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员外眯眼瞧着这个从台下走上来的青年─一身极简的白衣,手中轻摇着一把竹骨的折扇,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一双明眸好似蓄着点点星光,举手投足间,恬静之余又显得清雅尊贵。
想必,这两人来头都是不小的。
“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陈员外望着莫易,眼里颇有些探寻的味道。
“在下不才,和家弟一样,乡野之人,这名字还是省了吧。”
“原来是这位公子的兄长,如此倒是很好,不知小老儿刚刚的建议您觉得如何?我女儿虽不是倾城绝色,在这城中倒也算得是个美女了,不知公子可愿做主,成其美事?”
莫易侧过身,朝着沐蘅微微一笑,“如此,你觉得怎么样,你若是喜欢的话……”
“员外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哥哥怕是忘了,他的弟媳还在下面呢,如此着实不太好。”沐蘅面上一派镇定,对着陈员外说得有礼有节,眼神却不由自主朝他看过去。
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莫不是帮倒忙来了。
莫易何尝不知道她心里所想,存心逗逗她罢了,如今看来倒是真的着急了。
“不知尊夫人现在何处,可否请上来一见?”
“刚刚弟媳估计是以为您非要把女儿嫁给家弟,气呼呼地便坐马车走了,估计……陈员外,您怕是见不到了。”
莫易偷偷递了个眼神,沐蘅领会,便接着说,“陈员外见笑了,我夫人善妒,见不得我对异性女子有一点暧昧,如今出了这么一遭事,我便是空着两手回家怕都难以交代,更别说把您女儿娶回家了,您若是坚持的话,这后果……”
过了一会,陈员外捋着胡子望着他们笑了,“罢了罢了,我也并不是非要公子娶小女,只是见公子天资,着实欣赏,这才不忍放手。想来,公子既有家室,拆人婚姻也是不甚合礼的,是我思虑不周,还望二位见谅。”
闻言,沐蘅心里终于舒了一口气,这档子事,怎么就叫她碰上了呢。
陈员外见沐蘅一脸放松的神情,不由又笑了起来,“公子大可放心了,尊夫人应是不大会为难你了!”
“如此,我们兄弟二人便在此多谢员外了。”
“想来你二人也并非普通人,虽说结不成亲家,能与二位有如此交集,也算得上缘分了。公子放心,那位小哥比赛中赢得的钱两我会一一散给城中穷苦之人。二位若是无事,不知可愿移步小宅,小老儿陪二位好好喝喝茶?”
“多谢员外厚情,深夜不便逗留太久,再者,我还得赶快回家哄哄夫人,不知兄长的意思是?”沐蘅朝莫易瞥了一眼,心里念道,你是愿意和我一道呢,还是留下来作他的乘龙快婿呢?
莫易欠了欠身子,“既如此,我们便告辞了,今日多谢员外了。”说着,便和沐蘅一道回去了。
这边陈员外看着他们离开,眸光深沉似有所知,一会儿便又回复如常,和众人一起继续欢度佳节了。
回去的路上,心儿自知犯了错,怕沐蘅罚她,死活都不愿坐在车里,沐蘅说了好几次,还是铁了心坐在车外面。沐蘅拗不过,便只得随着她的性子,只是她和他两个人坐在车内,着实有些尴尬。
想起之前还被那个小贩误会,沐蘅觉得颇不自在。
“你刚刚可是故意的?”
莫易瞧着她这副样子着实可爱,不由笑道:“唔,怎么说?”
“你明明知道我今天是男儿装扮,还……”沐蘅说了一半,便脸色泛红,平日里秋水般的眸子,此刻隐隐闪着些窘迫,满脸的嗔意。
“还如何?”莫易眼里尽是玩味的笑意。
沐蘅轻咬嘴唇,转了个身,不去看他。
莫易知道她脸皮薄,笑着掰过她的肩膀,“好了,你不是还说我是你夫人,这下可能扯平了?”
沐蘅眉一挑,“可那位夫人临阵脱逃了。”
莫易嘴角上扬,星光似的眸子里是遮不住的宠溺,“那我现在承认如何?”
