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上下 第六章

    第六章:武 馆

    (一)

    烟雨中,南塘镇沿河两边的河堤上,挤满了打着红绿油纸伞的人群。有的还打着赤脚,站在浅沙滩水中。

    龙船赛马上就要开始。

    澄绿见底的沙河中央,泊架小竹棑,竹棑中间竖根粗楠竹,挂个红绸结成的花团,脸盆大。人们熟悉的这条渡船系在竹棑下首,渡船船头竖面大黄旗,上面三个颜体大字:“总指挥”。南塘镇保长赵泗民上穿大红马挂,下系浅兰府绸长裙,头戴紫玉瓜皮小帽,手持三角指挥旗,立于“总指挥”大旗下。渡船两舷各架六支土铳,十二个小伙子,手持火把。只等“总挥指”赵保长一声令下,马上点火。舱内五个唢呐手,五个锣鼓手。

    ----这是龙船赛的指挥部,也是龙船的终点,起点在三里路的上游一个矶头边。五条龙船整齐地停在一条起跑线上。

    近几年,南塘镇的端午节龙舟赛都是赵泗民担任总指挥,今年他更加神气了,因为在赵泗民三个字后面加上了“保长”二字。

    南塘镇街型是一个“丁”字,丁字那一』收笔带钩的地方,就是石码头。石码头因全部用丁字湾的麻石铺成,便被叫成了“石”码头,这石码头宽敞、幽深、古朴,麻石板被木车轮压出几条深印,码头可以并排走六辆牛车。十几吨的倒爬子,也可以并排停靠四条,同时装卸货物,旁边还可停靠渡船。 石码头的下首有五个吊脚楼。上首也有三个吊脚楼。这些吊脚楼,不是茶坊便是酒家,阳台上挤满了人。码头两边堆着又红又大的米汁桃,碧绿溜圆的李子,中间带刺的黄瓜,两个铜板管吃饱。码头往上游走百十步便是小漁港,漁港内停着十几只倒爬子和七八只漁划子。

    这是一个水陆交通便利的小镇,小镇虽然只有横竖两条街,南北杂货铺,茶楼酒肆,小吃作坊一应俱全。居民商贾一起总不下两三百户。按条文南塘镇的保长顶多也就管着这两三百户了不得了。但是,这里的传统习惯,南塘镇周边的十六个自然村也是归南塘镇管辖。

    今天的龙舟赛是四个自然村落共出一条龙船,十六个村就是四条,镇上出一条,这样今天的龙船赛 共是五条龙船参赛。

    龙头和选手们的服装颜色是统一的,五条龙船分为五种颜色:红黄蓝绿黑。红龙船是镇上的。

    涟水河的龙船属于长条龙的那种:长,足有十丈,宽,却不到三尺;船首向前斜插个轻木鏤空,长须怒目金角大龙头。威风昂扬。 一条龙船桨手就有四十二人,加上艄后一个掌招的,一个放铳的,船中一个司鼓打锣,船头一个抢标手共四十六个运动员。船中央立一根一丈五尺高的木杆,木杆顶上两根钢丝伸向船头船尾,上面挂满花花绿绿的彩旗。木杆中部还挂一面大铜锣,大铜锣下面舱里摆一面大鼓,鼓手就站立锣和鼓的中间。左手敲锣,右手击鼓。船头那个抢标手很特别,是某条龙船的形象代表。战场上的旗手。

    “民国二十三年,农历甲戌五月初五,南塘镇端午节龙船赛上午九时九分正式开始。”赵泗民对着洋铁皮话筒喊道,掏出一块旧式怀錶,弹开錶盖,看了一会儿时针。“一、二、三、开始!”十二个手持火把的青年伢子点响十二支土铳。十二支青烟从河中央的渡船上射向天空,清脆的铳响传到沿河两岸每个人的耳朵里,也传到了三里开外的龙船上。人群象潮水样移动,举起伞,踮着脚,伸长颈一齐向上游眺望。上游三里远的那五个彩点,在朦胧烟雨中,闪动。

    这响铳是冲锋的号角!下桨的号令。

    “嘭嚓,嘭嚓,”远处的锣鼓声传了过来,龙船也渐渐地看得清楚了。五个彩影越来越大。

    红色龙船行进在五条龙船的正中间航线,三分之一航程,红龙船就好像胜出了半个船头。

    五条龙船的航线虽然是抽签决定的,但掌签是赵保长。镇上这条红龙船就是他自己的亲儿子 一般,凭他近二十年赌场的手法,这河中间高流速主航道,航速自然更快一些。这样的好处只红龙船抽得到,別人想都不用想。

    赵保长不出老千,红龙船也不一定不得头名。船是南塘镇商会会长陶五爷亲自监造,镇上每个商户出两块大洋合伙打造。材质选用茶陵山区红心杉,质轻而富弹性,龙船在快速前进时,挂彩旗的钢絲将船头船尾向中间束起。条状龙体就有弹送的特性。正像一皮巨橹在水中蠕动,轻盈地向前飞射。当然这是要龙船上的操招高手,和一流鼓手的巧妙配合下才能达到的人船合一的境界。

    红龙船由方海清掌招,郭鹞子司鼓,柳老黑放铳。船头的形象代表是庞大锚。

    庞大锚年方二十,比陶五爷还高出半个头,面如冠玉,浑身肌肉粗凸跳跃,身材伟岸均称,堪称湘中大汉,船帮中精英翘楚。耸立红龙船船头。伴随鼓点吹着响亮的口哨。在对手齐头并进的时候,他要在船首龙头上单手倒立,甚至腾空飞起三个空心斤斗,又稳稳的落在龙头上,依然是倒立着,双脚随着鼓点不断舞动。这一连串高难度动作,沿河两岸的人群不断爆出热烈的掌声和喝彩,不时还有串串鞭炮声。抢标手还用这些一连串的离奇的花招来分散別的龙船上运动员的注意力,划龙船看似简单,四十六个人却是要像一个人一样,统一动作,哪怕一支桨慢半拍,船头就会晃动,一晃动,速度立刻会受到影响。

