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你先回去。”
年迈的男人负手站立在山顶,眼里的沧桑之意似乎与这清晨的霞光格格不入。
“阿爸,我们走吧,到南俞山的更深处去,不会有人找得到我们苍家的。”
面庞带着稚气的少女咬唇盯着前方如南俞山一般巍峨的身影,可遮掩不住的白发却昭示着迟暮的气息。
阿爸已经老了,而新的族长还没选出,阿爸要承担的太多太多……
“阿爸……”
“阿玉,小九不属于我们苍家。”
苍玉垂下了眸子,“可他……”
“告诉他吧,他有权利知道。”
苍玉不知该和谁怄气,自己找到的真相,却又在最后一步退缩了……
“阿爸,那我们要离开这里吗?”
苍翼远视着苍家世代守护的南俞山,自己年轻时也曾是站在这一处,被前任族长授予重任。
一晃便是三百年……
南俞山已经渐渐多了人类的脚步,他们苍家被逼着一退再退,这回的围剿,又该退向哪里?
苍家的祖训便是不与人类争锋,除了迫不得已,决不能动人类分毫!
“走吧,去通知他们,今天晚上都离开这里。”
没过多久,山腰的悬崖边,苍玉坐在断崖上,双手抱膝似是在沉思。
“阿玉,怎么了?和小九吵架了?他惹你生气了?”
极清灵的声音从悬崖边上传来。
苍玉扁了扁嘴,的确是他惹了自己,可也是自己不忍心见他难过才去想办法圆他的心愿。
“祝余,你说……你要是知道自己有个十几年没有见面的家人,你会放弃现在的生活去找他吗?”
苍玉探出了头,瞧了瞧悬崖峭壁旁的石缝里。
那石峰中长着一株……严格来说只算得上是一片绿叶的植物。
那植物顶着萧瑟的寒风探出脑袋拱了拱苍玉的脚踝,“如果要我放弃阿玉去找家人,我宁愿继续守在这里喝凉风。”
痒痒的感觉让苍玉笑出了声,“我真是笨,怎么能问你这个问题,你又不是那家伙。”
笑着笑着她又哭丧着一张脸了。
“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可是……他如果要走,那该怎么办?”
祝余在寒风中缩了缩脑袋。
她又是为了他?
“哎,说了你也不懂啦,如果是我,我也许也会选择我的家人吧,到底是家人啊……”
她扁着嘴望向了饶村的方向,离这里已经是很远很远了,等到苍家离开了这里,恐怕就会更远更远了……
更何况,小九的父亲是痛恨着他们狼的猎人!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苍玉小声地呢喃着,光洁地脚踝不断锤击着石壁。
祝余伸出了手,却只能拂过她白皙的皮肤。
自己如今的修为只够自己苟延残喘的,又怎么能够帮得了她?
一阵疾风呼啸而来,祝余只得不舍地缩进了石缝。
苍玉感受到了大风,这才想到了自己的朋友祝余,低头一看,祝余果然已经缩进了石缝。
她笑了笑,将手边的果子拿起,挤出了汁水滴进了石缝中。
“祝余,我们苍家要搬走了,以后,我就很少能来见你了,不过你要好好修行,早日修成人身,到时候不要忘了来找我,我带你去看南俞山上所有的好玩儿的!你知道吗?清晨的日出好看得很……”
待到那娇俏的声音远去散在了风声里,祝余微微探出了头,悬崖峭壁上又恢复了极冷寂萧瑟的气氛。
他将那些果子的汁水尽数吸收个干净,自己要努力修行,才能早日修成肉身。
才能早日站在她面前……
清晨的日出……
自己背阳,只能看得见无数次的落日。
在阿玉的描述下,日出犹如巨大的魅惑,盘桓在脑海。
就如同自己想见的阿玉的想法,在脑子里生根,发芽,不断地成长……
阿玉,你能再等一等我么?
回答他的只有凌冽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尖利的鸟鸣……
丛林深处,蓝衣少年疾行至一处小土堆,上头的青草蔓延已经及膝。
他跪了下来,不断地用手扯着那些杂草,“阿妈,我来看你了,我一定会找到阿爸的……你放心……我过得很好……”
他红着眼眶,全然没了往日的坚毅。
那清俊秀气的面容上泪意纵横,因为忍耐而断断续续的哭声似是凝噎。
哽咽的声音飘散在空中,落入了树上一只淡灰色的山狼耳中。
她眸中的忧思弥漫,盯着那剥去坚强后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蓝衣少年……
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他想要的是真正的家人。
风声呜咽,掩去了树枝上悉悉索索地声音,转瞬那处树枝上已然没了狼的身影……
简易的一片茅草屋被大片的密林掩盖,里头不断有进进出出的人,都是面带优色不断加快着运送物件和行李的动作。
小九皱了皱眉,拦住了隔壁住着的苍三叔,“三叔!这是要去哪里?”
苍三叔叹了口气,“走咯……还是要走……”
他回头看了眼才住了十几年的屋子,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便拿着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九刚要拦住他,却被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拉住了。
“小九,跟我来。”
小九见是苍玉,温和一笑,“阿玉……”
苍玉却是不言语,拉着他狂奔了起来。
一个多小时的狂奔后,两人停在了一处断崖,喘着气说不动话,只是看着对方傻笑。
“阿玉,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苍玉捂着胸口侧过了头,这里的断崖能看得见饶村最高的烟囱。
她收起了笑容。
小九似乎察觉到了异样,拉过她的手说道:“这两天你到底是怎么了?还有……昨晚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告诉我?晚上的山里危险得很,你又忘了你阿爸的叮嘱了?”
