱跳抢先而去,未及院门,便自嚷嚷:“老乡,大爷,大妈,有人在家吗?”半晌,屋里却无人答话。
黑蛋纳闷:“咦,是我的嗓音小啦?”回头望望高升:“高大傻,你嗓门既粗且大,吼吼试试?”见高升脸上的疙瘩有泛红迹象,忙躲往高吟身后。
高升果然动怒,声调升得老高:“奶奶的,老子瞧你当真是不想活了!好说好说,大爷现在就给你难看。”说着双拳紧握趋前一步。
高吟连忙拦住,回头喝道:“黑蛋,这是最后一次,你再乱骂人,与我无干。
黑蛋也不答话,提起刀先向高升比了比,然后到栅栏门前将刀伸进去轻轻一别,那门“嘎”地一声便开了。高吟急道:“你又乱来!”却见黑蛋一路小跑已然进去,只有随后跟上。
小黑蛋到的门口,却见门并未上锁,用手推推,竟是推之不动,想是内里有栓,于是伸进刀锋故技重演。这黑娃也不知哪里学的,开门撬锁显得甚为老练,呼吸之间门即洞开,看的高升都咂舌不已。
黑蛋刚要迈步进屋,倏听里间传来细细的说话声,不由一惊,忙停下脚步。他回头望望高吟,正要说话,却见那高升食指竖在嘴边“嘘”了声,忙住口不言。
高升拨开黑蛋,小心翼翼进到屋内。这外间乃是个普普通通的厨房,而那声音似是自右手里间传出,门则紧紧闭合。他略一沉吟,先抬右掌护身,然后慢慢侧行而去。高吟二人屏住呼吸,紧随于后。
来到门前,高升左掌握住门柄,先轻轻一推,岂知“吱”地声门竟开了。高升吃惊,猛往后退一步。黑蛋被哧地哧,立马就欲撒腿逃跑,忽然听见耳边传来稚嫩的说话声,忙又立住脚步。
就听那声音奶声奶气道:“乖、乖,宝宝睡觉觉;乖、乖,宝宝睡觉觉……”不停重复。黑蛋与高吟互望一眼,均感诧异。这时,高升突然又退后一步,就见他神情凝重,双手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颤声道:“敢问此处竟是鬼潭娄姥姥的别宅么?”他话方出口,屋里倏地安静下来,再听不见半声人语。
过了会儿,高吟开始不耐,身形一晃从高升身边穿过,说道:“哪来这多罗嗦,进去看看不就得了。”高升急道:“不可!”伸手去拉却没够着。
高吟进去仅只片刻,蓦地里传来他的笑声,而且愈笑愈烈,似遇见什么极其开心的事情。
小黑蛋与他相识数月,未曾听见高吟这般乐过,内里又是担心又是好奇,道:“我也去瞧瞧。”高升把他拽住,又喝道:“不可!”正待细说,就听高吟在屋内边笑边说:“里面只是个孩子,都进来罢。”
二人踏进房间,就见屋里昏暗,仅有些简单的农家摆设。墙角处竹筐编就的摇篮里站着个两、三岁的小孩,正自好奇地望着他们。黑蛋一看之下,立刻明白,笑得直打跌,指着孩子道:“这娃娃有点意思,像我像我,咱小时候也经常自己哄自己睡觉。”
高升则老脸讪讪,暗忖:“原来这家夫妇早早出工忙农活,屋里只留下个孩儿,倒哧大爷一跳。”再一转念:“不好!这黑娃定然要来羞惭挖苦老子。”
果见小黑蛋拢起双拳,弓着身子,向那孩子嬉皮笑脸道:“小的参见鬼潭娄姥姥,我高大……不,我高某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晚辈这厢有礼啦。”逗的娃娃咯咯直乐。
便在此时,忽听屋后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哪个来家啦,是娃子他爸么?”原来这农家还有个后门。随之“呀”声门响,进来一个村妇。
屋里昏暗,她见房间立着几个黑糊糊的人影,惊叫声中想都不想便抢前一步将摇篮里的孩儿抱起,向后一退,颤声道:“你们是谁?要做啥?”