    五条龙船上的锣鼓越来越急,赛程过半,红龙船已超出了大半条船身。夺冠有点儿希望了。

    每条龙船的艄尾向后射出三溜烟火,“通、通、通。”一串铳响,每条船放了三管土铳,土铳声声,不仅热闹,振奋士气,后坐力还可以使龙船向前推进一程。在后半截赛程中,每条龙船上的铳手都会快速装火药,点引信,爭取多放几铳。俗话说:一铳抵三桨。

    红龙船冲在最前面,黄绿蓝黑四条紧随其后,前面的和后面的也不过相隔半船水远。龙船过陶家山进入南塘镇水域,有一个缓缓的弯道,湾内线短,湾外线长。红龙船右侧弯内的黄黑两条龙船忽然快速争先,眼看就要与红龙船齐头了。

    方海清口中发出三声忽哨:“呵嗬!呵嗬!呵嗬!”这是跟全船运动员打招呼,马上进入冲刺状态。紧接着又连发出三声更紧促、更响亮的“呵嗬!”声。命令鼓手郭鹞子按最快速度,即十六分之一拍,击鼓鸣锣提前发起冲刺。郭鹞子立刻进入紧锣密鼓状态,四十二个桨手屁股离开坐板,个个骑立斜马步,这样动作更快捷,发力更猛烈。船头庞大锚吹着激越的口哨,挥动猎猎的彩旗,做出各种张狂、勇武的动作。

    右边的黄龙船和黑龙船眼看就要与红龙船齐头。士气大涨。龙头上的抢标手也在做着古怪造型。

    左边的绿龙船和蓝龙船紧随其后,丝毫没有放弃。

    红龙船凭着一路领先的优越心态,誓死要夺冠。眼看仅胜出黄龙船四、五尺船头。不过此时离终点----那个小竹棑上的盘长花团也只有两船多水远了。庞大锚已低桩马步立于船首龙头之上,只等船头离目标达到一船水远,他便一个“穿云燕步”飞向小竹棑边竖着的粗楠竹杆上,摘下盘长花团就是胜利。

    须知,每条船头上可都有一名身手了得,纵步如飞的抢标手,只等船头到了一定距离,便飞身上去摘取花团。

    突然,只听得红龙船上铜锣“嚓嚓。”连响两声,郭鹞子吊铜锣的小麻绳断落,铜锣掉到鼓上,尽管郭鹞子瞬间用嘴咬着铜锣边,继续按快节凑“嘭嚓、澎嚓!”但因铜锣掉下来时,撞到了右边两个桨手的手肘,因而两皮桨叶慢了一丁点儿。加之郭鹞子向右边躬身咬铜锣边缘,龙船重心向右略一倾斜, 斜马步划船时,重心升高,龙船极窄,决不允许重心有一点点移动。红龙船向右微微一歪,一泼河水就涌进了舱内。船载加重船速下降,黄龙船只有三桨便赶上了红龙船,眼看就要超越红龙船,此时红龙船离终点还有一船半水远。

    庞大锚直接纵步还飞不到粗楠竹杆上,怎么办呢?眼看黄龙船已超过自己龙头一尺水了。难道全功尽弃了不成,难道甘居第二不成。表哥赵泗民、师傅陶五爷输不起这面子,我庞大锚也输不起这面子。沿河两岸成千上万的父老乡亲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呢。

    庞大锚急中生智,飞起一脚将红色龙头向前踹出半船水远,几呼在红龙头落水的同时,庞大锚轻身一个“穿云燕步”向前飞出,右脚一点浮于水面的红龙头,借这一点之力,连着又一个“穿雲燕步”射飞到粗楠竹杆上,摘下红绸盘长花团。

    半秒后,黄龙船上的抢标手飞人飞到了粗楠竹杆上;一秒,黑龙船上的抢标手也飞到了粗楠竹杆上。

    庞大锚借助黄、黑飞人落杆的弹力,轻身一飘便上了渡船,落在“总指挥″旗下。

    庞大锚双手高举花团。红龙船胜利夺冠!

    庞大锚情急之中踢飞龙头,在几乎胜之无望的险象中,夺得头筹。这一经典动作,湘中龙船赛从此保留了下来,冠以“庞腿飞龙”美名。当然这“庞腿飞龙”对抢标手功夫要求升高几个层次,后来一气呵成者不多。

    十二支土铳齐鸣,惊天动地,赵泗民拿起一支唢呐,从口袋里掏出唢呐嘴套在唢呐上,吹起了乡村凯旋曲,舱内五个唢呐手和五个锣鼓手也一齐和鸣。

    下面的环节是,“指挥船”引路,冠军红龙船紧随其后,亚军黄龙船,季军黑龙船,依次相随。绿、蓝龙船扫尾。沿南塘镇两岸慢慢转一圈,以示告慰父老乡亲,同庆佳节。

    河边吊脚楼上的人们,棕子、盐蛋、肉包子,不断向红龙船扔去,黄龙船也能接到少许棕子,盐蛋。倒霉的是最后一名蓝龙船,黄瓜的苦蒂子象蝗虫一样飞向四十六名队员,队员们用木桨拨水还击,一大群年轻妹子和小伢子在浅水里追逐蓝船投掷黄瓜蒂,追逐红龙船狂抛盐蛋粽子肉包子。全不顾忌拨来的水花飞溅。

    陶细姝在这个节日里也成了“疯子”,一身浅绿色府绸衣裙被烟雨和龙船上运动员拨来的河水打得湿透了,紧紧的裹在身上,跟着欢快的人群,疯狂向前奔跑,胸口两只小兔不停地蹦跳。她左手提着小圆竹篮,满满一篮粽子、盐鸭蛋和热气飞腾的包子。一边在沙滩浅水里追赶着红龙船,一边向立于船头,双手举着盘长花团的庞大锚投射粽子包子和盐蛋。运动员被击中得越多,越幸运。这时红龙船游到哪里,那里的人群便雀跃欢呼,放着烟花炮竹,这一圈游河下来把整个南塘镇水域都煮开了锅一样,热浪进入最**。

    中午,五条龙船的运动员分别安排在镇上五个最好的酒楼会歺。冠军红龙船的犒赏是,酒席间,由赵保长、陶会长和镇龙舟协会主席庞云星等人率领慰劳团,当场赠送五只烤全羊、五坛十年红糯酒。黄黑绿蓝四条龙船各赠烤全羊两只,五坛五年红糯酒,只有蓝龙船还外加一篮子黄瓜,虽然是戏谑他们:只配吃黄瓜不配吃肉;或者是说在家里只吃了黄瓜冒吃肉,无力争上游。小伙子却都跑到篮子边抢黄瓜,“咔嘣,咔嘣。″吃起来,而且摆出各种风趣滑稽的姿式----虽输也乐在其中!

