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要走了,我等不到晚自习就心急如焚直奔水塔去找他。水塔建在宿舍后面的小山上,围墙边,已经废弃了。算不上破败,但是还是有些年份的。厚重的围墙那边是一条高速公路。
我爬上水塔的时候,阿肆正站在水塔的边缘,看着塔下来来往往的车辆。我在他的身后叫他的名字,知道我过来了,他并没回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这么多的车子都往哪开?”
“往他们的目的地。”
“我们有目的地吗?”他回过头看着我追问到,在他回头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里满是哀伤,我惊愕了。从未见过阿哲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该这么回答他,他总是喜欢很突然的问些这样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最开始的时候我试着回答他,答案可想而知总不叫他满意。
“你真打算不读了?最起码也等这个学期过了再说啊!”给不了让他满意的答案我索性避开他的问题,试探着问他眼前的问题,他却好像变得更哀伤了。
“你知道我爸今天跟我说什么了吗?”他没有回答我,提起一个他从未跟我提起过的话题。
“不管他说什么,他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呵呵!”阿哲突然冷冷地笑了起来,是那种面部僵硬仅剩声音的笑,然后他说:“给我花不完的钱就是为了我好么?你爸每个月给你那么点生活费,他对你不好?”
“我爸对我很好,况且这不是钱的事!”
“连你都知道这不是钱的事,为什么我爸就不明白呢?”
“他明白的,只不过他不说而已。”
“他不明白!阿修你知道吗?我只希望他能少跟我妈吵架!我只希望他能多陪我一会!”阿哲有些激动了,昏暗中我隐隐看到他的脸部甚至有些抽搐。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半天才勉强说出一句还算完整的话来:“我,也许,事实上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尽管我还不知道阿哲说这些话的初衷,我还是凭他的话揣测出一些东西并想安慰他。但似乎并不奏效,他点上一根烟,无力地坐在了地上。我看见地上散落了密密麻麻的烟头,有些心痛。一个人无休止的抽烟,多数时间是因为心里在想一些不开心的事情。那么多烟头,他是有多不开心!
“你知道我是怎么学会的抽烟吗?”阿哲把携带着焦油和一氧化碳的气体狂吸进肺里然后吐出,转换成被过滤的浓浓的烟气滚滚地从他的口腔散出,天已经灰暗了,借着路灯我能无比清晰的看见那些气体在漆黑的夜空升起,然后弥漫。
“该不会也是有一个调皮的好伙伴?”我抽烟是阿晨教的,但阿哲的故事明显没这么简单。
“我第一次抽烟,我在家看着电视,电视里有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孩子在抽烟,我就想试一下。我知道那不对,但是还是想试一下。”说话间阿哲一根烟已经快完了,他没有让火熄灭,就着烟头的火星,又点上了一根。
“我很小心的躲进厕所,我以为那里安全。但还是被发现,因为我妈看到厕所有烟冒出来,她很奇怪。她很大声骂我,骂声把我爸也招来了。我爸狠狠地揍我,我妈也继续骂我,他们同仇敌忾。你知道吗?我从懂事来就没见过他们这么统一阵线的做一件事情。你知道当你看到两个原本冷眼相对的,但都是你爱的两个人,因为你,他们有哪怕很短暂的心心相惜,那种感觉多么微妙,多么叫人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值得!”
阿哲一口气说完又狠狠松了一口气,他回过头看着我,眼神中散发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我不清楚当时我是怎么样的表情,但是我很震惊。我再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宽慰阿哲了,我词穷了。我只能静静地坐了下来,坐在他身边,点着了一根烟。
可是没想到他反倒拍了拍我的肩膀,看着我笑了笑:“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你希望你爸和你妈联起手来对付你?”
“哈哈哈哈!”阿哲又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我也轻轻地笑了,但是他的笑声突然就嘎然而止。
你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夜空中放着绚丽的烟花,人们在地上尽情的欣赏,转眼间,烟花绽放完毕,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漆黑的夜空象死一样的沉寂,甚至可以用冷清来形容。阿哲就是这样笑着笑着,然后突然冷清下来的。
“我要走了。”
“真的要走吗?确定不读了?”
“不读了!”他叹了口气,舒展着身体,抬起头双眼注视着深邃的夜空。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漫天的繁星。我很喜欢有星星的夜空,从小奶奶告诉我:如果夜晚的天空中月亮很白,星星很多,那么第二天一定是个大好的天气。
“后会有期!”阿哲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在我还未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他便朝楼梯口走去,之后我只听见咚咚塔塔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什么也听不到。
“我们永远是好兄弟!”阿哲站在塔下向我挥手,他双手卷在嘴巴前做喇叭状向我大喊。喊完后敏捷的越过围墙,我就这样看着他从高速公路狂奔而过,高速路上汽车飞驰的节奏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打乱,接着是一阵刺耳的鸣笛声与刹车声,放佛在为他送别。我一阵心惊,可是当我缓过神来他已经越过栅栏,跑进了路灯照不到的地方。
我这才举起手来,向黑夜作别。阿哲就这样走了,没有预告,没有事先申明,一气呵成,就跟他一贯的作风一样,雷厉风行!