沐蘅抬眼看他,一触及到他的目光,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境又不争气的擂起了鼓点。
“你不是说,要回来哄夫人,如今,可倒是我在哄你了。”
“……”沐蘅看着他,突然觉得想笑,“如今我们这番模样倒真真像话本里闹别扭的小夫妻,你便是那犯错的夫君,你说对也不对?”
莫易想了会,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夫妻?嗯,我觉着很好。”
沐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果真是莫易?总觉着和我认识的不是一个人了。”
莫易俊眉微挑,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显然颇有兴致,“哦,你倒是说说,我原先在你心中是个什么模样?”
沐蘅眸中波光流转,琥珀色的瞳仁难得显出些玩意儿,故意支着下巴,好似真在费力地思考,“原先?得待我好好想想,这一时半会我可想不出来。不过现在嘛,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莫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洗耳恭听!”
沐蘅清了清嗓子,学着戏文的调子,有模有样的抬起水葱般细嫩的指尖调皮地指向他,“你真想知道?那我,偏不告诉你。”
莫易闻言失笑,细心地替她捋好额前的乱发,“这样真好。”
这样好的年华,好的辰光,教我遇见了这样的你,找不见清冷的眸子,疏离的眼神,却笑靥如花,真好。
“什么真好?”沐蘅揉了揉笑疼的肚子,一脸的迷离。
莫易没有回答,笑着把一件貂皮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我说,我们马上就到家了,真好。”
沐蘅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斗篷,唇角不自觉上扬,不动声色地握紧了他的手。
马车上只有一层帘幔,,显然,刚刚他们的对话都被心儿和阿诚听了去了。
心儿在一旁不停地摇头叹息,惹得阿诚也不得不分心问她出了什么事。
“你们家公子可忒厉害了。”
“怎么说?”
“把我们公主彻底拐走了,我可是许久没见过她这样了。”即便是有时候和自己呆在一块,她也难得这么高兴了。
“你这是后悔把你家公主推到公子身边了?”
心儿白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这是替我们家公主高兴,这样多好。”
车内沐蘅听着他们的话,也渐渐扬起了唇角,嗯,这样真的很好。
他们在宫外过了几天普通百姓的生活,虽然平常,却极其难得,另一边沐赟和踏雪成亲后也是初次一起过节,幸福亦是不用言说的。宫内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张灯结彩,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冷清的延华殿。
“公主,这是总管处刚送来的奉例和月银。”
沐华躺在贵妃椅上,半睁着眼,闻言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呆愣,“今儿又是月初?”
绿萝放好东西,扶她起身,“昨儿是百沐节,今儿都初二了。”
这时间过得可真是快,自那件事后,便一直呆在寝宫,不知不觉竟然过了几个月了。
“公主,恕奴婢直言,您的性子,好像变了许多。”
沐华微微眯着眼,“是吗?”
“从前……,唔,如今公主的模样,安静得如同另一个人,有时候连奴婢都怀疑眼前这个是不是……”绿萝见沐华突然看着自己,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便闭了嘴。
沐华走到铜镜前,许久不曾梳妆,在镜中见到自己的脸都觉得有些陌生了,拿起一把木梳,自顾自地说着,“我变了吗,或许吧,这宫中到处是太子的眼线,我能怎么过,只能做一个提线木偶。”时间久了,连自己的思想都麻木了。呆在宫内的这段时间,真真想了许多,这样安静的生活未尝不好,也不是不想放下仇恨,只是,若能那么容易,世上之人又如何有那么些痛苦。
“绿萝,你打小便服侍我,以前我性子怒,你也遭了不少罪,以后,放心便是。”
“公主,您这是?”
“没事,只是近来想了许多。”
“那公主是打算放下了?”
听到这句话,沐华还是不由眼神一紧,“唯独那个,我还是放不下,要不然我也支持不到现在。或许,这辈子都放不下了。”那种痛,忘不了,不敢忘。
“那公主准备怎么打算?”