    酒席间,陶细姝溜进“胡大姐米粉店”,钻进红龙船运动员堆里,把庞大锚拖到酒店后门外,“傍晚到过牛?等我,有急事。”说完一溜烟跑了。庞大锚已喝了五大碗红糯酒,一头雾水:“神经兮兮,黄毛毛能有什么急事。”他自言自语回到了席间。大声吆喝着与队友碰杯,他今天特别高兴。

    酒席刚散,商会管家老邓拉着庞大锚的手说:“有两个南县商人想跟你谈点事。”

    “这老远而来,快带我去见见。”

    老邓把庞大锚和两个南县商人安排在商会的一个雅客间,送上三杯云峰茶,一包鹫老壳槟榔。“你们慢慢谈吧。”老邓恭身退出。

    身着蛋黄锦缎衣服,神情十分优雅,五十来岁的南县商人说:“去年我们买了两个年轻人的一条旧船,当时没细看,后来我们把它改成渡船的时候,发现船内有些值钱的东西,估计是两个卖船的年轻人忘记了拿。别人的钱财,我们怎么能瞒下呢,这是天理良心的事。我们要找到他俩,把财物还给人家。这两个人应该是这一带的。”

    “是这样。”大锚很敬重来人。

    “这次我们俩人正好到南塘镇有事,特请你打听一下这两人的下落。”

    “姓什么?”

    “不知道姓名,但是一个较高,高大勾鼻子,四方阔嘴,一个中等个子,比较黑,也比较瘦。年纪与你大不了多少。听商会的同仁说船家的事问你庞大锚最清楚。”

    “ 何以见得是我们这条河的船民?”

    “高个子口音与你们这里相似,好像也说了一句是从湘潭过来的,故要老邓请你来指教。”

    “不敢指教,请你留下联系方式放老邓这里,我们尽力寻找。”

    (二)

    庞大锚在祠堂门口云湖河里泡了个冷水澡,中午喝过了一点,脑壳现在还有点昏昏沉沉。穿上一身翠绿花缎衣裤,对厨房做饭的马贞岫说:“阿妈,我肚子不饿,现在到陶家山去一趟。”

    “晴带雨伞。门弯里拿把伞,怕等下落雨。”娘说。

    “好,我走了。”

    庞大锚腋下夹把黄油布伞,大步来到过牛?,站在石块中间,两头可以看到很长的山路,沒见陶细姝的影子。“鬼灵精!″心里嗔道。等呗。

    过牛?是庞家祠堂到陶家山这条山路中的一个山梁,路两边一边几块比大水牛还大的石头,路面很窄,仅可免强过一辆牛车,乡民才给这个狭窄的山口取名过牛?。

    陶细姝从两块大石头中间的草丛中蹦出来,對着庞大锚的后背叫道:“庞大锚,你怎么才来?”

    庞大锚转身:“细姝,装神弄鬼,胆小的会被你吓死。是说傍晚?我都提前来了。”

    “死脑筋!”细姝一脸神圣,“庞大锚你管不管我哦?″

    “什么事?好像蛮神圣?”

    “神圣,就神圣!”她弓着右手食指和拇指,淘气地举起来在庞大锚面前晃了一下,本想捏一下他的高鼻头,却迅即把手放下。嗡嗡的“我要嫁人了。”

    “噢!?”惊愕。

    细姝看他这个表情,心里有几分舒坦。还要激他一下。“明天定日子。你看怎么样。”似乎是问,似乎是述。

    “是谁?这么性急?谁答应的?你?”一连四个问号,本来就红扑扑的脸胀得通红,一会又增加几根黑线,明显不知所措、惊慌失措。

    细姝转身看着山路,双手握在背后,沒有回答。

    “你说话啊!”

    “你说。”心里有个庞大锚,还真没有听到他对自己说过一句……,他不说我怎么好说。

    “我问你呢,怎么我说?”庞大锚奇怪。

    “比猪还蠢!”

    “……,……。”

    “前年在归元寺许愿还算不算?”细姝不是不敢说,只是要听他说,心中才有底。

    “噢。”庞大锚将细姝的肩膀抓转来正面对着自己,“你是说…。”

    细姝点点头。

    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很久很久。

    细姝侧了一下头,从硕大的两块胸肌中间吐过气来,细细说:“昨天郭鹞子阿妈跟我阿妈说要结亲家,我阿妈蛮高兴,答应过了端午节,也就是明天跟我爷老倌商量。你快想办法。”

    “难怪今天上午郭鹞子劲头十足,把铜锣的麻绳都打断了。”

    “我冒答应过谁,你莫管别个,我俩怎么办。”

    “走,一同见我阿妈去!”庞大锚说。

    俩人一同来到庞家祠堂,庞大锚把细姝笔直带进娘的房间。马贞岫正在灯下看一本古老的拳谱。抬头见是大锚和细姝,高兴的说:“细姝妹子,好久不来了,快坐。”

    细姝挨大锚娘坐下,双手抱着大锚娘的手臂,“舅母,…”瞪着圆圆的会说话的大眼睛看着大锚娘俊美而亲切的脸。大锚娘轻轻地抚摸着细姝粘人神态的脸颊,“真叫人不得不喜欢的妹子,十八了吧?”