苍玉撇了撇嘴,忍住了心里一阵阵地悔意。
自己不能再自私了!
他想要的不是颠沛流离的生活……
“小九。”
小九皱着眉盯着眼前这少女,“阿玉……我说过的,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辈子都不变。”
苍玉指着远处的村子,低声说道:“你知道吗?那里……有你想要的家。”
小九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
“你在说什么?!阿玉!你说什么?!”
苍玉熟悉他的喜怒哀乐,也看得出他眼睛里跳动着的希翼……
她咬了咬唇,“那是你家!是你想了很久很久的地方!”
小九握紧了苍玉的手,死死地盯紧了她的眼睛。
“是真的吗?!”
苍玉挣扎着收回了手,手腕上已经是被捏出了一道红印。
“小九,我们苍家人从不会说谎……”
小九的视线从苍玉身上转向了远处的一处烟囱,那里冉冉升起了薄烟,是炊烟……
那里……就是他的家?
苍玉见他这副模样,心里难受的很,她咬了咬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玉佩。
“给你……你拿着玉佩去找你的家人吧……”
苍玉看得见他心愿达成的狂喜,她也跟着笑了许久,直笑到他的身影离开自己的视线。
小九,再见……
丛林中狂奔的小九握着手里还是温热的玉佩,嘴角的笑意似乎要溢出!
阿玉,等我找到了家人就来接你,我要带你去见我的家人,我要告诉我的阿爸,你是我心里这辈子都不变的最重要的姑娘……
风声呜咽,逆风而行的少年衣角被风不断扯动着,那挂过脸颊的眼角的林风让他觉得干涩,却喜不自禁,想要更快!更快地到达!
山顶,一群山狼陆陆续续地跃过一处断崖,向着更深处奔跑……
一只淡灰色的山狼走在了最后方,不断回头盯着饶村的方向。
“阿玉!走吧……那是他的归宿,他注定不能和我们为伍……”
苍翼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阿爸……”
“走吧……”
他拱了拱女儿的额头,“以后,我们苍家不会再回来了。”
苍玉侧过了头,似是要甩去脑子里不断奔跑的蓝衣少年。
是啊,他跑得那么急那么快……
那是他的家啊……
那自己呢?
十几年的陪伴和相守,最后就化为了乌有?
她抬头望了眼只有一半的月亮,“嗯,阿爸,我们走吧。”
月影稀疏,黑暗适合隐没泪意。
饶村此刻却是炸开了锅,人人都知道村长乌一平十五年前被狼杀了老婆孩子,谁知道一晃十五年,竟然回来了一个高大俊秀的儿子!
乌一平望着眼前同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的脸庞,嗫嚅着唇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村妇都不住地抹起了眼泪,都知道这乌老大年纪轻轻就死了婆娘和儿子,却不肯再娶个婆娘,硬是等到了这一天!
“村长!是乌九啊!”
“是啊!别傻站着了!”
“乌九……你阿爸从不肯信你死了,找了你十多年了啊……”
小九望着眼前这个怔怔的男人,一股模糊了许久却渴望了更久的陌生情感迅速在体内发酵。
家人……
家人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声音哽咽到听不出说了什么话,“阿爸……”
乌一平这样的汉子也忍不住又手背擦去了眼角渗出的眼泪珠子。
他一把揽过了地上的乌九,“是阿爸不好……没有看好你……是阿爸……是阿爸不好……”
乌九此刻浑身战栗,一阵哭一阵笑的,“阿爸,是山里的人家收养了我,我过得很好。”
乌一平细细检查了儿子身上,没有伤疤还很壮实,那身蓝布衣裳也是很好的面料,他哽咽着,“那就好……那就好……”
“是山神显灵,是山神带回了乌九。”
一旁的老妇人朝着山林跪下后神神叨叨地念起了山神,随后附和的人越来越多。
乌一平也正色地朝着山林深处拜了三拜,“多谢山神,多谢山神……”
“姑姑?这里还有山神?”
床沿上趴着的小银眼睛一亮。
山神这种能被称之为神的神仙,那应该都是动动小指头就能碾死一大帮自己这样的树妖的吧?
他随即打了个哆嗦。
一旁的阿桃悠悠打了个呵欠,“山神?山神可是最苦逼的职业,不仅要每天拿着算盘清点花草树木,还要哪里不对修哪里,恐怕你这小树妖也比他过得清闲。”
小银低呼了一声,“这么惨?既然当神仙那么惨,我觉得做妖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阿桃闭着眼轻哼了一声。
不过如今山神都已经消极怠工了,人类消耗山中各种资源的速度快得很,修起来更是耗费大把大把的功力。
这南俞山的山神职责,一向是压在苍家的身上。
也许,下一个山神就是苍玉呢?
这次说不定还能得到山神的一颗牙,倒也是纪念价值暴涨了……
阿桃尽数将屋外认亲的动静尽收耳中,随后便慢悠悠地晃着自制的摇椅,手指一扬,几盏油灯便亮堂了起来……
而竹楼旁的一棵参天大树上,浓密旺盛的树叶掩映下,一条白色长带般缠绕在树上的东西滑动了一瞬,随即又静止了,如同没有生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