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蒜皮侠 第三章 阿门故事酒吧

    阿门故事酒吧有个最重要的规矩，也是它最具吸引力的地方。如若你是单人来到酒吧，独坐一张小桌儿，手上夹起一只香烟，先不着急点燃，而是将打火机摆放在小桌儿的左上角，让它呆在那里安静地等待。如若这时有一位先生或者女士游走过来，拿起打火机，打着，凑到你的嘴边，那么你们俩人就算结识了，叫对上火了。

    还有，每张小桌上都摆着一部小巧可爱的电话机，电话号就是你的桌号。如果你在迷魂的萨克斯调调里，蠢蠢欲动，拨打了一个号码，那也没什么，除了被拒绝，也许你面前的打火机就会被拿起且点燃，橙红的火苗瞬间晃一下你的醉眼而已。接下来，你会让对方的眼睛帮着你，找到自己，看清自己……

    “这是啥人来的地方？这里是能让你看到社会切面的地方！”

    “纵着切是纵切面；横着切是横切面，呲，我操，废话！我他妈废话越来越多。毛文，你说我是不是到了更年期？”

    那晚，坐在酒吧角落里的李威特像一条游累了的鱼，头始终缩歪着靠在墙上，身体松松垮垮的。喝完了一打儿啤酒，毛文说，今晚他买单，问李威特再来瓶张裕解百纳还是威龙。李威特一听，脑袋一下从墙上弹起来，“当然是威龙！必须是威龙！我李威特的寻龙策划，威龙嘛！”毛文服了，心里说李威特真不是人，不是一般人，是神人，有神经病的人！

    老话说，奇人必有异像，毛文直到加入黑白猫创意广告公司，真真实实地见到这位大师兄，才印证了“齐步走”齐教授用语言描绘出的的李威特的尊荣。当时毛文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非常想给李威特取个外号。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嚯，好大一根黄瓜！还顶花带刺呢——摩斯令李威特的发丝该服帖的服帖，该倔支楞八翘的支楞八翘，头顶的发式及焗色看上去恰似一朵黄瓜花。生瓜蛋子毛文绝对不会从黄瓜再联想其他乱七八糟的引申物，比如男根；若换做李威特那就不光能引申，还能发挥，比如淫棍。毛文自然而然联想起的是学姐们的谈资，谈到李威特那时的发型，一个字，就是酷毕。据说教委会专门研讨过李威特的头发，结论是：既然是学生，中学生也好大学生也好，学生终归得有个学生的样子嘛。后来呢，谁曾料想这家伙索性剃了个秃瓢，铮明瓦亮的，就比老和尚缺那么几个香火点儿。

    “哇，好性感的秃瓢啊”！那些学姐们仿佛看到秃瓢上泛出一层炫丽的光芒，那秃瓢，已经不是人的脑瓜子而是一块引力强大的吸铁石。女流之辈到底不如爷们儿们淡定。毛文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人家女生却具有天然的洞察力，且一枪一个眼儿，她们说，不是我们女生无脑滥情，是你们男生嫉贤妒能！有女汉子大放厥词，跟姐妹们嚷嚷“谁敢像他一样，剃光，姑奶奶就敢当着他的面，脱光”！于是也有人起哄，男他女他呀，“他”是谁呀？这句话本来是小圈子里的玩笑话，后来不知咋整的，竟不胫而走。不过，蓝山学院再没有第二颗光头出现。可能那些私下里互相揶揄对方熊样的男生们，确实不敢面对那个敢脱光的姑奶奶！毛文更不敢了，毛文听着都脸红。毛文跟学姐们关系好，有女人缘，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他的长相和气质。他个子不高，微胖，头发带点儿自来卷儿；他的面庞周正白皙，很容易泛红，不像大多数农村出来的孩子那样饱经风霜；他的嘴不大，嘴唇时常嘟嘟着，嘴角天然向上翘着；他的鼻子浑圆，有星星点点的几粒雀斑；他的眉宇较宽，都说从这里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心胸，不错。一双大眼睛是他最突出的五官，如果光影拨开睫毛从他的大眼睛照进去，再反射出来的光就像晨曦一样，干净纯正。就算没说话，见过他一面的人，都会留下亲切感，都会觉得他像自己的弟弟，永远长不大的弟弟。

    然而弟弟的形象是活在别人眼里的，毛文不这么想，他清楚，自己的皮囊下包裹的是卑微和懦弱；拨开卑微和懦弱，里面还有自尊和自爱，再剥，还有一点倔犟；而最里面其实住着一个梦，梦里躺着一个字：侠！

    毛文并不羡慕李威特，尽管这家伙毕业几年之后，蓝山学院仍处处留着他的蛛丝马迹。但是他同意别人的说法：这家伙就是一条公狗，在每个拐角处都会撒点儿骚尿。比如，女生宿舍楼的山墙上，至今仍保留着他的涂鸦。涂鸦的画面是由一个女生的名子衍生而作的，随着人家名字的笔画展开画笔，想象瑰丽，激情四溢的，好不潇洒！初次欣赏的人不知道那其实是一个蛮悲情的涂鸦，而在了解内情的人的眼里，这件涂鸦更像是一张大大的创可贴！

    那个女生的名字大概是叫：楚惜莲。

    这时服务生端来了威龙，还送上了一个果盘。毛文说他没要果盘啊，服务生说是7号桌的客人送给他们的，说完问了问还需不需要别的什么服务，就走了。毛文和李威特坐的是个角落，李威特就习惯坐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所以看不见7号桌以及7号桌的客人，但见李威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毛文隐约觉得送果盘的，一定是一位女士！