    “嗯,刚满。”

    “做我的满媳妇怎么样?”马贞岫从俩人的眼睛里读懂了八点九分。

    细姝红透了脸颊和脖子。视线却没有收敛,清亮的眸子闪了闪。

    庞大锚开始懵懂,已经说破了,关呼终身大事,他却不是含糊的主。“阿妈,我们俩两年前就在汉阳归元寺许了菩萨的愿,等我们长大了一定在一起。”

    马贞岫听完满崽的心里话很是高兴,低头看看细姝“你是怎么想的?”

    细姝把心里的话都讲了一遍,最后说:“明天上午您两位父母大人无论如何要去见我爷我娘,千万不能推迟。”

    马贞岫对庞大锚说:“上楼把你爷老倌喊下来,”

    庞云星下得楼来,听马贞岫把事由缘委一说,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没厘头。”马贞岫俊美的颜容有些嗔怪味道,但她是充分信任丈夫的处事能耐 ,这件事看你有什么招术?

    庞云星平稳而风趣地说:“亲上加亲好事。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件事我和陶五爷几天前就说好了,因操办龙船赛冒得空,说好了大端阳节赵泗民夫妇做媒,庞家正式向陶家提亲。”又对陶细姝说:“细姝啊,你现在回去就对你娘说,我爷老倌早就把我许给了庞大锚,冒得解了。”

    细姝愁眉一展,又恢复了乐天派的原形,“庞大锚快送我回去好不好?舅舅、舅母我现在回去就跟我娘吃个定心丸,免得她一个姑娘许十二个婆家。”

    大锚和细姝是未出五服的亲戚----陶五爷的曾祖母是庞云星曾祖父的嫡亲妹妹。所以细姝称呼大锚阿妈舅母。

    过牛?大石头下边,大锚、细姝这对心心相印的情侣,第一次吮着别人的舌头,不知天上人间,不知是你是我,不知是梦是醒。

    细姝说了一句放在心里两年的话:“两年前在杨柳洲,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爷老倌的命也是你救的。我爷老倌要我在你面前不要提这件事,他是对可红姨娘和郭师傅的死伤心至极。悔恨交集。才这么个样子。其实我有好几次听到他自语:“这个情我怎么还得起呵!″我知道他就是指的你救了我们父女俩和东东这件事。

    庞大锚放开她,对她说:“那件事我负有重大责任,一直在自责呢。”

    一大清早,郭鹞子就催闹着阿妈到雪姑家去提亲。他打心底里喜欢细姝,他们俩从小便是耳鬓厮摩的玩伴,真的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郭鹞子家前面禾场外一道金竹丛生的矮篱笆,翻过篱笆就是陶家祠堂的后花园。花园里有好多好看的花丛和像龙蛇一样弯弯曲曲的怪树,陶细姝和陶东东以及陶家的一群小伢子们经常在花园里玩耍。郭鹞子也经常爬过竹篱笆和他们一起抓蟋蟀,金龟子,知了什么的。五六岁的细姝怎是要郭鹞子打马肩,上树套小黄莺。小黄莺喜欢三五只、七八只一群钻在密集的树叶丛中,唱着十分美妙啘啭的歌,听了甜得心疼。细姝手持一支小竹枝,枝尖用棕线圈一个小圈,系一个活结 , 站在郭鹞子肩上,伸手将竹枝穿进树叶丛 ,轻轻地将棕线圈挪到小黄莺脚爪下,脚爪一抬就套进了线圈,细姝手一拉,棕线圈缩紧,系着小黄莺的脚爪,就逮到了。每天都要逮一两只,关进雪姑为她织的细蔑笼里。

    郭鹞子不听细姝的命令,就会受到惩罚:不告诉他认错的字。

    因为他们俩都是陶家祠堂私塾同学,并且加上陶东东,三人同一张四方书桌。陶细姝五岁就入了学,记忆力惊人,一年下来,读了十来本古书,郭鹞子和陶东东五本书都冒读完。特别是郭鹞子记性臭得很,先生点了书,读着读着又读错音调,总是细姝为他纠错,得罪了细姝,细姝便不做声,随他去乱读一气,到半上午背书,先生叫郭鹞子上去,细姝就附着东东的耳朵说:“哥,你只看罗,郭鹞子手板要打肿的!”那跳皮幸灾乐禍的神气,不知有多诡异。东东说:“你知道怎么不提醒他,鬼丫头。”“谁叫他不听我命令,活该!”闵着小嘴不再理人,埋头写毛笔字。

    郭鹞子的手板果然打了十大竹板子,肿得像包子一样,三天拿不住筷子。第二天只好低声下气求细姝多多指教,并保证指教一次,欠细姝“命令”一个。这样一年四季,郭鹞子就成了陶细姝的跟班,随时要听从细姝的“命令”。有时候细姝不高兴了,命令郭鹞子爬在地下学狗叫,郭鹞子也没有办法。因为比起打手板来,学狗叫还是舒服多了。

    三年私塾过去了,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惯,冒得大家业人家的伢子,只点破下眼睛,认得帐本和招牌,进城不搞错男女茅房就要得了。红黑不考秀才,不点状元。还是学点生存本领和手艺是正路。如是郭师傅请赵泗民作保,把郭鹞子送到赵泗民伯父赵元侠武馆去学赵家鹰爪拳。

    细姝妹子想读书,本来这位先生就古板得很,不收女孩子的,还是陶五爷跟先生讲了一皮箩好话,才答应教她一年,后来见这小妹子极其乖巧灵变,才又教了两年。现在她也要回到绣花房绣花去了。只留下陶东东继续读下去。可惜这东东伢子又不是读书的料。陶五爷感叹“要是东东有细姝一半会读书,我要把他一直送到南京大学堂去。”

