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的午后,阳光直直的照下来,光着脚,也没有搽防晒霜,君莫舞嚼着口香糖,双手抄在短裤的兜里,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洛杉矶的七月也并不是很热,但像她这样的却是少见,她眨着眼左顾右盼,装扮怪异的人不少,不穿鞋子的很少见。偶尔有三两个金发碧眼的帅哥看着她,他们冲着她吹两声口哨,君莫舞也就不吝啬的冲他们眯眯眼,柔媚的笑。
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六年,她也就这样生活了六年,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寻梦,妈妈再嫁了,嫁给一个美国人,妈妈问她愿不愿意一同前来,没有思量多久,她就答应了。君莫舞讨厌下雨,在遥远家乡的那座城市,似乎总是有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短短十几年的记忆都被雨淋湿了,一直就那么潮湿着,生了青苔,阴暗发霉。所以她来了,因为这个南加州的城市雨量少,一年四季阳光明媚。她的生活,就是漫无目的的游荡,她想活得无拘无束,自己想怎样便怎样。
就是那一天,这个甚少夏季降雨的城市突然下了一场大雨,那一年的第一场雨。
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的打在身上,生疼。君莫舞没有忙着奔跑避雨,就那么抄着手,不紧不慢的在雨中游荡,雨她一向是不躲的,雨来了,没带伞的话就应该那么淋着,谁让你没带伞呢?命中注定该你淋着就避不了的,不管怎样去躲还是会湿,很久以前,君莫舞就是这样想的。
那一年,她九岁。
她一直知道,她是不受人喜欢的孩子,连爸爸妈妈都不喜欢的孩子,还指望谁去喜欢?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君莫舞,君莫舞,妈妈一直喜欢这样念着她的名,她从来都是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不像别的母亲那般叫着孩子的小名,她一遍遍的念,然后蹙着眉吟那几句词。妈妈喜欢那阙词更甚于她,小小年纪的她想,也许是因为这个她才叫做君莫舞。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去找爸爸,爸爸总是摸摸她的头心不在焉的哄哄她,然后让她自己出去玩,但他对赵磊并不是如此。
赵磊是君莫舞的哥哥,哥哥姓赵,她姓君,爸爸姓赵,妈妈姓君。妈妈说,君莫舞,君莫舞,多好听的名字,说完就看着她笑,妈妈有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笑起来媚得像只狐狸。她一直很喜欢看妈妈的笑脸,妈妈说,君莫舞,你长得真美呢,长大了肯定比妈妈漂亮,像你爸爸一样漂亮。
那时候她就会想,爸爸也是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吗?在她看来,要论漂亮,妈妈比爸爸漂亮得多,为什么妈妈要说她像爸爸一样漂亮。
那时的她还会对父母有着小小的企盼,想象着哪一天回家爸爸妈妈就会对她像对哥哥一样,直到那一天,下了一场大雨,突然如其来的一场大雨。
那场雨中,很多人没有带伞。
那也是一个盛夏,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最后一门快考完时,本来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很快,一个个家长来到了学校,一个个孩子偎在父母身边离去,她一直坐在门边,最靠近门的那个座位等着,等着爸爸或是妈妈来带她回去,一直等着,身边的人渐渐少了,天暗了,灯亮了,直到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雨还是不停的下着,一点也不像夏日的暴风雨,就那么一直下着,几个小时也不见收势。黑暗中,她一个人显得那样的孤单,带着腥味的风吹过鼻端,酸酸的想哭,小小的年纪,她却强忍住了,她一个人站在走廊下,伴随着她的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四周一片漆黑,天地间静得可怕,只有雨点打击着地面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和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一样。那一天,她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她抓起书包冲进雨幕。
不想哭的,在雨的掩饰下,她还是委屈的哭了,嘶声痛哭,反正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像是赌气一般,她没有奔跑,就那样静静的在雨中走着,她甚至想着她如果这个样子回到家里,爸爸妈妈会有怎样的表情,会不会拥她在怀向她道歉。
