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 湖心坞 日 晴
四个月了,我在这里已经四个月了。四个月的时间对一个正常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一次出游或者 一次经商,都可以让四个月的时间过的比四天还快。又或者对那些新婚燕尔的人来说,四个月只是一弹指而已。
但对我而言,这四个月仿佛像一生一样漫长。
第一个月是最难熬的。整个人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除了呼吸以外,觉得自己和死人没什么两样。渐渐的,浑身的刀口开始结痂,脱落的死皮和伤口偶尔迸裂流出的血迹,还会引来贪吃的小虫。小凤儿经常会帮我赶走那些虫子,其实我很喜欢它们,因为至少它们可以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哦,忘了说了,小凤儿就是那个孩子,他师傅叫老头子--他自己就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现在是辰时了,每到这个时候,左边第二根房梁上蜘蛛就会爬出来织它的第7张网,窗外屋檐下的喜鹊会叽叽喳喳的叫着,不远处还会听见老鼠在打洞的声音。一个人在不能动的情况下,最大的渴望就是声音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只要想听,没有什么是听不见的。
然而,今天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因为初春后的一场大雪压垮了我住的茅屋,也压住了所有的声音。所以,我也只能走出那间屋子。
是的,我能下地了,然而就像老头子说的那样,想痊愈还得两个月。要想好得快些,就必须用些特殊的手段,所以我在挖坑。
这样冷的一天里,居然会有我这样的病人在挖坑。而且我只披了件单衣,尽管我感觉不到冷,又或者我什么也感觉不到。我手里的工具也不应该用来挖坑的。这是一杆枪,一杆银枪,一杆即使在黑夜里也能闪耀的银枪。我不该用它来挖坑的,可是在这湖心坞上,除了锅以外,居然所有的铁家伙都是兵器。
于是,在这样的雪地里,就有了我这样穿着单薄的人,拿着一杆银枪,在挖坑。
很快,坑挖好了,三尺宽,三尺长,七尺深。这样的坑当然不能躺在里面,只能站着。所以,这是一个好坑。
我拿起一旁的竹筐,里面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虫子,我把它们全倒进了坑里,然后我也跳了进去。很快,虫子开始扭动,从新鲜的皮肉往骨头里去。一开始我没有丝毫感觉,直到它们碰到我的骨头才让我感到一点点疼,但接着就是醉人的舒服,舒服的我想**。我意识到,这是一种药虫,一种很奇特的药虫。突然,我对老头子这家伙更好奇了。我忽然觉得他不应该只是个老头子。
这时,小凤儿从我一旁经过,他是往竹林去的,我知道他要砍竹修房子,这本没什么奇怪,但我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
“小凤儿,去哪?”
“楚大叔,我去砍柴。”
“砍柴,你带把剑去?就算家里没斧头,你也好歹挑把刀啊?”
“我也想啊,可是师傅说了只准用剑,不然不给饭吃。”
听到这,我跟好奇了,奇人做奇事,连砍柴都要用剑。可如果老头子不是个普通的老头子呢?所以,我打算继续问下去。
“非得用剑?为什么?”
“还不是老头子骗我上山时说自己会天下第一的剑法,然后在竹林里演示给我看,结果他只能在竹子上劈出一些痕迹,还跟我说只要有一天我可以在竹子上劈出一样的痕迹就让我下山。”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望向竹林,确实可以看见一些痕迹,很密集的痕迹。但我觉的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可到底是什么不对劲呢?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小凤儿的话又把我拉了回来。
“对了,楚叔,你也是高手吧?你也教教我好不好?”
“教你?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学武?”
“学了武功就可以锄强扶弱,就可以当大侠了啊!”
“当大侠又有什么好的?”
“可以被好多人崇拜,可以有好多女孩子喜欢啊!”
“是吗?到时候你也会有好多的闲事要管,也会有好多的闲事来找你,你不怕吗?”
“不怕不怕。”
看着他,我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一心出去闯,天不怕地不拍。可我不打算劝他。因为人就是这样的,看见了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等你走了过去,可能是另一座山,回头看这边的风景也许会更好。但不走过去,你永远不会知道山那边有什么,人生就是这么的奇妙。
“教你也可以,可我现在武功全失,只能教你一些保命的东西。你要不要学?”
“要学要学。”
“那好,拿剑刺我。”
“啊?”
“拿剑刺我。”
“可是,你......”