    现在郭鹞子二十一了,正是青春翻腾,眼见陶细姝出落得山花似的,真正是心里不安宁。

    说实在话,细姝上山能挑百斤担,下田捡得水田螺,能看一本本的厚书,会算一笔笔的流水帳。清水芙蓉,浑然天成,南塘镇方圆十几里已有些名气。也有一些名门旺族子弟,请人来探陶五爷的口风。陶五爷何等见世之人,看事入木三分。女大不能留,这晌他一直在心里琢磨着,哪个伢子细姝喜欢,自己放心,雪姑也满意。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庞大锚,门户情缘人材品行不须说。只是庞大锚不是一个聚财顾家的人,表面兼和礼让,内心倔犟执著。

    端午节前几天,陶五爷正在胡大姐米粉店吃早酒,庞云星碰巧也在,两位老朋友挤到一桌,喝了两杯后,自然而然就扯到了儿女之事上来。

    庞云星敞开心门说:“大锚、细姝天生一对,大锚性格大大列列,主外,细姝精明细致,主内,无往不胜,无事不成,老伙计你看呢?”庞云星动态看世事,比陶五爷又高一筹。

    陶五爷心中未想顺畅之事,听庞云星一席话全通了,“要得,就这么定了,把端午龙船赛事搞熨贴就定日子。”


    自从听到雪姑说大锚、细姝定下了结婚日期是八月十四日,郭鹞子就倒在了床上,被单蒙头一天到晚不起来见人,十几天就瘦得不像个人样了。过了大端阳,陶东东上门喊他上船开头,郭鹞子娘心痛地说:〝鹞子伢子病了,这个航次是上不了船了。”陶东东只好另外请人。

    鹞子娘炒了一碗猪油饭,上面还盖两个煎鸡蛋,端到郭鹞子床边上,看看蒙头睡着的儿子,痛心的说:“鹞子,起来呷饭吧,阿妈知道你心中的苦,再苦,身体不能垮。身体垮下去了,阿妈怎么办呢,你爷老倌又不在了。姻缘是天订的,不是你想得到就能得到,阿妈也努了力,可陶五爷咬定早就许给了庞大锚,雪姑也跟着变了主张。有什么办法?”

    郭鹞子还是不动不纳。

    鹞子娘继续劝:“我们郭家怎么能跟庞家比,庞家家大业大,那祠堂比陶家祠堂还大,庞云星去年又开了几个新煤矿,听说还打算搞个什么运煤船队。伢子阿,还是不要堵这口气了,吃饭吧。”

    郭鹞子被子一掀,跳下床,“我要亲口问一声细姝妹子,为什么平时对我那么好,喊我一声眉毛眼睛都笑得弯成了弓型。对庞大锚却是嗝声嗝气的,庞大锚一句话冒讲好,她就吼鼻子瞪眼睛甚至还动手捏他的大鼻子。关健时候却变挂了,为什么?是不是她一时糊塗。”

    一连几天郭鹞子上门去找陶细姝,都被雪姑姨娘挡在堂屋里。“细姝只有两三个月就要出阁了,天天在楼上绣被窝、枕头、窗帘,外面水田里的事我都冒要她管哒,那里还有空同伢子妹子去耍罗。鹞子吔,你就莫跟我忙中添乱哒,好不好罗。”

    郭鹞子冒得办法,只好怏怏地回家,继续蒙头挺在床头。

    到了八月十日早晨,赵泗民来到郭鹞子家,问死殃踏气的坐在竹铺子上的郭鹞子:“十四日庞陶家成喜事,两家都有请帖给你。”拿出两张蜡光红纸请柬给郭鹞子。接着说:“你两边都是朋友,你是参加庞家的接亲队,还是参加陶家的送亲队。现在他们委托我落实人手。”

    郭鹞子娘一手提个箢箕,一手拿把薅锄,从菜园里回来,跟赵保长打过招呼,问清原由后说:“郭鹞子病了一晌哒,只怕帮不上忙。”

    “去得,我就会去凑下热闹。敲锣、打鼓、抬轿就莫算我的数。”郭鹞子说。

    赵泗民走后,郭鹞子脑子里翻江倒海,心说:“庞大锚啊,庞大锚,你处处与我作对,碰上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看吧,你总也有走背达子的时候。”一边围着堂屋里几把松木椅子打圈圈。眉毛扬了一下,似呼有了一个什么鬼主意。

    八月十四日黑早,庞大锚的接亲队伍从庞家祠堂出发了,庞大锚一身大红新郎官服走在队伍最前面。

    按习俗,新郎官须走前面开路,要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到新娘大门口,新娘须走出大门一百步紧握新郎官的手,新郎官也紧握新娘子的手,一同进大门,这叫做“执子之手,白头谐老”。

    迎亲的路上新娘子是不带红头盖的 ,红头盖是闹洞房的一件凑热闹的道具。

    唉,嘻嘻,所谓闹洞房,就是这群荷尔蒙爆发的年轻伢子,为偷摸一下新娘子的小白兔或捏一把 新娘子的屁股,以防新娘子瞪眼。如是慧者发明了闹洞房,智者发明了红盖头 。往往等到半夜三更闹洞房结束了,新郎把房门一关,笨手笨脚把新娘衣裤一剐,胸口上两佗肉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滚圆的屁股上一条条红肉凸起来,就像古时候县官升堂打犯人一样,比打了一百大板还要可怜。

    庞大锚的接亲队伍走过过牛?,下了山梁,路面越来越宽,也越平展了。忽然,庞大锚发现前面路中间躺着个人。走近,庞大铺用绣着双喜字的红灯笼一照,是郭鹞子,大家都围拢来把郭鹞子扶起来,庞大锚减了几声“郭鹞子”,都没回声。郭鹞子已奄奄一息了。

    庞大锚说:“快抬上花轿,打飞脚到陶家祠堂,请五爷救人。”

    几个抬花轿的把郭鹞子一抬起来,“叮呤噹啷”一串响。燈笼凑近一看,郭鹞子右脚上夹着一只“野猪夹”,血肉模糊,黑红的血流了一大摊。

    堂屋里的大架钟“噹、噹、“响了六下,细姝和雪姑刚准备开门,去迎接庞大锚他们,只听到大门外“哐哐哐、”几下急骤的敲门声。细姝估摸着只有庞大锚做得出这倔头倔脑的事出来,一边笑骂道“庞大锚,你个土匪崽子!”一边把大门拴一抽。

    庞大锚一个扑面闯了进来,正好撞上细姝,怕把细姝撞倒,只好熊抱着细姝。

    雪姑这几天也高兴得合不上嘴,看到眼前这一景,玩笑说:“庞大锚,这里可不时兴抢亲呵!”

