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五载,是玄是有杨贵妃?”
“咦,你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贵妃你倒是记得好清楚的?”
“有安禄山吗?”
“我似乎听大姐夫说过,记得是某地节度使?进京来请求当贵妃养儿,闹了许多趣闻。”
“”
薛白从耳房的小榻上醒来,脑中依旧回想着昨夜的对话。
许多事该早做准备了,偏连身子都还有些虚弱。
摇了摇头,他起身穿好放在床边的絮袄,里面以棉絮填充,还算暖和。
在杜宅已生活了三日,每日两顿伙食,味道且不提,至少汤饼或胡麻饼都是吃到饱,也了解了许多风土人情。
进到厢房,绕过屏风,杜五郎还在打鼾。
薛白推了推他,道:“起来吧,今日有道士来给你驱邪。”
“再睡会。”杜五郎翻了个身之后却嘟囔了一句,“是该起来,今日给端砚度桥。”
“度桥?”
“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杜五郎说着,心里好受了许多,撑起身子来。
薛白则微微惘然,自语道:“孟婆汤。”
“是啊,要不然成了孤魂野鬼。”杜五郎拿起一件对襟狐裘披了,漫不经心地系着衣扣,嘴里道:“不过若我转生时还能记得上辈子之事,那一定很有趣。”
“确实有趣。”
此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薛白过去开了门。
来的又是青岚,她头发梳成了双髻,用发绳扎着,腰间有一根束带把绿白条纹的彩间裙拢高以方便走路打扮得一副唐时婢女的模样。
嗯,人家本就是唐时婢女。
“五郎起了吗?真人已经到了。”
“起了。”
青岚往屋中走去,一见杜五郎那乱七八糟的模样便皱了眉,责怪薛白道:“你也不将五郎把衣服披好。”
她上前便要给杜五郎系衣服。
“我自己来。”杜五郎反而慌了,往后退了两步,手都不知往哪放,“我自己会穿,你忙你的,我马上过去。”
“那五郎一会到二庭盥洗。”青岚行了一礼,又招过薛白,道:“设坛需人手搬东西,你先随我过去。”
“好。”
她这一进来,倒将屋中两人都安排了一遍,颇有家中大婢的风范。
带着薛白走过游廊,她还不忘敲打他两句。
“我知你许是出身富贵,做不惯这些。但相比当官奴,能在杜家做事是天大的福分,你该尽心些才是。”
“好,应该的。”
“五郎当你是个玩伴。”青岚莞尔笑了笑,随即又严肃了语气,提醒道:“但你也莫失了下人的自觉。”
她自觉这一番话柔和中带着严格,能称得上厉害。
薛白依旧应了一声“好”,神态平常。
青岚却感到有些镇不住这个小厮,恍惚以为走在身边的是当五品高官的阿郎。
两人穿过后仪门,她停步走在后面,调整了一下,提醒自己保持大婢风范。
~~
二庭已在设坛,有仆役正跟着一个道童在摆放香案。
挂着许多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个须发灰白的老道正昂然立于庭中,手拿拂尘,身背桃木剑,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见薛白与青岚过来,老道微微一笑,迈步迎上。
“贫道方大虚有礼了,今日一见,杜五郎真乃天质自然、风采特秀,往后必非等闲。”
话到最后,老道手中拂尘轻摆,语气笃定。
青岚双手已经搭在腰间正要行礼,闻言愣了一下,道:“道长误会了,五郎还未过来,这是”
她看了薛白一眼,觉得现在说这是书童似乎让方大虚难堪。
此时,书房方向忽然“咣当”一声响。
青岚遂轻推了薛白一下,道:“你去看看是否碎了什么物件,洒扫干净。”
“好。”
薛白向还在抚须掩饰尴尬的方大虚拱手行了一礼,转身便向书房方向走去。
绕过不大的小竹圃,拾阶而上,已能听到争吵声。
“若非你,五郎岂能遭此大厄?!”
“是五郎口出妄言,幸而子婿请托朋友,吉大郎才放回五郎”
“闭嘴,简直强词夺理,休再提你那些狐朋狗友!”
“丈人这般大怒,然而子婿做错了何事?子婿交结豪俊之士,还不是为了杜家好?!”
又是“咣啷”一声大响。
书房门没有关上,薛白走上前,正看到杜有邻愤然将一张矮几推倒。
“为杜家好?咳咳,你说得出这等话?你一介兵曹,俸禄几何?你用媗儿的嫁妆给那些名士送奢侈之物,给杜家招来祸事,还敢信誓旦旦。”
“丈人糊涂啊,安不知有舍才有得,如今笼络他们,来日他们才会声援太子”
“闭嘴!闭嘴!”
杜有邻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由卢丰娘、全瑞一左一右扶着,以手抚额,喘气不已。
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一个俊挺青年,身穿锦裘,头带深青色的软幞,在这寒冬腊月还握着一柄折扇,吊着一个玉扇坠,外表看起来着实是好风采。
想必这就是杜家的大女婿,柳勣。
薛白虽只到杜家三日,却已常听这位柳郎婿的大名。
在杜五郎口中,大姐夫生性狂疏,为人热忱、不拘小节,因此交游广阔;而在杜家其他人口中,柳勣轻傲无礼,对外人献媚而对家小淡薄,做事眼高手低,除了一副皮囊简直一无是处。
此时柳勣对杜有邻的盛怒之态视而不见,兀自说道:“正是因太子在朝中毫无势力,才会任人欺负。”
“我让你闭嘴!休再提太子!”