“在不刺我就告诉你师傅说你背后说他坏话,让他不给你饭吃。”
小凤儿想了想,然后一闭眼,使劲刺了过来。看来,在他心里吃饭才是最重要的啊。
当然,剑刺不到我,尽管我现在没了武功,还整个人埋在雪里,但他依然刺不到我。在剑离我鼻子还有半尺不到时,它就已经被我牢牢地夹在两只手指里了。
“哇,你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力气夹住你的剑,对吧?”
“嗯嗯。”
“这是我最近悟出来的,即使身受重伤也能就自己一命。想学吗?”
“想!”
“先去劈柴吧。”
“啊?”
“这招很讲究对力的把握,你必须通过砍柴来锻炼才行。”
小凤儿听了,闷闷不乐的去劈柴了。后来,我只教了他两个月,可他后来的成就连我都惊讶不已,在那个属于他的年代里,已经无人能出其右了。
按老头子说的,整个上午我都要泡在雪里,无聊的我不禁再次打量起那片竹林,我很想从那些剑痕中看出些什么,可是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而且长时间的集中精神还让我很是疲惫。就在我准备闭眼休息时,一阵风吹过,带起了地上落叶,刮的我不自觉的眯眼,然后我整个人就呆住了。
我想我刚才看见了一只凤凰,接着我想起了一招传说中的剑法,最后忆起了一个传说中的人!
这时,我无心在泡在雪里。我爬了出来,掸尽雪渍,我想我必须去验证我的答案。
老头子正在厨房里,在煎豆腐。当然用的也不是铲子,而是一柄剑,一柄蛇形剑。
豆腐是新磨的嫩豆腐,剑是刚磨的利剑。豆腐很嫩,轻轻一碰都会散掉;剑很锋利,轻轻一戳都能把锅捅个窟窿。这两个本是矛盾的东西,却在老头子的手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衡,锅也没破,豆腐也没散,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很快,一盘热腾腾的虾籽豆腐就出锅了。老头子看我一直在旁,以为我是饿了,于是请我吃豆腐。我一口气吃了三块,吃得很快,就好像刚才的剑断在了豆腐里一样,深怕割伤自己的喉咙。我知道,如果不这么吃,我怕肚子里的话就要蹦出来了。老头子也是了一块,抿了一口酒,先开口了。
“好吃吗?”
“你不觉得问我这个问题很多余么?”
“对不起,我忘了,忘了你已经丧失了你的感觉。”
“是啊,我也忘了一件事。”
“你忘了什么。”
“忘了天下还有这么一个奇人。”
“什么样的奇人?”
“论武功他是天下第一,论文采他也是天下第一,论药理他还是天下第一,论用毒他依然是天下第一,当然论艳福的话他更是天下第一。世上竟有这么一个人,你说奇不奇?”
“奇,很奇。”
“更奇的是,他现在就我面前,你说奇不奇?”
“哦?那这个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
“因为我不知道该叫他老头子,还是叫他晏采子。”
然后,老头子突然不说话了,他狠狠地咬了一口豆腐,狠狠地把他吞到肚里,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才继续和我说话。
“有区别吗?”
“有,有很大的区别。”
“这区别很重要?”
“非常重要。”
“为什么?”
“如果他只是老头子,我就只要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可如果他是晏采子的话,我就要骂他。”
“骂他?”
“对。”
“为什么?”
“因为他教出了一个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的徒弟。而他自己却躲在深山里,不闻不问。”
老头子听了,默默看了我一眼,我一颤,仿佛被人一眼望到了底。然后,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错了。”
“错了?什么错了?”
“都错了。”
“都错了?”
“是。第一,他没有必要过问;第二,他的徒弟也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他把我害成这样,怎么不是?”
“你把他当作坏人,只是因为他对你做了恶事,但并不能就因为这样就认为他是恶人。”
听了他的话,我直接就愣住了。如果一个人伤害了别人,这个人还不能算是恶人的话,那怎么样的人才算是恶人?然而我是闭嘴了,可老头子貌似话还没说完。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伤害你?也许他有苦衷呢?或者他是为了更多的人呢?”
“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
到了这时,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刚才我怒火中烧,觉得他是在袒护自己的徒弟,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因为我确实从来没有去了解过他们。
“那师傅呢?难道师傅也没错?”
“没错。”
“即使自己的徒弟走上了歪路也没错?”
然后,老头子笑了,很开心的笑了。他一口气喝光了所有的酒,然后就起身往外走,临出门时,他对我说了句让我想了很久的话。
“记着,人生走在哪条路上并不重要。知道自己在走哪条路,并且知道自己为何要走这条路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