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伟先生 四

    时间很快在无形唾沫飞溅中流逝，唾沫有的融入空气，有的甚至溅落于对方的衣物、浅蓝色的玻璃茶几上，但我们都没有看到，如果这时候走来一位视力为2.0的擅长器官自我维护者，那么他将发现，实际上他幻想中的有碍公共卫生物质并不存在。

    一无踪影。

    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奇怪，难道关于孙悟空所使用的隐身术其灵感即是来源于此？

    谁都没有切入正题，我打着哈哈满脸欣喜的说着看似营养的话，刘总也一一耐心给予回答，并详细询问了我在黯然离开后的生活。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就是寻了一间学校，做了一位没有正式编制的小学教师而已。混饭，混饭了。”我谦逊道，突然，豪无预兆的在说出“其实……不过……而已”这样的句式后。脑海里凭空升腾起一副身着沉闷西装、肥头大耳、笑得满是虚伪的画面，他正说着我刚才说过的话，不仅句式一样，语气也全无二致，甚至连我随后仰了仰的动作，都是那么相似。这恐怕是过去的某个片段。不记得主角是谁，也不记得是发生在什么地方，生疏的就好象随手用过的纸张，卷成团后扔角落里便再也不曾想起。

    但此刻它却是那般鲜明，以至于我在目睹后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万分痛惜。

    我不擅交际，这并非今天才发现，但学习模仿能力来自每个人的天赋，我这一次的抄袭，想来便是无意中记忆下后的临场发挥。在过去的生活中，因为工作的关系并不需要与人正面打交道，而在去到小城的希望小学后，任换一个人，如果整天面对一群天真的孩子，再邪恶的心灵也会变得开始纯洁。

    纯洁并非来自天性，而是在经历了许多事件后逐渐懂得将自己净化。或许，这样的纯洁更近似于向上帝忏悔，只是我找不到上帝面朝哪个方向。他在他的位置，而我在人的位置。

    那么，我到底是学自谁的呢？或许是过去的某位委托者，要不就是跑江湖的骗子，这话明显有江湖习性，但又好象不是。那难道会是邻县教育局的那位……他曾去学校考察，或许是，或许不是。

    恍惚时忽然听见刘总的感叹声，“命运！命运，真是奇妙啊。”他似乎真的是突有所感。

    我慌慌张张将自己从对沾染了不当习性的自责中拉回来。这种拉回的感觉很是奇妙，仿佛身体一时不在，灵魂存在于任意某个空间，但当意识突然醒悟过来，认为应当回去时，便搭上了人类永难制造出来的极速交通工具，“呼呼”，甚至连这一声都只是事后的假想，已是千山万水，破开空间回到了来时的地方。

    “命运是一只拿着电线插头到处乱跑的顽皮鬼，另一端连接着发电机。”我说，“什么时候你突然发现自己变得聪明睿智，做事一帆风顺，无往不利，那定是碰巧他正插在你身体的插座上。”我将身子略挪了挪，稍稍靠前，谈及这类话题对我来说只是将思维在嘴上复制一遍罢了，全无困难。

    “正是这样。”

    刘总收回正向我表示他停留在无尽搓叹中的双手，放在两膝上，俨然一只突然苏醒的古钟，两眼有神的望向我：“你知道吗？那时候作为你的上司，人事部经理，按说我是有对部门经理以下职务的任意任免权的，只要在事后向董事长告知一声就行。我不应该对你产生畏惧感对不对？”

    虽然疑惑，但我还是点头说是。他接着说下去：“但我却在对着你的时候整天战战兢兢，惟恐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被你窥透了我的内心。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就好象在你的生活中总是无时无刻，无孔不入，没有半分钟歇息的存在着一位间谍，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在，更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再不存在。”他停了下来，象是在回忆，“一道寒冷的目光始终紧盯着我的背后。有时候我半夜会醒来，不是因为做梦，做梦是有场景变化，有人物有山水的一个接一个的画面，但我却总是只记得一道目光，发出那目光的双眼藏在幽深的黑暗处，一闪一闪，但我却看不见，只是知道它存在。不，那目光甚至能拐弯，就象现代的热能跟踪导弹，无论我怎样做，无论我是仰躺、侧立，亦或两手撑地倒立着，它总是能寻着我的背后，穿墙过石，什么也不能挡住。它就那样盯着我，仿佛是在等候一个合适的机会，就会扑上来，将我的衣服撕碎，鲜血淋漓的把皮肤一一剥离，露出一身白骨，那时它就会打开我的头骨。”

    我不知道怎样开解，这种经历是我未曾有过的，即使听说，也不象他说的那样深刻，令人毛骨悚然。难道……，我疑惑着瞪大了双眼。

    刘总双目空洞，仿佛灵魂已瞬间飞去他的过去，愣了好一阵，百年僵尸终于睡醒，猛的伸出手来，我顿时一惊，他抓起茶几上已经冷却了的茶盅，动作快得令我眼花缭乱，随之仿佛内心的情绪也随着水的温度高速降温。我十分歉疚的望着他。

    他却毫不在意，接着说：“后来在你离开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以为畏惧的其实是个错误。”我摊开手，表示我正在等待。

    “我原以为我害怕的是被你窥探，但幸好不是。不，那不是我，我还不至于卑鄙到那种程度。况且，坦率的说，如果你能找到另一份工作就此离开那正是当时的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呀！”他一脸诚恳的说。