阿哲走后,我开始了形单影只的生活。我也变得听话了一点,我没有再迟到,没有再犯错。也许是因为那个陪我一起疯的人走了,那些原本很有意思的事一下子也变得没有意思了。总之阿哲走后,我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失落并不仅仅是魂不守舍,无精打采。失落有时候也是你做任何事情心里都特没劲,觉得空落落的。我在pj中学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这样整天空落落的度过的,很没劲。
但是很奇怪,我觉得空落落的生活,似乎被老师们一致看好:虽然他们不多说,至少我不再遭受白眼。一次英语课上,原本不怎么喜欢我的英语老师竟然也当众表扬我,她是这样说的:“颜修同学近来表现不错,没有扰乱课堂的举动了,人就是一点点进步的,很好,我觉得同学们都应该向他学习!”
然后在英语老师的带动下,全班同学为我鼓掌。那一刻我的心里便产生了一个疑问:我这样不开心,他们却觉得我在进步,难道做一个进步的学生,就是让自己不开心么?
这个疑问一占据心头,我有些生气了,因为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颜修同学,你是怎么做到的?”同学们的掌声停止后,老师似乎还未满足,她追问我。我抬起头,瞪着她,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收了收胸。她毕竟是久经磨练的,很快她反应并且平复过来,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sober。
“sober!冷静的,头脑清醒的。同学们,跟我读……s-o-b-e-r!冷静的,头脑清醒的!”
时至今日,对于英语,我印象最深的只有这一个单词。sober。冷静的,头脑清醒的。
然而阿哲走后的日子虽然空落落,但也还算安逸。我每天按时起床,老老实实呆在课堂,虽然我上课只看小说,生活平淡得像是没有添加任何东西的白开水。
偶尔跟阿哲打电话,他跟我说他父亲现在每天带着他去做生意,他说他觉得当初果断的选择了弃学真是太明智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
“你日后自会明白。”
“为什么要等到日后,你告诉我,我就可以马上明白。”
“这种事,放在我身上是对的,但这不是牛顿定律,它是会变的,在不同的人身上会变,在不同的时候,也会变。”
“你知道牛顿定律是什么?”
“苹果熟了就会掉下来?”阿哲试探性的反问我。
“那是阿基米德原理!”我纠正他。
然后我们在电话里大笑,我们总能保证在笑声结束之前挂断电话,没有寒暄,笑声就是我们的告别。给彼此带来些快乐,是我们联系的目的。任何事情只要目的达到,也就功德圆满了。
在百无聊赖的生活中,转眼就到了期末考。那一年的冬天冰冻三尺,难得一见的恶劣气候。因为实在太冷,不巧我们班又被安排我们在漏风的食堂考试。我实在受不了,所以每堂考试开考不超过半个小时,我总是提前交卷,跑到门口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厨房帮忙生火,顺便取暖。
愿意帮忙生火的同学很多,得抓紧才能占到好位子。幸好我们班被安排在食堂,离厨房近。我们最后一堂考的是文宗,我照惯例开考半个小时就交卷,其实那堂考完就可以回家了,但是我还是想暖暖身子再走,顺便等等阿晨。
只不过那次当我跑到厨房的时候,最佳位置已经被别人占领了。我走过去,坐在那里的人背影看起来很熟,我以为是同学,大大咧咧跑过去拍他的肩膀,那人回过头我才发现原来是现在的班主任。我突然想起来自从阿哲走后班主任就没有再露过面了,他蓄了点胡子,穿着带花纹的西装,人模狗样的。
班主任没有很惊讶,他甚至给我挪了挪给我腾了下位子。
“来!坐这!”
“谢谢!”我很礼貌的跟他说道谢,尽管他很惊讶但我只是低头笑了笑没有理会他,端了把凳子放在他挪出的空间里坐了下来。
“还不错!”他点了点头冲我笑了笑。
“什么还不错?”
“最近没犯事,这一个多月我也终于得闲了。我刚从首都旅游回来,这衣服还行吧?在那买的!”他用手捏起自己的袖子向我展示他那件带着花纹的西装。他以前从不这样跟我说话,我感到不舒服。
但是我只想告诉他:带花纹的西装已经不流行了。而且我还很想问他:你的学生还在学校,你却出外旅游,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终究我还是没有表达我对他新衣裳的看法,也没有问他不该问的问题。我还指望他在学业通知书上对我的评价,毕竟那关系我寒假以及过年的心情。
“我会继续努力的!”我拍着胸脯,血气方刚的向他承诺。他很高兴,从荷包里掏出一包大中华,硬要塞一根给我,我推着他递烟的手嘴里说着不用不用。他见我推辞反倒不高兴,端了端身体,说:“又不是不抽的,接着!出了学校再抽就是了,瞧不起老师?还是烟太差?”
他的谦卑之词让我无地自容,对于心安理得花家里的钱抽五块钱一包的白沙烟的我来说,六十多块的大中华是只可远观的圣品。
“我先走了,赶着回家吃晚饭。”我接过他的烟,不想再逗留,匆匆站了起来转身便走。他还嘱咐我路上小心之类的话,但我已听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