    “不抢,不抢,五爷岳父起床吗?快救人,郭鹞子不行了。”庞大锚轻轻松开细姝说。

    陶五爷快步走出来问“郭鹞子在那里?”

    “在花轿上。”庞大锚回答。又对抬轿的说:“快把人抬到堂屋里来。”

    陶五爷查看了郭鹞子右脚的伤情,把了脉,陶五爷说:“他体质虚得很,伤得也不轻,我只能做个应急处理,要赶快送到湘潭赵元侠武馆去,赵师傅对这种伤情有独到的办法。”

    陶五爷侧过身对细姝说:“把我草药包袱拿来。”

    庞大锚用筷子把郭鹞子的嘴撬开,细姝把一大瓶麝香人参济灌进去。庞大锚运转丹田之气,用大力开山功,才把卡死了的野猪夹从脚骨头上慢慢卸下来,敷上止血药。

    这时候郭鹞子才吐了一口长气,翻了一点阳。

    赵泗民走进来,看到这个场景,问大家是怎么回事,

    庞大锚说:“我们接亲队伍刚过过牛?,路中间躺着个人,用灯笼一照才知道是郭鹞子,你看这个大野猪夹子把他们脚夹伤了。流了不少血,现在十分危急。”把钢夹子提起来给赵泗民看。

    赵泗民接过钢夹,看了看,说:“这个钢夹我认得,锈巴巴的。昨晚午夜我从大锚家回南塘镇路上还冒得这个夹子,凌晨四点钟,我准备早点去喊唢呐队员……。好了,不扯这些赶快救人要紧。”

    “要赶紧送湘潭县城,你伯父那里去,才有救。”陶五爷对赵泗民说。

    赵泗民说:“那就这么,走水路平稳些。庞大锚你去漁港喊苏爷的渔划子,停到石码头来,大家快把郭鹞子抬到石码头去,上划子送湘潭。”

    庞大锚叫家人将娉礼一一抬进堂屋,共十八箱(象征新娘子十八岁)。礼单交给五爷后,跪下叩了三个头。说:“岳老子,我送郭鹞子去了。救人如救火。”

    郭鹞子被抬上了渔划子,渔划子上只有苏爷和他的姑娘苏家炳。庞大锚站在渔划子船头对码头边的细姝、赵泗民说:“你们回吧,我送。四十多里水路,荡桨的人也要有力气。”

    细姝爬上划子,“我也去。”

    赵泗民提醒:“今天是你俩新婚日子呢!”

    庞大锚说:“救人是大事,表哥,婚礼上的事就烦你圆圆、圆圆,还有什么事难得住你!”说完一桨点开了船,飞也似地漂走了。

    赵泗民没可耐何,嘴里连说:“少不更事,少不更事。”摇了摇头。又连着说:“大义!懂大义!”

    (三)

    赵元侠七十多岁了,武馆也就最后三十来个关门弟子,不再收徒了。每天朋友托朋友,亲戚托亲戚来看跌打损伤的倒有一些。甚至在武馆最后面的杂物房里,还住着一个神秘的病号。

    元侠武馆大门夸张地立在湘谭古城西门,这里的城墙已经大部坍塌。武馆规模很大,有前演武厅,后演武厅,后面还有后花园。鼎盛时期这里有好几百学员。湘籍武术大师杜心武也曾应邀前来元侠武馆讲武。省主席何健是杜心武的徒弟,也偷闲来赵元侠这里参师。

    郭鹞子是他的徒弟,因家境清贫没学完全套功夫就驾船谋生去了。现在伤成这样不能不管。

    更何况庞大锚的父亲庞云星,陶细姝的父亲陶五爷,以及庞大锚的外祖父马爷,是湘中一带,少有的几位已登堂入室的武功高手。赵元侠常和他们交流切搓,扯起来也是斜角亲戚。

    现在大锚细姝一同来了,赵元侠对郭鹞子更加关爱。吩咐徒弟上夹板,熬药汤不得差池。

    赵元侠对大锚、细姝说:“今天是你俩的新婚大喜日子,我因馆里有些琐事动不了身,我老伴和儿子一早就动身到庞家祠堂去喝你们的喜酒了。想不到你俩竟送郭鹞子来了我这里,你们太仗义了。”

    庞大锚说:“姑伯父,谢谢您的祝福。世上说救人一命,胜能造七级浮屠,郭鹞子与我同船打腰篙六七年,生死攸关时,我和细姝是应该来的。”

    赵元侠素有侠义心肠,听了庞大锚一席话,立刻把眼前这个年轻人归为了自己这一类,对大锚很是赞尝,说:“贤外侄,郭鹞子生命是不会丢了,他在我这里你俩放心。现在已是半下午,我武馆后面有一匹快马,不如你俩骑上它,操小路赶到庞家祠堂,最多一个时晨就到了,正好赶上晚餐前的婚礼,好不好?”

