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台前,唐宁还特地通过助理递了张纸条,让我代为宣布,本次《山野之望》中她个人的所有作品,都将捐赠给伊莲娜女士的家族博物馆,并且,将开放本次个展一半的展台为公众展台,向公众征集投稿,无论你是谁,只要你画的足够好,有自己的艺术想法。都可以参加到这次美术展之中。让世界的舞台,为你而展开。”
台上的曹轩轻轻鼓了鼓掌,扬了扬手中的便签纸。
仿佛是在对这个决定表示赞许。
“具体投稿内容和策展团队的联系方式,请大家关注唐宁的画家主页,将在稍后公布。”
“哇!”
大师在美术年会上提携弟子,并不值得惊讶。
可这个决定本身。
就相当值得惊讶了。
从会场到网络,一片人议论纷纷。
“唐宁这次也是大手笔啊,办一个展好多好多钱呢吧。”
“对她来说。办展钱本身是小头,但要算上把展览上所有书画作品全都捐出去的话,嗯,她捐的未必就比高古轩少多少了。”
“我更关心的是,公共展位是谁都能投稿么?这岂不是把个展变成一场小型的双年展了么?”
“双年展?这相当于是和唐宁这个量级的画家联合办展了,普通双年展除非伱能得一些重要奖项,否则哪有这种大好事。个展对一个画家来说,是多大的荣耀啊!开玩笑,等闲画家谁会把自己的个展分享出来呢?”
“这应该没名气的普通艺术从业者人生中离在大博物馆开展览最接近的一次了。曹轩提携自己的弟子,而唐宁老师则选择提携所有中国画的画家,这就是谦谦君子之德啊,真是好气魄,好胸怀!”
所有人都在惊叹这对师徒的胸襟。
而这些人们中最震惊的——
是唐宁。
唐宁何止只是震惊啊。
她还很茫然,还很委屈,还很愤怒,还很一头雾水,莫名奇妙,还
很想死。
什么鬼?
这都哪跟哪啊!
唐宁一万个确定,自己从来没和老师说过刚刚那段话,拜托老杨转递过去的那张纸片上也没写。
因为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她疯了才会这么想。
那是个展!
在V&A(维多利亚女王与艾尔伯特亲王博物馆)举办的大型个展!
她人生中目前最宏大、成本最高的个人美术展。
轻飘飘就被老师给直接许诺捐了出去。
唐宁像是迎面挨了一拳,整个人都有些昏头转向。
她是非常非常想要老师给自己去在这种场合扬名。
但代价要是像那位伊莲娜小姐一般用败家子、冤大头一样的方式扬名,她宁愿白送也不要。
伊莲娜小姐捐了50个亿,她仍然是这个星球上最富有的人之一。
对她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唐宁捐了一场个人美术展,要节衣缩食饿肚子肯定扯淡了。
但计划中的那些高消费——
在伦敦富人区肯辛通区,切尔西老板Roman Abramovich隔壁那套已经通过房产中介的定下的房子,定制喷气机啥的,肯定就要拖后甚至取消了。
乃至她的个人画廊,都会大受影响。
唐宁已经在老师的话语中,听到自己钱包里的金币,稀里哗啦的砸进泰晤士河中,带起阵阵涟漪的声音。
要知道。
这不仅是她职业生涯中规模最大的个人美术展。
也是她尝试脱离画廊的帮助,完全自己做老板。
场地、策划、宣传、售卖
所有方方面面,全都一手包的一次重要尝试。
马仕画廊再落魄,如今的体量也不是唐宁一个人能够比的。
人家大画廊都输不起,唐宁这种孤军奋战的自然更输不起。
这才无论如何。
也要从伦敦赶过来,拼着让老师不高兴,都必须让曹老在年会大轴登场的时候,为自己打个广告。
甚至唐宁之所以加入缪斯计划,也是这个原因。
师兄弟姐妹中。
刘子明这种船王家的公子,根本就不在乎钱,艺术生涯完全没有任何成本的负担。
林涛背靠央美官方,有一定纪律,不好轻易的牵扯到这种想要垄断艺术话语权味道明显的大项目里去。
周师姐的性子最淡。
曹老不表态,她也不表态。
但是唐宁正站在事业腾飞的关键节点上,所以更需要在此刻借一把力,腾风化龙。
无论是影响力,还是资金支持,都和缪斯计划一拍即合。
这才高调宣布加入其中。
甚至她一直觉得,老师放弃成为了缪斯计划里的领袖艺术家,非常的可惜,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转瞬间。
眼见着布朗爵士起高楼,又眼见着布朗爵士楼塌了。
唐宁的《山野之望》画展完全成了寄托她接下来几年职业发展能不能走向辉煌高点期望的一根独苗。
光是前期的办展策展成本,她就已经投入进去了超过一百万英镑。
她搞的不是赫斯特那种恢弘宫殿一样的青铜装置艺术。
在中国画领域,这个成本花销已经很高了。
真正的开销大头,会是展览开幕前期大量的宣传广告,评论家的车马费,如果必要的话,再举办一些招待酒会晚宴
这些全都是吞金兽。
到了唐宁的位阶,付出隐性成本甚至还要显著高于实际的金钱成本。
V&A比不上大英博物馆、卢浮宫,大都会这些西方艺术领域T0级别的超神展览举办地。
但至少也与唐克斯担任馆长的泰勒美术馆的影响力在伯仲之间,还要强于和马仕画廊有合作的阿布扎比联名卢浮宫。
属于任何一个欧美艺术家能在这种殿堂级博物馆里开个人美术展,就可以说一句此生无憾的T1级美术馆里的上游选手。
能在这里开展,是多么大的社会认可?