    毛文喝不惯红酒。他品尝果酒的味道还是五六岁时喝醉的那次，在村里最有钱的“苗不准”家娶儿媳妇的婚宴上，喝的越桔酒。此后再喝什么酒，毛文一点感觉都没有，不是说味觉上没感觉，是说酒精对常人的神经产生的兴奋和抑制作用，对毛文来说几乎为零。也就是俗话说的海量！白酒辣，啤酒臊，果酒应该有点儿甜呐，可是舌头上的味蕾却告诉他，这威龙的滋味离想象中的滋味相去甚远。红酒，多美的名字，怎么喝到嘴里苦了吧唧酸了吧唧涩了吧唧的呢？喝了头一口，毛文便皱了眉头，心说，这酒是不是搁得时间太长，馊了！

    “品红酒如品女人。你不懂，还是个雏吧你？……”李威特摇晃着酒杯，酒水在酒杯内壁上逛荡，他细长的脖子也随着节奏转悠。他这人讲话不太给人留情面，持才傲物，口不存德，往往给人目中无人的狂妄印象。李威特到底是个啥样的人，毛文有点不一样的看法，像偶得一个灵感似的，他想到了一个词：文人骚客。毛文不确定“骚客”这个词是否是从三闾大夫屈灵均的《离骚》衍生而来，却觉得这个词用在李威特身上，绝对恰如其分，风流而不下流。和许多古语旧词一样，“骚客”的意义也正在异变，表现最鲜明的是哪个呢？自不必说了，非“小姐”莫属，“小姐”这个词，想想都滑稽，千金大小姐呀，得有丫鬟伺候着，绣绣花弄弄草的娇滴滴的模样，实在寂寞了就翻墙进来一个书生。哈哈，如今它变异得多朦胧多含蓄多不可思议呀！然，词随世运无日不新而已。

    “毛文，哥就问你一句话……”

    李威特架起二郎腿，一只欧版的皮鞋不停地动弾。毛文听清了李威特含混不清的问话，但他不想聊这个，他问了一句自己都觉得幼稚的屁话，他说，“天池里真有龙吗”？见李威特被噎住了，毛文眨了眨大眼睛继续答非所问地说：““李哥，你说大卫-奥格威，他的广告人的自白我怎么读起来就像读小说呢？觉得他很酷，很前卫。”李威特撂下二郎腿，两只脚踩在地上，两只胳膊肘拄着，两只手托捂着脸说：“你说‘圣经’啊，毛文，不是哥跟你吹牛逼，那本百来页的纸我差不多倒背如流。上帝已死，‘圣经’过时了，它不过给你一个夹板，给你一堆戒条而已……你记不记得第一章？他说，除非你把东西卖出去，否则，创作，独具匠心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屁话！资本家的狗屁！

    “什么是广告的灵魂？”毛文知道李威特发出的是设问句，不用他回答，若按奥格威的《一个广告人的自白》上的话回答，广告的灵魂是创意。毛文欠身往李威特的杯里添了一些红酒，继续聆听着。只见李威特把托脸的手放下来，又举在半空中比划起来，抓挠着什么东西似的，说道：

    “你知道什么是灵魂，那凭什么，你痛恨展示自己思想的人，就为那两个臭钱吗？到底谁他妈哗众取宠！有奶便是娘，你算神马特立独行！就你一只会下金蛋的鹅？

    “毛文，一个小文案，被要求做乱七八糟的事情，还被灌输，‘叫你做，是为了让你成长得更快’这样的想法，你别他妈信以为真，让你做这种事情的人最糟烂。别以为勤能补拙，咱这行勤奋只能出庸才，你信不信？

    “我为啥叫李威特？我问你，我为啥不叫李德胜，不叫李特务？你现在知道了吧？那会儿年轻啊，吹牛逼我对自己说，我要比奥格威还要威，要特立独行！老奥头说过，我还比较认可的话，你知道么毛文，‘我喜欢在大庭广众下成功，悄悄地失败’。可我呢，我他妈的正好相反，我在大庭广众下失败了！我他妈……”

    毛文明白李威特所说的失败，并不是在广告创意方面的失败。他也知道所谓大庭广众，就是在他们蓝山学院的女生宿舍楼前面的绿地上，这事儿听师姐们愤愤然说起过，事件的女主角就是那个名字被画上墙的楚惜莲。李威特的创意谋划没问题，事情的发生和发展也都在计划当中，包括女主角被蒙在鼓里，一个浪漫的黄昏，突然，男主角手捧着玫瑰出现，半空飘动着五彩的气球，脚下踩着长长的红地毯，这时投影亮起，音乐，男中音，人群的起哄声以及最后没能点燃的焰火……意外只有一个——拒绝！李威特居然被拒绝了！这让毛文很好奇，楚惜莲到底是个啥样人？

    因为这次求婚失败，李威特郁闷了很长时间。整个实习学年几乎没踏入校园一步，毕业时也是灰溜溜地走的。

    在明暗交汇的光线下，毛文看着眼前的李威特，脑袋里想着书封面上的奥格威，他发现他们在神情上确有几分神似！老奥头强调个人，蔑视团队，李威特强调个性，但蔑视的仅仅是上司，是大脑袋总监以及大脑袋顶上的大屁股。怎么特立独行？毛文心说你得有特立独行的条件和资本呀，有吗？没有。所以，虽然李威特刚才说的话很有触动力，但也更令他记住了老奥头的另一句话，“奋力迈进，不要误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