    南塘镇婚宴是中、晚两歺。正式拜堂婚礼是晚餐前举行。

    陶细姝说:“感谢姑伯父想得周到,这样正好。不过郭鹞子的洗漱起居不能劳烦武馆的英雄好汉,这同来的大姑娘,叫苏家炳,是郭鹞子的叔伯姨表妹,请她照料几天,我和大锚过几天就来。一切费用由我和大锚自当打理。”

    细姝把苏家炳叫到面前,嘱咐她照顾好表哥,还添油加醋的说,“郭鹞子在我们同学中间经常赞扬你呢,会做事,人又长得标志。”其实苏家炳人高马大,说不上标志,只是性格直率,手脚勤快,有几分逗人喜欢是真的。

    苏家炳听细姝这么一说,心里美兹兹,满口答应,细姝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票给家炳,说:“多搞点好的给郭鹞子呷,自己也买身新衣服。”

    拜别赵大侠,庞大锚翻身上马,一手将细姝拉上马,坐在自己身前,双腿一夹,缰绳一提,“吹”, 马撒开四蹄出了武馆,直奔庞家祠堂。马家秘功源头来自古战场,骑术是马家秘功必修的功课,大锚自然善骑。

    庞大锚和细姝正好在晚晏前赶到了庞家祠堂。婚礼按时顺利举行,这使赵泗民主持少了许多口舌之苦。庞陶两家尴尬窘况也笑开了。

    新婚三日新娘子回门。细姝头上插着绿宝石金簪,别两个钻石蝴蝶夹;耳坠、项链都是红珍珠间黄绿闪光猫眼石串成。一身浅红绡罗秋服,悦目华贵。細姝、大锚走进陶家祠堂,红地毯铺在堂屋里。夫妻二人向五爷和雪姑三个跪拜叩头。五爷和雪姑高兴得从新来的丫环手中拿过糖果盘,向满堂屋的宾客发糖粒子和干果。

    庞大锚和陶细姝在陶家祠堂小住几日。陶家满院喜气洋洋,小俩口说不尽的恩爱。这日早晨一只喜蛛挂在罗帐外。细姝说:“今日必逢稀客。”

    庞大锚说:“趁天气好,我俩进城去,看看郭鹞子好了没有。”

    大锚和细姝来到湘潭城“元侠武馆”,看望郭鹞子。虽然时间只有十几天,病床上吊着脚的郭鹞子却容颜舒展,脸颊上有了一圈红晕。庞大锚摸摸綁着夹板的脚说:“郭鹞子还痛不痛?”

    郭鹞子说:“好多了。”

    大锚说:“今天我来这里之前,去看了你阿妈,你阿妈要同我俩一路过来,我怕她老人家看你这个样子心里更难过,劝她等我俩先来看看,过几天再来接她。”

    “不要叫她来,在赵师傅这里她会放心的。

    你回去时只带个口信,说我无大碍,过十天半月就回来。”

    正说话间,苏家炳端一大碗才魚党参汤进来。

    “大锚哥细姝妹来了,你俩对我表哥也太好了,昨天我还说要他伤好了,回去重重的感谢你们呢。”

    细姝说:“要谢的不是我俩,是你这个表妹子。不是你荡划子送来 ,不是你细细心心的照顾,郭鹞子伤就是好了,也是个跛子,到时候堂客都难找到。”说完,她仔细观察苏家炳和郭鹞子的脸色,都说细姝是“鬼灵精”,也是够鬼够灵的。她虽然不晓得郭鹞子为什么会被野猪夹夹伤,但她心里明镜一般,这事与自己和庞大锚是有关的。赵泗民那天早晨在陶家祠堂讲的那半截子话,她知道赵泗民应该知道内情,只是还没空问问赵泗民。不知怎么搞的,在细妹心里总是想着要撮合苏家炳和郭鹞子这一对。

    苏家炳一边喂汤给郭鹞子吃,一边 回答说:“我表哥找不到仙女,凡人还是找得到的。”看那神态倒是:郭鹞子非她莫属。

    庞大锚和陶细姝上楼去见赵元侠,一进门见赵元侠正和侄子赵泗民并排坐在长条梨木茶几傍交谈。

    “快进来,快进来,坐!”赵元侠说。

    庞大锚和细姝谢过,恭敬地坐在茶几下首,管家送上两杯浓茶,两口鹫脑壳槟榔。赵泗民问道:“见过郭鹞子了?”

    大锚说:“见过了,劳烦姑伯父妙手回春,伤情已经好了很多。”

    “泗民表哥,这郭鹞子的脚伤究竟是怎么搞的?我问他,他只说是不小心踩到了猎人放的野猪夹。可过牛?一个光秃秃的山,哪来的野猪。”细姝一副疑惑的表情。

    赵泗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说:“表弟嫂,心真空,难怪陶家山都叫你〝鬼灵精″ 。我正同我伯父在讲这件事呢。

    郭鹞子的阿妈也找到我,要我查出来是谁在大路边放野兽夹子伤人,要与人论理,要赔偿。其实这夹子是我放的。”

    细姝:“呃?你有这么…吗?”她没有把愚蠢二字说出来,用右手食指拉歪嘴角,作傻子相。

    大锚:“表哥,开玩笑吧。”

    赵元侠一边怡神地微笑,一边细细品着香茗。

    赵泗民往大锚这边挪了挪屁股下面那把精制的梨木椅,点着他的s型的黄杨木烟斗,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烟圈,因伯父元侠不吸烟,所以离他远点。

    赵泗民接着说:“你俩结婚的头天晚上,我在庞家祠堂与我舅舅、舅妈商量事情,大概十一、二点才回来。四点半就起来,准备带镇上的锁呐队去陶家山送亲。一摸礼服口袋,锁呐咀不见了。在家找了一陣子,没有。仔细一想昨晚回家时在过牛?石头边屙了一泡尿,午夜有点凉意,把披在身上的制服,双手抖了几下蚊虫,穿在身上。

    锁呐嘴从来是放在口袋里,应该是抖落在过牛?路上。心想,红黑路不远,带着手电筒一路飞脚到了过牛?,。打开电筒在路上仔细寻找,还真的在路中间找到了。

    顺便向前照了照,看还掉东西没有,一看这路面中间怎么被人刨动了。很长时间冒下雨了,路面一直很光溜。我弯腰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哪个缺德的在路中间埋了个野猪夹。我随即慢慢地把它挖出来,放到大石头后面的草边上。因为我急着要到陶家山办事,沒有多想。这个野猪夹就是郭鹞子脚上那个锈斑斑的铁夹子。”

    细姝若有所思:“你只挪动了一下位置,要是不挪动这一下,那个踩到那个倒血霉。呜…。”她用白玉般的双掌捂住了嘴巴。原来会这样…。细姝闪电一样的脑子,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信息。