能请那些知名评论家和艺术名人来为自己站台,是多么大的人情?
而一场个人艺术展。
绘画门类,多则上百幅,少则几十幅,最少最少最少也得十来件精品级的艺术品,她唐宁又需要花费出多少的时间成本?
一两百万英镑,就算五六百万英镑。
唐宁都可以不在乎。
但在付出了这么多成本以后,被老师一句话就轻飘飘的都捐掉了。
还有唐宁用自己的脸面换来的一半展台,直接就向社会上的阿猫阿狗免费开放了。
除了知名度外,收不回来任何钱。
唐宁就要疯啊!
当然。
艺术家知名度确实就等于金钱。
那是从长远的角度来看的。
要从二十年为单位来看,老师曹轩依然是在拉了唐宁一把,一大把,是在捧她,而非害她。
这点唐宁心中很清楚。
然而。
眼前的《山野之望》画展,她准备了163件作品。
计划里至少是要能得到3000万英镑以上的净利润,这才有足够的资金和底气,去接下来运营她的“唐宁画廊”。
辣么大一堆钱。
老师一句话,忽然就没了,真就变成了拿金币在泰晤士河边打水漂,纯粹在公众媒体上听个回响。
唐宁人都麻了。
艺术家和古玩店,从古至今无论东西,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典型行业。
物以稀为贵。
赫斯特这种走高来高走路数的,看上去天天在媒体上刷存在感,经常花几千万办个展,无论是画画,还是搞上万颗钻石镶嵌一件造型艺术,搞青铜巨人的头颅,再翻着倍卖一两个亿美元出去。
但其实他每一场展览。
都是花了非常多时间精力筹备的。
出道以来,每场全球瞩目大展之间,时间间隔甚至是以十年为单位的。
十年磨一剑。
然后再被艺术评论媒体讨论十年。
循环往复。
要是他和晚间新闻似的,每天傍晚六点准时开一场艺术展。
就算开四休三,世界首富也早就轮不到什么比尔盖茨、马斯克来当了。
是赫斯特嫌展览开的烦,所以选择不当世界首富的么?
显然不是。
因为以他展览的体量,想要让艺术市场完全消化掉他一场展览的冲击和余波。
即使是稍稍缩短一两年的时间间隔,都很不容易。
艺术领域有一个规则。
如果一场展览不能寄托策展人和展览画家的全部心血,把他们折磨的精疲力尽,欲仙欲死,那就不是一场好的展览,值得去看的展览。
不提大型装置艺术的铸造布置,经常要以年为单位策划。
就算最普通最简单的画画。
为了筹备当时根本还在巴黎不值一提的落选者沙龙,莫奈都差点把自己画进精神病院里去。
“五分钟画一幅水墨大写意,一天画一百幅,每幅卖三十万”这是吃不到葡萄说不葡萄酸的人再黑中国画。
水墨画从来是最耗费心力,对画家精气神消耗最高的画法之一。
心思阴暗点说。
唐宁真能一天画三十幅出来。
美术展也从来都不是说她这个月捐一场,下个月就能再开一场一样的。
那不是卖艺术品,那是卖大白菜呢。
这种草率的态度,完全是自掘坟墓,等着评论家们把她骂成筛子吧,这么干,她的画也就真成大白菜的价格了。
严格意义上,在消耗完所积累的各种人脉资源以后。
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以内。
除非绘画技法和画法风格,出现根本性的重大突破,就像毕加索从“蓝色时期”向“玫瑰时期”转变那般。
她都很难再举办一场影响力和《山野之望》一样的展览了。
到了她这样的大师水平,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再出现脱胎换骨一样的质变,触摸到从古至今最顶尖的那一小撮画宗魁首的技法水平。
说一句难如登天,并非夸张。
“老师是故意的!”
