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处,海岸线呈弓形向内弯曲,形成了天然的港口。地中海的蓝水拍打着木造码头和停靠港中的大小船只,飞溅起雪白泡沫。随着风向的变化,陆上又时而有黄色的沙尘扬起遮盖过天空,落在码头上、围栏上、船帆上、甲板上,以及身着形形色色服装的水手、市民、骑士、兵弁、教士、修女们的身上。
以第十次十字军东征的名义,基督教世界的骑士们为夺回圣城耶路撒冷而对撒拉逊人发起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将近两年。在付出了大量的人力财力,造成了生灵涂炭的破坏和无法计算的伤亡之后,胜利的天平却始终未能向上帝的信徒们倾斜。但在宗教热情和世俗利益的驱动下,基督徒仍然源源不断地向东方涌来。这个名为“康地那”的小港口城镇,就是连接着欧洲和东方的众多地中海航路的终点站之一。
有八个人和三匹马走在康地那镇布满尘土的狭窄街道上。西班牙马高大魁梧的躯体不时与路边的小贩和市民们碰撞摩擦,摇动着尾巴,发出低低的嘶叫。骑在马上的两人在甲胄外面罩着白色外衣,外衣上缝着红色的十字章,这是圣殿骑士团骑士的制服;第三匹马是空闲着的;至于六名步行者,都穿着圣殿骑士团军士的佩红色十字章的黑色外衣。
转头看见军士们由于烈日暴晒和长途徒步跋涉而显得萎靡不振,有着络腮胡和魁梧身躯的一名圣殿骑士咆哮着说:“这帮废物,统统打起精神来!我们是奉耶路撒冷大主教大人的命令来迎接尊客的,不要给骑士团的荣耀抹黑!”
正当他对部下吼叫的时候,前面的一条小巷里传来了嘈杂声。有个衣衫褴褛脏兮兮的男孩拿着一块雪白的面包像小老鼠般飞快跑了出来,肥胖的面包店老板则气喘吁吁地嚷着“抓小偷!”紧随其后追赶。
男孩在撒开两腿狂奔的同时,把面包塞到嘴里大口咀嚼。然而因为没有留意前方的缘故,可怜的孩子一头撞在络腮胡圣殿骑士的马肚子上。西班牙马发出受惊的嘶鸣人立起来,差点把圣殿骑士掀翻摔到马下。
“臭小子!”圣殿骑士暴怒地跳下马,挥出戴铁手套的拳头把不知所措的男孩打倒在地,用包着铁片的皮靴恶狠狠对男孩瘦弱的身躯踩了几脚。男孩疼得在布满沙尘的地面上打滚,殷红的鼻血流到嘴唇上,然而他却用明亮的黑眼睛毫不服输地瞪视着络腮胡骑士。
圣殿骑士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俯下身仔细打量着男孩的头发、眼睛和脸孔的轮廓,埋在胡须中的嘴唇顿时泛起残忍的笑容:“原来是个撒拉逊狗崽子,怪不得喜欢偷窃。真是下流的贱种!”
撒拉逊,也就是所谓“住在帐篷里的人”,是欧洲人对北非和中东异教徒的贱称。在最初的十字军东征中,所有的异教徒都被杀死。随着战争时断时续地过去了一百多年的岁月,即使是宗教狂热者也了解到必须留下一部分本地人,以维持占领地的社会运作,并为庞大的十字军部队供应粮食、运输、以及贸易。尽管如此,基督徒对待这些臣服的撒拉逊人还是视同牛马,生杀予夺。
带着嗜血的表情,络腮胡圣殿骑士从腰带上拔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沙漠地区强烈的阳光被匕首反射照在男孩的脸上,男孩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额头上流淌着发亮的汗水。
面包店老板吃惊地看着骑士和被踩在他脚底的男孩,嗫嚅着说:“大人,这小狗崽子只是偷了个面包而已,揍他一顿已经可以了,不必让他污浊的血弄脏大人的手。”
“闭嘴,这个撒拉逊贱种犯下的是冲撞圣殿骑士普纳德的大罪,以主的名义,他必须被处死!”普纳德圆睁环眼怒视面包店老板。老板心惊胆战地后退了两步。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异教徒小孩而让自己也被杀掉,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急忙转身离开了。
普纳德将视线转回到撒拉逊男孩脸上。突然,他吆喝一声,猛力下挥匕首,男孩发出了惨叫,但他却并没有因此受伤,匕首很有技巧地带着强劲的风声从男孩的喉咙上方几寸高度挥过。络腮胡圣殿骑士就象玩弄老鼠的恶猫般得意地放声狂笑了起来,撒拉逊男孩则发出了混杂着恐惧和愤怒的不成句的叫嚷,徒劳地挣扎着。
“队长,住手。”
一只有力的胳膊抓住了普纳德握着匕首的手,刚才始终沉默着的另一名圣殿骑士终于有了动作。
他是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没有戴头盔,金黄色的短发在阳光下显得耀眼,左眼瞳孔是青色的,右眼瞳孔则是黑色的,消瘦的脸颊几个月没刮胡茬,让人感觉到一种忧郁颓废的气质。骑士团的白色战袍下,披挂着镶嵌有火红色羽毛盾形纹章的铠甲。
“你想干什么!”普纳德涨红了脸,却无法从年轻圣殿骑士的掌中挣脱出拿着凶器的手。
“他只不过是冲撞了一下您的马而已,不能为了这个理由就杀了他。”
“难道你不知道基督徒的一滴血,就抵得上十个低贱的异教徒的性命吗!该死的,你到底松不松手?”