    “三更时分这条路上鬼都冒得,哪里还有人走。我十一二点在过牛?过身都冒见到有这个夹子。捉磨了半个晚上冒捉磨出名堂来。于是,我带上铁夹子上云峰山找了猎人张结巴,问他认得这副铁夹子不,张结巴结了半天,我才听清楚,这副铁夹子就是他的,问他八月十四铁夹子放在哪里。他说丢在后面杂物房里,一年多冒动过。

    赵泗民吸了一口烟,接着说:“这个铁夹子八月十四日放在过牛?路上,夹伤了人。张结巴一听夹伤了人,有些慌张敝红了脸更说不清话了,哇哇哇了半天,最后好像想起了点什么。我要他慢慢讲,他说,中秋节前一两天,我都在后山採摘菊骨朶,准备灌枕头用。(这里有中秋节用菊花苞灌枕头芯的习俗。)上午,隔垅看到一个人到了我家后杂屋,这人像是陶家祠堂后面郭家里的那个驾船的伢子。我见他冒喊我的门,反正杂屋里又没要紧的东西,也就没有喊应他。过一会他就走了。”

    听到这里,细姝倏地站起来说:“表哥,不用讲了,这个案子我来破,你们等着。”说完,一转身出了门。

    细姝笑容满面走到郭鹞子床边,对正在为郭鹞子抓背的苏家炳说:“家炳姐,你去买一副筒子骨沌一壦汤给郭鹞子呷,这里我帮你招呼招呼。”

    苏家炳出去后,细姝把门带关,也学着为郭鹞子抓背边边,背中间是抓不到的,因为郭鹞子是朝天躺着的。抓了一陣子,郭鹞子神情木木的,眼晴看着天花板。细姝说:“郭鹞子你真不够朋友,我跟庞大锚结婚半个月了,冒听到你一句祝福的话。”

    郭鹞子勉强笑了笑说:“祝你们幸福。”说完,眼泪从眼角直流到枕头上。

    细姝连忙用绡罗红袖为她擦干了眼泪,仰头哈哈大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这么婆婆妈妈,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才二十啷当岁,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人家庞大锚为什么处处现眼惹人,他有英雄气概,他胸怀博大。看你做些小人之事,把野猪夹子放在过牛?路中间,想吓唬庞大锚,结果害了自己不是。你想想看庞大锚出身武术世家,奇门遁甲无所不通,一眼就把事情看透,你猜猜人家是怎么说的,你猜猜。”

    郭鹞子不听则以,一听眼睛吓得溜圆,、肚里见不得阳光的全部暴光了,眼巴巴看着陶细姝满脸怒其不争的表情。

    “你猜不着----他说你是跟他闹着玩的。小时候他也在你上学的路上挖过一个小洞,用树枝铺好,盖上树叶,洒上沙子,躲在草丛中看着你踩到陷阱摔一跤,然后跳出草丛拍手大笑。是不是?”

    郭鹞子神情一松,轻轻说了一句:“第二天我跑到他家菜园里,把一个大红南瓜挖了一个洞,屙了一坨屎在里面。”仿佛回到了童年。

    细姝说:“真个是眦睚必报,亏你想得出来。我扶你上楼去,把事情说清楚就轻松了。我们仍然是你的好朋友,你说呢?”

    郭鹞子撮着双拐上了二楼,进了厅门,细姝扶他坐在茶几边的椅子上,面对庞大锚、赵泗民和赵师傅,郭鹞子说:“我这次受伤是自作自受,那天晚上两点钟去放的夹子,想出出大锚的洋相。回家后翻来复去睡不着,大概四五点钟,想着还是不搞这恶作剧好。就跑到过牛?去,想把夹子拿掉,谁晓得我跳到草丛却夹着了我自己的脚。”

    郭鹞子八月十四凌晨再上过牛?,如果还早一会儿,就正好会碰到赵泗民。阴差阳错就沒有碰着。郭鹞子真是去拿掉夹子吗,不是。他是想躲在大石头后面的草丛中,去看庞大锚出洋相的。恶有恶报,谁知一跳到草丛,右脚正落在野猪夹子上。想想看三四百斤重的野猪都要夹住,何况病得只有一百来斤重的郭鹞子。他本想一口气爬回去,免得庞大锚接亲队伍看见,才爬出一二十丈就天昏地暗晕了。

    到现在郭鹞子还真以为是庞大锚的奇门遁甲术,使自己受到报应。

    庞大锚认为能够说出自己的阴人糗事,勇者也。连忙站起来拥抱着郭鹞子的头,爽声笑道:“看你,两个朋友之间的乐子,搞这么沉重。还要不要人活阿?一切过去了,等养好伤我们一起再闯江湖。排洲庙里你还解了我的围呢,不是你的机灵劲,我还真没办法呢。”

    郭鹞子笑了。

    细姝也笑了。

    赵泗民释然了。

    赵元侠看看郭鹞子,又看看庞大锚,慢悠悠的告戒他们:“胸有多大,力有多大;德有多高,功有多高。年轻人前途远大,心魔却可以限制人生的空间。年轻人绝不能存有心魔啊!”

    郭鹞子回到了病房。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赵元侠对庞大锚和陶细姝说:“你俩到武馆后花园左侧那个小巷里面去,有个杂物房,轻叩三声门,房内有人要见你俩。”

    “谁?”

    “见了就知道。”

    俩人好奇又急切的走进后花园,向左拐弯找到一个巷口,推开矮篱柴门,再向里走过几大蓬竹篁,树阴中果真有一间小屋,走近小屋,大锚轻轻敲了三下门。门开了。

    一个身材瘦弱而颀长的青年人出现在庞大锚和陶细姝的眼前。

    大锚和细姝一下还真没认出来是谁。

    只听到一个亲切而熟悉的声音从高个青年口中传出:“大锚、细姝我们终于见面了。祝贺你们新婚快乐白头谐老。细姝,上次见面时,你才这么高。”他用手量了一下自己腰带处。

    大锚和细姝一人抓住青年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几呼是同时惊呼:“小舅!”

    青年正是失踪六年的马小舅。

    第六章完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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