沐华推开殿门,看着宫墙上一飞而过的身影,眸中有了一些神采,一会又归于平静。
“绿萝,你先退下吧,我想自己逛逛。”
屏退了绿萝,沐华独自走在殿内的小道上,她不爱花,春季一过,这四周就显得十分萧条,像极了她的心境。
光秃秃的枝桠,了无生气的庭院,还有,呆滞无神的自己。几个月前,自己还是乖张跋扈的大公主,还想着置沐蘅与死地,如今,倒是不想再见着她,一见到她,便又不知接下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和之前一样连自己都讨厌,甚至变本加厉。
若是没有那些事,该多好。
沐华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宫墙。想着折身回去,忽听得一声轻响,原来他还没有走。
“一直跟着我,不累吗,可否下来说话?”
沐华一抬头,正巧看到飞身而下的珉晋,一身红衣披风,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你是太子身边的人。”没有疑问,而是直接点出他的身份,沐华记得,他是沐赟的亲信,时常跟在他身后。
珉晋抿着唇不说话。
“是太子派你来监视我?”沐华一反常态地笑了起来。
“我身边都是太子的人,早就习惯了,也不差你一个,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沐华突然觉得无趣,转身想走,珉晋却喊住了她,“公主─”
沐华回过头来,“什么事?”
一见他又不打算说话,沐华抬脚准备离开,此时,珉晋突然把一个东西塞到她手上,沐华低头一看─又是一只草编的燕子。
栩栩如生的燕子仿佛煽动着翅膀,想逃离这深宫,一如她,想逃离现在的自己。
沐华迟疑地看着自己手上多出来的物什,“以前那些小玩意儿也都是你放的?”
珉晋点了点头。
沐华冷笑一声,“难道这也是太子交给你的差事?若是如此的话,烦请以后还是不要费这心思了。”
珉晋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以前,看到你编过这些小东西,那时候,你笑得很开心。”
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太子也没回宫,偶然看到她在草地上编着这些东西,一个人也能咯咯咯笑很久。她原来也是天真的不染尘埃,后来的后来,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沐华心里莫名一动,这些都是母妃教给她的,那段时光是她最美好的回忆了,美好的都不敢去想,怕现在的自己给它蒙了尘。
“为什么?”沐华突然抬起头来,有些疑惑。
“我只是觉得,你太孤单了,或许这些可以陪陪你。”我也一直在身后陪着你。
沐华摆弄着手里的草燕,平静了很久的心突然间好似起了波澜,教她不知如何应对,心一狠还是把它丢在了地上,“我从来不需要你们可怜我。所以这些,我不需要。”
说完,便转身走了。
珉晋看着她走远,弯腰捡起了那只草燕,想把它护在怀里,他想,那样一摔,草燕肯定受伤了,可他自己呢,十几年的心意,就那样被摔在地上,又如何不是伤得体无完肤。
细心地把它揣在怀里,珉晋还是回了东宫。
此刻沐赟还在书房内处理政事,听到外面有些响动,便知道珉晋回来了。
桌面上是延华殿送来的纸条,上面写着沐华每日的动静,以及和绿萝等人的谈话,不得不说,绿萝此事办得还是不错,表面上仍旧尽心尽力地服侍沐华,却不能再让她有害沐蘅的机会。
沐赟往那纸上瞥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叹气,沐华还是放不下。
用情?情的确是最伤人的,可它也是会反噬的,伤了别人,也一定会伤到自己。
看了看门口,从自己进宫时,珉晋便跟着了,如今,夹在情和义之间,也的确是让他为难。
“珉晋─”
“参见主子。”听到沐赟的声音,珉晋直接推开门进来了。
“想来你是刚从延华殿回来。”
见他神色不太好,沐赟心下也猜到什么事,招呼他坐下,给两人都倒了杯茶。
“动情容易,如今可是尝到情的苦楚了。”
“主子不怪罪于我?”
沐赟笑道:“怪罪你作什么,我又不是今儿才知道。只是,让你夹在我和她中间,教你为难了。”
珉晋摇了摇头,“主子让我监视她,实则也是知道我的心思,派其他人到底没有我妥。她如今这样也……若是能早些明白过来,就好了。”
“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