高吟连忙施礼:“大婶别怕,我们几个是过路的,想讨碗水喝。”
那妇人已然适应昏暗,长舒口气,拍拍胸口道:“原来是几位公子,骇死我了。”语声一顿,又道:“水在外屋,我带你们去。”当下便把高吟几人领了出屋。
外间明亮,黑蛋确也渴了,拿瓢即饮。高吟看看妇人,就见这女子二十几岁年纪,粗眉大眼,肤色黝黑,虽穿着简陋却甚是洁净,只是手上颇多泥土。再瞧瞧她臂上抱的孩儿,不禁暗赞:“难得这农家小儿,养的胖胖乎乎结结实实,长大后定也是个农家里手。”
妇人见高吟打量自己,略显尴尬,抖抖手中泥土道:“奴家适才在后院菜地忙碌,听到人声,便急急慌慌赶来,手也未顾上洗,倒让公子见笑了。”
高吟正待说话,黑蛋已喝完水,推推他道:“快喝去。”然后冲那娃娃做个鬼脸。孩子瞧他有趣,又呵呵乐起来。小黑蛋越逗越来劲,竟似忘记疲累,对那女子大声道:“婶子,你去洗手,我来抱抱。”
高吟正在喝水,抬起头连忙阻止:“你怎能抱孩子,看你身上脏的,赶紧洗洗。”
妇人抿嘴笑道:“又有甚么能不能的?公子想抱这便给你。”说完真的把娃娃递给黑蛋。黑蛋大喜,当下便抱着孩子在院里闹腾起来。高吟二人喝完水,疲累稍去,见外面阳光明媚,空气清馨,便也去到院子。
妇人洗完手,打量下三人道:“你们定是一夜未眠。别急,奴家先进屋弄些吃的再说。”临走还没忘记亲口孩子:“虎头乖宝,要听叔叔话,可不准调皮捣蛋呀。”
小黑蛋笑道:“调皮捣蛋?那才美得紧!来来来,给你黑蛋哥哥捣蛋捣蛋。”一时间,一大一小两个娃娃闹成一团。
高吟心中有事,趁这间隙,忙将高升拉往一边,道:“高大叔,有几句话我一直想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高升略一沉吟,道:“这个嘛……那要看小兄弟问的是什么了。”
高吟甩开他的衣袖,不悦道:“我只想知道你的身份,夜里为何会同在一个车厢?还有,这李黑儿与你究竟有什么冤仇,定要盯住他不放?”他与黑蛋昨夜穴道被点,只知屋外死了个人,却哪里想到竟会是这个高升。
高升干咳两声,拍拍他肩膀道:“小哥子别动怒,要知道这帮有帮规,家有家法,大叔乃江湖中人,又是个重情讲义的孝子,有些话实在是说不得呀!”说至后半段,其间的语气显得颇为诚恳。
高吟初出茅庐,未经丝毫历练,自不能与眼前这老江湖相比,当下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好不再言语。
未及,屋里响起那妇人声音:“几位大爷公子,赶紧进屋。这乡下也没啥好的吃食,可要怠慢诸位了。”
黑蛋几个连忙上前,刚到门口,一股甜香便迎面飘来。就见桌上玉米面饼子摞得老高,热腾腾犹自冒着热气。一大盆酱黄瓜,一大盘素炒豌豆苗,一大碗青椒炒鸡蛋——却是鸡蛋多辣椒少。
高吟不觉如何,李黑儿心里却很清楚:“日头尚早,这些吃食已是普通农家尽其所能了,况且她家尚有个孩儿,鸡蛋更是何等的珍贵!”不由感激地看了那女子一眼。
妇人接过黑蛋手中的孩子,轻声说道:“几位爷快趁热吃,不够了我再去整治。”再看眼黑蛋,道:“瞧公子脏的,吃罢饭若是不走,便去歇息。裳子搁在院内,待奴家忙完菜园里的活给你们洗洗,这日头晒将起来,很快便干。”