杜有邻一张脸涨得通红,要挣开搀扶去扑柳勣。
“有何不能提的?丈人往后可是当朝国丈,未免太胆小怯懦了”
薛白此时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几日听杜五郎提到“二姐”都是语气敬畏,原来杜家二娘子竟是嫁给了当朝太子。
只见杜有邻眼一瞪,竟是真个气晕过去。
“阿郎!”
那边柳勣才说到“我身为太子连襟”,忽然见此情形,终于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去扶。
“你走开!”卢丰娘尖叫不已,手忙脚乱。
管事全瑞连忙喊道:“快,请大夫来。”
婢女彩云匆匆往外跑,还撞了薛白一下。
薛白则赶上前帮忙扶着杜有邻,神态冷静。
“让他侧卧,衣领解开,保持呼吸畅通。”
“阿郎!阿郎!”
好在没过多久,杜有邻便醒了过来,才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艰难地抬手指向柳勣,嚅着嘴唇,重复着一个词。
“和离和离”
薛白看向柳勣,只见他的眼皮明显跳动了几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回过头来,可看到这书房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八个端端正正的楷书大字。
“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
这日中午,庭院中老道士还在摇晃着手中的招魂铃,嘴里嗡嗡嗡,念念有词。
“拜请九天司命护宅真君来收惊”
柳勣失魂落魄地从道坛边走过,绕过壁照时,手中的折扇落在地上犹恍然未觉。
~~
时尽傍晚。
法事终于做好,卢丰娘对香案祈求了好几句“无灾无病”才吩咐人收拾起来,之后请老道长去用饭。
薛白帮着收拾了各种物件,与奴仆们一起到前院用饭。
便有下人向他问道:“你可看到了?阿郎这次真下决心让大娘子和离了?”
薛白摇头道:“不知。”
“可吃午食时全福说了,当时你也在书房。”
“我没听懂。”
旁人又在嘀咕上午那场争吵,只有薛白始终不谈,专注啃着麻胡饼。
“薛白。”
杜五郎背着手,在外仪门处探出半个身子,道:“快过来。”
两人遂走到庑廊处,在栏杆边坐下。
“你吃。”
杜五郎四下看了一眼,从背后拿出一根鸡腿,又从袖子里掏出个鸡蛋来。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薛白坦然接过吃了。
他首先不觉得打工丢人,其次认为互相帮助是人之常情。他身上有种受了帮助早晚能回报的自信,因此坦然大方、毫无忸怩。
“站了一整天,方真人拿符箓在我眼前晃啊晃,好累。”杜五郎伸了个懒腰,道:“你呢?”
“扫地,收拾。”薛白道:“下午整理书架时偷偷看了会你那些书。”
“四书五经有甚好看的。”
“为了有用,又不是为了好玩。”
“你真是与常人不同。”杜五郎不由感慨,问道:“我阿爷与大姐夫又吵了?真要和离?”
薛白反问道:“和离不好吗?柳郎婿平日待你大姐如何?”
“我不知道哎。”杜五郎想了想,最后挠头,叹道:“我就是觉得,大姐夫待我很热忱。就像我本来不想去平康坊,但唉!”
“你想回报他的热忱,做了些不愿做的事?”
杜五郎点了点头,又想到了死去的端砚。
“你大姐几岁?”
杜五郎数着手指默算了一下,道:““丙寅二十又六,怎么了?”
“再嫁不难。”
薛白方才有一瞬间想过,假若能成为太子连襟也是条不错的出路,但现在这个年纪差太多了。
可惜了。
“再嫁?”杜五郎问道:“你也不喜欢大姐夫?”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柳郎婿与吉大郎认识吗?”
“是啊,他们能说上话。”
薛白问道:“那柳郎婿带你去平康坊、遇到吉大郎、吉大郎找你麻烦,这都是碰巧吗?”
忽然,前院传来喊叫声。
“这是朝廷命官的私宅!”
“滚开!”
两人转头看去正见一队官差从前院如狼似虎地踹进二庭,并将跟在后面的门房喝退,个个凶神恶煞。
为首一人趾高气昂,大喝道:“京兆府拿人!哪个是杜有邻?”
“长吏且慢。”全瑞慌忙赶出来,客客气气喊道:“请到厅上看茶,可好?”
“让杜有邻出来!”
那官差冷眼朝天,一把拨开全瑞的手。
几颗碎银便落在地上。
“何事喧哗?”
随着这一句话,杜有邻从西边书房中缓步而出,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卷书,问道:“可是京兆府寻老夫?”
“你便是杜有邻?拿下!”
一众官差径直扑了上去,摁住了杜有邻。
混乱中,书卷掉落在地。
“放开!有辱斯文尔等可知老夫是何人?!”
全瑞没想到他们真敢拿朝廷命官,忙上前去拦。
“不可造次,不可造次啊,长吏可知?杜家二娘子乃当朝太子良娣!”
“拿的就是太子岳丈!”
只听“锵”的一声,那官差拔出刀来,镇住了还想挣扎的杜有邻。
“都听好了,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由京兆府捉拿审讯,其余人等暂拘宅中,不得擅离!”
甫一听得这罪名,众人俱已被吓得目瞪口呆。
卢丰娘从厅中赶出来,见此情形,惊得直接瘫坐在地。
杜有邻如丧考妣,嘴唇抖动,不敢再动。
全瑞脸色煞白,满眼失神。
这一家本是清贵门第,今日什么都没做,却突遭一个晴天霹雳。
天大的罪名盖下来,这宅院之中每一个人都逃不掉。
“阿爷!”
杜五郎眼看杜有邻被带走,下意识追了两步,脚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有人一把将他扶住。
他抬头一看,看到薛白那张还显稚嫩的脸,以及冷静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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