“您放了这个撒拉逊孩子,我就松手。”年轻人表情冷峻地看着普纳德。
“一位神圣的十字军骑士,居然为了邪恶的异教徒要和战友同室操戈!我很怀疑你对天主的虔诚!”
“信仰虔诚和杀戮无辜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趁着两名圣殿骑士辩驳的工夫,撒拉逊男孩抱住普纳德的小腿咬了一口,络腮胡骑士怪叫一声,男孩推开了他的脚,从地上灰尘仆仆地跳了起来,一溜烟钻进旁边的小巷,很快失去了踪影。
“该死的东西!罗伦,我发誓我一定要向大团长报告你袒护异教徒的异端行为!”普纳德眦牙咧嘴地说。
“用不着这么麻烦,先生,要是您看本人不顺眼,现在就可以奉陪您。”年轻圣殿骑士开始脱手套,打算丢到普纳德的身上作为决斗挑战书。
“决斗?不,不……免了。”
普纳德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急忙从年轻人面前走开,嘴里低声嘟囔着说:“谁会敢跟这个怪物决斗!”
年轻圣殿骑士为了某种理由叹了一口气,戴上手套,也转身回到自己的马背上。这时候,他听见码头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骚动。越过层层叠叠的低矮屋顶,年轻人看清有一艘白帆上画着十字标记的帆船正在缓缓靠近港口。这就是他们这一小队人马等待的那艘船。
※※※
带着十字标记的白帆船在码头停靠,一块木板被水手们从船上放下来充当登岸的桥梁,形形色色的乘客们鱼贯走了下来。
罗伦牵着西班牙马站在岸边,用他那左青右黑的双瞳观察着这些初次踏足东方的欧洲人。他们几乎全都是男人,从衣着、谈吐和动作可以大略猜出他们的身份。这个一上岸就扑在地上亲吻沙土的是教士;那个身上珠光宝气,小眼睛滴溜溜转动的胖子是投机商人;还有因为无法继承家业只能到东方来冒险的庶出贵族子弟;倾家荡产只为一睹圣地模样的狂信者。不过,他们全都不是罗伦和普纳德奉命要迎接的人。
忽然,一个人醒目地出现在罗伦的视野中。虽然在拥挤的甲板上,但却没有任何乘客或水手敢于靠近他。漆黑的修士斗篷把那人全身都裹了起来,只能分辨出他的身材是高而且瘦的。在东方的强烈阳光照射下,那人就像是一团凝固的阴影般给人以突兀的感觉。在他怀里,用黑布包裹着一块形状有点像小型圆盾的东西。他走下木板,抬起头扫视着码头上的人群,最后目光落到了圣殿骑士们的身上。
普纳德打了个寒颤说:“就是他,来自卡斯提利亚的隐修士莫勒拿。”
罗伦眯起了色泽不同的双眼,当他被莫勒拿盯住的时候,他看清对方有着白垩色的枯瘦脸孔,深陷的眼窝中有一对像暗夜寒星般的锐利眼睛。罗伦的心里有种被压迫的感觉,不自觉地轻咳了一声,挺直腰杆。
隐修士缓慢地迈动步子,走到罗伦和普纳德面前,发出了嘶哑的声音:“高贵的圣殿骑士们,我就是卡斯提利亚的隐修士莫勒拿。请护送我去见耶路撒冷大主教。”
“是……是的。”普纳德结结巴巴说。他请隐修士登上空闲着的第三匹马,可是,当莫勒拿骑上马时,一直很温驯的西班牙马突然狂嘶起来,跳动着想要把隐修士颠下马背,莫勒拿发出暗哑难听的咒骂,在马脖子上狠狠掴了一掌,西班牙马顿时老实了。罗伦冷眼旁观,发现那匹骏马的眼睛里仿佛充满了絮状的迷雾,动作也失去了勃勃生气。
这时,他转回头,瞥见地上多了一道像被烧焦了的黑色轨迹,所经之处,植被全都呈现异样的枯萎。而这条轨迹,正是隐修士莫勒拿刚才走过的路径。
虽然在烈日的暴晒下,年轻圣殿骑士的心中却涌起了一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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