黑蛋大声道:“婶子,以后管我叫黑蛋,别叫什么公子,我听着别扭!”一指高吟:“叫他!他一生下来即是个公子哥,听着既习惯又开心。”那高吟正等他一同吃饭,听后“哼”了声并未反驳。
女子倒也爽朗,听罢眼睛一亮道:“好,就是如此。黑蛋,这偏僻乡村等闲也见不着几个客人,你这性情我男人最是欢喜。他晌午即归,到时婶子去沽些酒水,你叔侄俩好好喝……”说到此处突想起什么,猛跺跺脚,把孩子往黑蛋手里一塞,扭头往屋后跑去:“坏啦坏啦!地里头还涝着水,待那汉子回转来,又要编排说教……”声音渐渐远去。
三人相顾哈哈大笑。李黑儿心头更是涌上一股久违的温馨与甜蜜,笑过之后,鼻头一酸,差点又自落下泪来……
妇人一走,几个狼吞虎咽便即开吃。那虎头的是调皮,不停招惹小黑蛋;李黑儿更是乐哈哈的,边吃边与他打闹。饭吃罢后,肚子一饱,黑蛋登觉眼皮沉重,眼睛已不大能睁的开,懒懒地对高吟嘟哝句:“我要睡了。”高吟道:“你得早点起来,还要去找兰草姐姐呢。”黑蛋口中又嘟囔一句,也不知说了些啥,晃晃悠悠进到里间,把虎头往摇篮里一搁,低声道:“兄弟,自个儿玩去,哥哥先睡上一觉。”言罢,衣裳也不脱,倒炕就睡,倾刻呼声大起。
高吟这一日夜亦是心力憔悴,看小黑蛋睡去,再也忍受不住,对高升道:“大叔,我要去歇歇,你呢?”高升忙道:“去睡去睡,记着把门关好,大叔便在外间眯眯眼,顺便为你哥俩把把风。”一说到“把风”他忽然间愣了愣,连高吟何时走的都不晓得,心里开始翻腾:“我行‘望风’差使这多年,现下怎的忽然之间不知自己是谁了?我可是二先生的人啊!今天我高升哪儿出问题啦……”
高吟进的里屋,想去了衣裳再睡,又颇觉不雅,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合身斜倚在炕边径自睡去。那虎头看见进来的是高吟,似不大有兴趣,自顾去玩,也不扰他。
外间的高升此际已无半点睡意,他怀里似有什么东西,右手伸进不停摸索,脚下则来回走动,显是内里在做激烈斗争。要知这高升活了三十几年,虽也做过不少坏事,却颇是看重江湖上那个‘义’字。今日里他既与高吟讲和,便不该再出尔反尔,这点他是知道的,可是二先生近些日子的一系列布置安排,使得他逐渐明白小黑蛋背后所潜藏的巨大价值。同时他也晓得,他高升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扬名立万的绝好机会!
他就这样不停地踱着步子,终于,高升立直身体不再动弹。就见他面部疙瘩颜色开始加深,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狞笑……
此际,屋里头高吟已然睡去,小黑蛋更是鼾声香甜。然则这李黑儿的睡相却着实令人不敢恭维,但见他又是呲牙又是咧嘴的——原来黑蛋在做梦,梦中内容则不大雅观——在不停地找寻茅厕。他找呀找,绞尽了脑汁却依旧不见半个茅房踪影……终于,他把自己给找醒了。他下的床来,就觉头昏眼困,双目还兀自睁不大开,内里暗骂:“你这黑屁娃,夜里吃恁多棕子,没见过咋的?适才又狂卷玉米饼,姥姥的,活该你肚疼!”