绝望原来就是那种滋味,这样说的话,别人会说她愤世嫉俗了,九岁的孩子说什么绝望,无病呻吟罢了。
那一刻,她是真的绝望,当她脸色青白,嘴唇发紫的回到家里时,爸爸妈妈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她静静站在门口,雨水从身上往下滴着,地上打湿了一大片。爸爸在打麻将,妈妈坐在旁边观战,他们都没看见她回来了。
直到爸爸的同事,在一个桌上打牌的那个叫丽红的女人看见了她,她惊叫一声,哎呀赵科,你女儿回来了,怎么淋成了那样。
这个女人在妈妈离去后嫁给了爸爸。
爸爸妈妈同时抬头看向她,爸爸很快低下头继续方城大战。
君莫舞,你怎么淋成这样,不会跑几步吗?妈妈那时是那样说的,然后她催促她快去换衣服,她的屁股竟没有挪过板凳。
那个时候,她对他们彻底死心了,她甚至想到了中国人的儿子情结,她想是不是因为她是女儿所以他们不喜欢她,第一次,她的心中有了怨怼,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又生下了她,只要哥哥不就好了吗?她看见赵磊在沙发上啃苹果,他也没有多看她这个妹妹一眼,他的头发是干的,那么他就没淋到这场雨吧,同样都去上学了,同样都没带伞,他却没有淋到,赵纲,君怡婷,她在心里反复念着那两个名字,心中是气愤的,不平得几乎想冲着他们大吼几声。
换下衣服她就发烧了,来势汹汹,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她睡在地毯上,没有人理会她,客厅里依然是麻将声说话声响成一片,偶尔还有爸爸妈妈的笑声,直到赵磊忍不住吼了些什么,他们才声音小了些。
想起来那一天,她是有些感激赵磊的,他们兄妹的关系一直不好,那天赵磊却破天荒的用凉水敷她滚烫的额头,热了,再换,然后他给她递来苹果,她饿了,就那样闭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嚼着,她的头昏沉沉的痛,赵磊出去吼了他们了一顿后,他们安静了许多,她才舒服了些。赵磊一定也觉得他们过分了吧,反正那时她是那样想的,因为后来赵磊进来后就关上了房门,他一直坐在她身边,那时候,他们真像关系极好的兄妹。
不该想的,多年前潮湿的记忆,因为突然的一场雨,又翻了上来,已经那样久了,久得像是别人的故事,已经事过境迁了,已经离得那样远了,心都麻木得不会再痛了。
只是从那时候起,君莫舞变了,她不再奢求别人给些什么,自己一个人就好,自己爱自己就好。
六年了,这个城市从没有在夏天突然下这样大的雨,她就刚好这样走在街头,没有带伞,注定的,又该淋雨了,她不躲,要来的总是躲不了的。
该来的是躲不掉的!
多年前的想法,不料一语成谶。
在这场大雨中,有一个人像她一样,这样在雨中漫步,在洛杉矶的街头,他们相遇。
多年以后她才知道,他和她是不同的,她是认命的躲不过那场雨,而他,天生就是应该在雨中相遇的,他这样的男人,就像是一场雨,突如其来,打在身上,生疼,却很快意。
崔承霖啊,崔承霖!
漂亮,她第一次认同妈妈的说法,男人也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
他们在雨中相遇,擦身而过,然后回首,他回首,她也回首,他看着她,微笑,她看着他,也笑,他们彼此相望,熟得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这一年,她二十二岁,正是青春少艾,他四十六,已是不惑。
后来他告诉她说,我已经四十六了。
她摇摇头说,我不信,不信。
看不出来呀。
他看起来那样年轻,洁白的恤衫,米黄色的休闲裤,被雨水淋湿后如皮肤一样贴在他身上,黑发柔顺的粘在脑后,额前搭下一两绺,雨水顺着头发一直滴下来,滴到鼻子上,再到嘴里,看起来很狼狈,却又年轻,他就那样冲她微笑,眼神温和,孩子一般纯净,不可思议的,她竟在那一刻想到小鹿斑比。
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和小鹿斑比?
不敢相信,叫她怎么相信。
他们相逢一笑,如同沦落天涯的两个人,相遇,然后离去,留在洛杉矶街头的,只是一场雨中平凡的邂逅,彼此的笑容,只为对方是相似的人而已,除此,真的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一笑后,他们分离,向着各自的目标,留给对方的,只是温暖了心灵的一笑,和背影。
其实,她的生活一直是没有目标的,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循序渐进,有时看起来也有些离谱,有些张狂,她只是想活得比较惬意而已,如此而已。
依旧将手抄在兜里,君莫舞摇了摇头,甩着她俏丽的短发,很久以前就不留长发了,习惯了,发长,是一种负担,时时呵护时时打理,她不需要,也担不起那些负担。大口嚼着已经有些苦涩的口香糖,她笑了。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了妈妈多年前常念的这阙词,不知不觉竟念了出来,原来它早已烙在心版上,烂熟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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