    这话有理。“那么那是谁呢？”我问。

    我终于感到了兴趣。实话，我对自己具备相当的了解，这了解甚至超出专业的人类研究学家，我应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退一步者。这意思即是说，在潜意识里，我是一直只当自己是位强者的，因此我不忍心去侵犯那些低于我者的利益，但若是别人伤害了我，反击一定是必须的。当然，那也得视对手而定，如果拉登大叔再次神经错乱，一意要对我实施恐怖行为的话，我想我的反应多半是有多远便逃多远，就算一直蹿上火星那也不是过于奇怪的事。毕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谁都会死亡，但只要不是突发qing况，人人都有权选择自己应当为什么而亡。我实没有必要因为别人曾对我造成危害，便豁出大好性命。

    不过，我想假如我非正常从这个世界消失，理由一定是不会为多数人所理解，那很可能是因为在大街上看见一辆汽车即将撞上一位孩子。

    我会甘于做个橡胶轮胎的垫底物。

    为了一位还有希望的孩子。我甚至一直在为此绷紧了大脑中的那根弦，如果它确实存在。但假如我消失，真有人会在乎我是怎样死去的吗？

    刘总说：“其实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你的委托申请几次递交上去，却全无一人过问，这是公司创办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件。”他显得很是愤怒，“按照正常，在你在公司工作的三年期间，公司的业绩不成功率本应是零记录，可是，就因为未知的原因……。”他再一次停下来望向我，我不由再次感到内疚，若是当初并不那么着急为有一天理想能够得到实现而去出卖自己，那么夸张一点，一项新的吉尼斯记录就会在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诞生，这不仅仅是美特林职员的荣耀，就是我这个离开者，也将会因此在求职时得到许多方便。

    我耸耸肩，不合内心的说：“但现在这一切都已发生了。”

    “是啊。所以我才在此感慨。”

    那和命运有什么关系？但我知道他是话中有话。“有时候知道命运存在的人会背负上一个魔咒。”我说，“这是因为好运气迟迟不肯降临，这人眼看着周围人飞黄腾达，而自己却付出甚多什么都没得到，就会生出生不平等的念头，再追根就底，将会发现这个世界的制度并非完善，他会将自己视做某些人捅出来的纰漏下的牺牲者，因而愤世嫉俗，我便是这其中之一。”我冷淡而缓慢的说着，就仿佛提到的是另一个人。我在半空中飘忽，等候潜行的秘密终于在微泛波浪的海面探出他的潜望镜。

    “不，那是以前。”他摇头反对道，“最近发生了一些变化，一只彼岸振翅的蝴蝶可能会掀起一场迅速登陆的风暴，若是这只蝴蝶的翅膀够大，那么会发生什么呢？”

    “是什么事呢？”我隐约触到了神灵伸出来的那只大手上的汗毛，只是现在还不清楚这根汗毛究竟有多大的威力，它又会赐予我什么。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我理所当然想起了他。

    “这里不太方便。”他说。

    我迅速会过意来，在初建的时候，世纪大厦的管理人曾因为为方便管理的缘故，在大厅走廊等处安装了隐秘的监视镜头，谁能知呢，也许在我搁手的扶手下便隐藏着一只金属的顺风耳。

    看来真得要继续呆下去了，我不由想起了那段为人师的闲暇时光，真不应该回想起来的，我站起来准备告辞。

    “那么约个时间？”我说。“当然，要你方便。”心下却盘算着应先去觅一个住地，记得三十一区不错，听说那里常年汇聚着许多尚未功成名就的文学青年，唔，很可能他们终其一生也不会成名，但也许用不着那么久，再过一段时间，灰心绝望了自然就会离开。指不定我可以在其中找到一位谈得来的，这样就不会在等待中感觉太无聊。

    然后装一部电话，或许房东早已装上，再接下来……剩下就是吃饭的问题，我向来不太在乎饮食，只要干净、味道不至于太怪异，那么就马马虎虎吧，反正不久以后就会知道结局，要吗曙光从天而降，要吗就挥挥手，扮演一次洒脱告别的经典场面。我已不再抱太大的希望，虽然听上去，似乎刀山即将走完，最后需要做的，仅仅是考虑如何将美人抱回家。

    随便找个地方搭伙就行，如果实在没有的话，其实也无大碍，盒饭、泡面、街头小吃任选其一。

    年轻真好。我微笑着接过他递过来的名片，略为扫了一眼，“品位不错。”我顺口说道，话刚出后却瞬时一顿，目光拉回。

    不是因为名片设计得有多么糟糕，出我意料，我也无须担心因为语不符实而造成突发的窘迫，客气话而已，我们都应当明白。但我确实是被吸引住了，这是因为名片上有着令我心动不已不得不将目光驻留的图案。

    名片整体呈横窄竖长形，背景色彩是接近于天然植物的纯绿，上印一个稍深一点的绿色五角星图案，几乎占据了整块纸面的一半，下方用简体楷书写着他的名字、私人电话、居住地址，但却没有美特林三字以及商务名片上常见的内容，这样看，他是把我当做朋友？

    “真的很不错，我喜欢。”我再一次说，虽然并不确切罕见的五角星究竟是另具它意，还是仅仅作为艺术设计的一部分，但确实有亲切的爱。

    “能多给一张吗？”我请求着，立即又解释，“准备留做收藏。”但愿他不至于认为这只是个拙劣的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