那虎头见他起来,立刻兴奋,扬着小手直叫:“黑蛋哥哥,黑蛋哥哥。”黑蛋闷声道:“你黑哥要去拉屎,咱待会儿见。”拉开后门走了出去。
李黑儿走后,高吟也揉揉双眼起了床。要知这高吟最爱洁净,如此脏法便即入睡,对他来说那是平生未有,又怎能睡得舒坦?因而虎头一吵,他便醒来,恰好看见黑蛋关住后门。高吟亦感内急,随后跟了出去。
黑蛋到的屋外,果见有个半亩左右的菜园,里面似有人影在忙碌,显然是那女子。他习惯性松开裤带欲待就地解决,忽觉不对:“万一婶子来了咋办?”想到婶子,李黑儿不禁心头一热,瞌睡也去了几分,暗暗告诫自己:“可不能这么没出息,令婶子小瞧于我。”一转念,忽想起正门前那片树林,猛给自己脑袋来个暴栗:“怎么突然猪头啦,那里才是个绝佳所在呀?”瞥见高吟也跟了出来,忙打个手势,提着裤子便跑。
刚到的林子,小黑蛋迫不及待便即行动,当下舒服地直哼哼。高吟骂声:“没出息。”却是不愿与他一起,到了树林的另一头。
李黑儿正自畅快间,忽听高吟叫他:“黑蛋,快来,快来看看。”小黑蛋登时好奇,半提着裤子跑上前去。
高吟手指南面道:“你眼神好使,那个往官道方向去的是不是高大叔?”李黑儿定睛望会儿,道:“正是他。咦,他不睡觉,去官道做甚?难不成也是拉屎去啦?”高吟笑道:“瞎说,我们再瞧瞧。”又推他一把:“去去去,离远点,我还没解决呢。”小黑蛋笑着跑开。
当下两个蹲在树林边仔细观望。就见那高升已然行至官道,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忽然,他身形晃了晃,半空中蓦地发出爆竹声响,随后一大团烟雾向四下散开。
黑蛋即刻明白,胡乱擦把屁股,提起裤子叫道:“不好,这狗日的高大傻,他在打信号!”高吟也站起来,疑惑道:“不会吧?高大叔他……”话至中途便被李黑儿打断:“高个屁的大叔,他是我孙子!奶奶的,昨夜里他瞅我第一眼时,我就知道这孙子不是甚么好鸟,现下看来他心肠也似乌鸦般黑。高吟,我们得赶紧走。”
高吟摇头道:“别急,他现下还在官道站着,咱们再等等。”语声微顿,又不解道:“可这高…高升究竟所为何来?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与他无怨无仇,他因何要盯住我们不放?”
高吟一连串几个问题说的黑蛋也糊涂起来,不由道:“是呀,他既有信号弹,为何早晨跳下马车时不用。咦?好象有什么声音传来。”两人侧耳细听,听不会儿,同时叫道:“是马蹄声!”
就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黑蛋眼尖,一抬手道:“在东面。”顺手望去,影影绰绰果然有马奔来。黑蛋还待要说,高吟猛可里道:“你听,怎的西面也有?看,马快到了!”原来这官道修至此地后,向西侧拐了个弯,黑蛋适才视线被挡,所以未能瞧见。
两人互视一眼,均觉惶恐。黑蛋声音开始发抖:“这么多人,肯定都是冲我来的!我…我得躲起来。”说罢,扭身退进林子。高吟跟在后面道:“这片地方如此之小,哪里能够隐的了身?”行至树林北沿,黑蛋忽举手指向房后,欢声道:“快看,那边山连着山,绿油油的还长了不少树呢。”
高吟冷笑一声:“我瞧见了。哼,等你跑到那里,脑袋早搬家啦。”黑蛋小声道:“那我给婶子说说,躲在菜园里。”高吟又冷笑:“巴掌大块地方,你去吧,我可不去。”小黑蛋嗫嚅道:“那……那我藏在婶子家的土炕里?”高吟已懒得冷笑,不再搭理他,举目四顾。
此际,黑蛋已然听见南面传来马蹄踏水的哗啦声,他知道这二里多路,那马走将起来,也就半盏茶的工夫。就觉心跳愈来愈烈:“妈的,老子管不了许多,这便躲去炕里。”正要撒丫子逃,高吟忽然指指林东头:“走,那边似有个狼夹子,只是不知有无坑洞?”黑蛋顿觉眼前一亮,抢前便跑,口里还不停念叨:“定然有,定然有。”
到的跟前,只见一具锈迹斑斑的狼夹立在块翻板上。他两个时常打猎,拆除狼夹自然是快如闪电。狼夹去后,下面果真有老大一个洞穴,两少年躲进去是绰绰有余,只是这一带似乎多年未现狼迹,连那张厚厚的翻板上都长满了杂草;坑洞里面则溢了半池泥水,腐败不堪。原来其时北方多狼,且凶残无比,百姓便采用夹狼陷坑之法来应对。
时间紧迫,高吟亦已顾不得脏,当下两个便跳了下去。躲进去后,黑蛋想想不对,又伸手把狼夹也拽入坑内,然后将木板拉过盖住。
便在此时,传来群马掩过树林时发出的“刷刷”声。高吟暗道声:“好险!”黑蛋则忖道:“这多人骑着马,却没啥声响整齐划一,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一念未了,倏地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哨,马蹄声随之骤然响起。二人就觉木板顶上“呼”地刮过阵风去,而大地亦似被震地抖了抖……过的会儿,在马的嘶鸣声中忽然又传来孩子的剧烈啼哭声,女子的惊声尖叫声……蓦地里,四下安静下来,然则仅只片刻,又听到轰然一声大震,然后有女子嘶声大喊:“这是我的房舍……”随即被房屋倒塌声所淹没……
发生这麽一连串事件,却只闻得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叫声,再未听到有一个人说过半句话!
黑蛋就觉浑身上下热血沸腾,再也忍耐不住,“呼”地扒上坑沿,将木板掀开,探头望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几十条马腿,目光上移,就见这些马上骑着十来名劲装大汉,分列于东西两侧。最近的几匹距他只六、七丈远,好在是背面相对,周边又有杂草遮挡,黑蛋这小小头颅尚不至被察觉。此际,马上一众注视着兀自冒着尘土的房屋,尽皆默默不语。
这时,那妇人突然出现在场地中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绕转着身子,双手不停作礼,凄声道:“诸位大叔大爷,奴家究竟做错了什么,招致爷爷们发怒?啊,是了,定是我家男人惹了事端。可我的孩儿尚小,他啥也不懂,求大爷们别再吓他!爷爷们,能不能先将孩子还了给我?”说罢频频磕头。
李黑儿听罢,心似针扎一般,双目将要喷出火来,当即张口便欲开骂,却被一只手紧紧捂住,原来高吟也跟后爬了上来。他俯在黑蛋耳边轻声道:“敌人势大,千万不能着急,再等等看。”
那女子在不停磕头哀求,两侧人群却无人答话,目光都转向最西边一名中年汉子。那汉子胡服装束,目光如鹰隼,他盯了妇人半晌,方厉声道:“贱人,我且问你,你家里今日是否来了两位少年?”女子抬起粘满泥土的额头,抽泣道:“回大爷话,确是如此。”
中年人趋马前行几步,抖抖手中马鞭,沉声道:“好!那我再问你,这两名少年现下去了何处?”妇人抹抹已然泛黑的泪水,茫然道:“当时奴家去后院时,他两个与一位叔叔正在进食,他们整宿未眠,应当歇息了罢?”那汉子仰天打个哈哈,目光注视着女子,口中却冷冷道:“高升,你怎么说?”
却听高升的声音从树林里传出:“梁舵主,在下已然查问明白,那两个少年是从这后门出走的,应当就在附近。”梁舵主冷笑道:“适才高大使者好象说过,你出门时他们正在睡觉,目下这贱人也是如此说项。好,高使者我且问你,两个忙累一宿的少年郎,吃饱了饭又睡着了觉,却是前后半个时辰便没了踪影……”至此他语声略顿,复又厉声喝道:“尔等以为梁某是三岁小儿,这般好骗么?”
话音方落,高升便自树林里行了出来,手里则抱着虎头。他将孩子高高举起,怒声道:“难不成你梁舵主是在怀疑我高某?好,我也问你一句,这两岁的娃娃也会编说瞎话不成?”这虎头原不知被高升施了何种手段,不再哭号,现下忽被惊地惊,又自放声大哭起来。
妇人见状,连忙站起身子,悲呼一声:“儿啊!”就要前冲,那梁舵主马鞭一挥,就听“啪”声脆响,女子一个跟头仰天倒翻出去,鲜血和着泥土登时自面部狂涌而出。
中年汉子并不甘心,马鞭再转个圈,挥向虎头。高升本能后退,躲了开去。梁舵主冷笑道:“躲得好,躲得好。高升,你该清楚本帮规矩,昨日夜里二先生被骗上当,今晨已然发出楠木令。望风使,你可是想试上一试?”言罢自腰间掏出一面紫色令牌,高高举起。
高升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梁舵主,二先生祭出此令,难不成不打算要活口了?”梁舵主阴阴道:“正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那黑脸小儿的人头!”语声一顿,又道:“怎么,高使者,事到如今这娃子还是你可以问得,我梁某人却问不得话么?”
高升脸涨得通红,看看手中孩子,略一犹豫,递上前道:“我高某做事向来问心无愧,你若执意不信,这便拿去询问。”梁舵主鞭子一卷,虎头旋即上了马背。那孩子本已迭受惊吓,这么一来,更是怕上加怕,哭得愈发厉害。
妇人心痛如割,挣扎着爬起身子,眼望虎头仿佛疯了似就向前冲。梁舵主喋喋冷笑,将马鞭换向左手,那鞭子上兀自还缠着孩子,他先在空中挥舞一圈,然后右手“刷”地拔出腰间弯刀,喝道:“本舵主现下一刻千金,没空与你纠缠,说!那两个小子到底去向哪里?”
女子这番吃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仰起血污满面的脸,双手乱舞,尖声道:“不可!不可!大爷,求求您放下我孩儿,奴家确然未曾见到那两个少年呀……”
梁舵主鼻间重重哼了声,喝道:“你这两岁的娃娃都晓得,你却不知,不想说是不是?那好!”“好”字方落,围观众人就见白光一闪,虎头蓦地止住了哭声,却是短短一瞬,随之撕心裂肺般的哭嚎再次响起。就见孩子左颊之上鲜血淋漓,原来这梁舵主竟狠下心来削去了娃娃的左耳。
见此情景,李黑儿哪里还忍的住,强要起身,高吟忙腾出右手紧紧抱住他腰,嘴贴着耳朵,低声道:“黑蛋,冷静。去了枉自送命!”黑蛋不听,使劲挣扎,高吟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李黑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我若死去,今后谁来报仇?听着,现下决不能冲动!”这句话讲完,黑蛋身躯猛可里一震,顿时软了下来,嘴巴则上下紧紧合拢——不知何时,他的牙齿已深深地咬入高吟左手掌……
此刻,那妇人更是惊地说不出话来,手指中年汉子,全身不住发抖:“你……你……”突然势若疯虎,扑往马前。梁舵主将马首轻轻一领,女子便落在了马后,但听他道:“还是不说?很好,很好。”弯刀又劈向虎头右耳。
妇人双目尽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毫不犹豫,倏的伸出双臂,竟将马的一条后腿抱住。那马受惊,登时马蹄向后猛撂蹶子,女子则拼命抱住,再不松手。
此际梁舵主左鞭卷着虎头,右手刀刚刚递出,吃马一颠,身体不由向马首处栽去,弯刀便即挥空。他在江湖号称“神刀梁”,这下脸上哪还能挂地住,当下双腿紧夹马肚,左手将孩子自马腹底下往右侧一甩,弯刀画个圆弧径自劈下。就在这当口,一个身影忽然闪过,梁舵主弯刀又劈个空……几乎与此同时,那妇人也发出最后一声惨叫:“儿啊……”即被烈马双蹄轮番踩住胸口,全身剧烈抽搐几下,眼见的已是不活了。
便在这刻,远处洞口的高吟蓦觉手背一湿,忙偏头去看,不禁吃了一惊!就见李黑儿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女子,而左目之中不知何时竟涌出了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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