她脸色阴沉极了,眉角一跳一跳,手指恨恨的抓住衣襟,胸中幽愤欲死。
也就是知道。
此时此刻要去任性的胡闹。
那才真的是既丢了西瓜,也丢了芝麻,面子里子双双竹篮打水一场空,才死死的克制住大喊大叫的冲动,让自己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一言不发的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除了卖卖老脸,给自家孩子打个广告。我一直在犹豫,今天演讲的内容主体应该是什么。”
台上的曹轩面色如常。
“感谢组委会把今天最后一位登台演讲的名额,给了我。既然有了这样的荣誉,我总觉得自己应该肩负起相应的责任,让大家值得去听我这种无聊的老头子在台上谈天说地一番。”
“我曾经想趁这个时间讲讲,如何更好的欣赏东夏艺术品,讲讲东夏的作品的高下之分,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逸、神、妙、能。”
“我前几天收到了一份很有趣的礼物,我竟然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的画上,找到了让我都感到吃惊的感觉。情感层层迭迭,花上开花,放逸自然的让我眼前一亮。”
“很不俗气。”
曹轩接下来的话让全世界的无数观众都震惊得目瞪口呆。
“我知道很多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没关系,这不是今天演讲的重点。你们只需要知道,那是一幅相当惊艳的作品就好了。”
“至少,比十八时的我,要画的情感深度要更好。我想,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大画家的。”
咔喳~
一只偷偷摸摸往嘴里塞小熊饼干,用打太极般的缓慢节奏吃零食的酒井大叔,牙关不由自主的用力,发出了一声不算多么响亮,但也足以被全神贯注看电视的老婆大人敏锐的听力捕捉到的致命咀嚼声。
他来不及心中哀怨。
坐在前方的酒井太太两只雪亮的眼睛,已经像是聚光灯一样扫了过来。
“一成?”
“就一块。哇,老婆你看。曹先生这是好高好高的评价啊!现在厉害的年轻人,也太可怕了吧。”
酒井一成花了0.1秒的时间,短暂判断了一下要是一言不发的装呆萌状。
自己大肚皮边的那袋饼干能不能推给女儿。
发现希望不大。
他就选择彻底躺平把奶油饼干快速吞下肚,含含糊糊的大呼小叫,试图以此转移太太的注意力。
“这么爱吃,一点自制力都没有。那今天晚上就别进屋了,抱着这袋饼干过吧。”
堂堂酒井太太何许人也,她才不吃这一套呢。
狠狠瞪了丈夫一下。
顺便又剜了一眼,明显已经发现了老爸把自己饼干抱走啃了,却一言不发的打掩护的胜子。
“哼,你们两个倒是父女连心,一家里就我是恶人是吧!吃吃吃,好不容易减了的那点,还不够吃回去的呢!吃吧,吃完家里就绝对不买了,看你吃什么去!”
金发阿姨吐槽了两句。
却也并没有太纠缠。
又立刻把目光落回了电视上。
丈夫说的没错,这个评价真的很高。
曹老先生虽然说的是他这么大时,画不出这样的作品,听上去简简单单的像在提携后辈的玩笑话。
可认真想想。
仇英18岁画《汉宫春晓图》,王希孟19岁画《千里江山图》。
他的弟子唐宁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拿到魔都双年展的金奖了。
而曹老爷子自己那时候,都已经接他先生的班,成为南派画宗历史上最年轻的掌门人了。
别说那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画出来的作品。
就算亚洲绘画领域,一些小有名气的画家。
论技法,还真就未必比18岁时的曹轩更好。
要是曹轩的话是真的。
那真的是一句了不起的评价。
“也不知道是谁呢?刘子明的儿子,到是差不多的年纪,听说一直在和老爸学画。曹老开始给第三代铺路了?”
酒井太太心下好奇,脑海里随便盘算着东夏小有名气的年轻画家的姓名。
酒井胜子微微歪着头,看着电视。
她眨了眨眼睛。
轻盈的睫毛微颤。
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有些不太确定的样子。
——
会场里,也因为曹轩语出惊人,而略微安静了瞬间。
安娜凝视着台上。
这个说法很有趣。
伊莲娜小姐瞬间想到了亨特·布尔,某种意义上来讲,这般评价不比当年毕加索给“猫王”先生的说法要低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一语成谶。
成为艺术界的下一段佳话。
四周的画廊主们再次交换了一个火热的眼神。
不管曹轩是在台上开玩笑,还是在吹牛皮,既然人家敢在台上说“他会成为一个大画家”。
只要老爷子再从嘴里吐出一个名字。
他们手底下的艺术经纪人们,就要化身博尔特开冲了。
纵使签回来发现,那就是一个酒囊饭袋,光凭这句话的噱头,一个新人合约,高古轩还是愿意给出去试一试的。
“怎么可能?”
唐宁则已经惊呆了。
刚刚几千万英镑的损失,让她的神情像是要死掉了一样,而现在,她的脸色苍白阴沉的,恰如从太平间里推出来的尸体。
“我知道如果我像在学校里上课一样,在台上讲一通东方艺术的赏析,如何去欣赏中国画的美。有些人愿意听,有些人不愿意听,有些人听得懂,有些人听不懂。反正不管听得懂听不懂愿意听不愿意听,哪怕我在台上胡天胡地的讲一通,大家也会胡天胡地的热烈鼓掌。然后一次不好不坏的演讲就结束了。就像很多场合的很多演讲一样,象征意义永远大于实际意义。”
曹老明亮的眼睛扫过整个会场。
“但我不想这样。我想能帮到更多的人,既然大家愿意花费宝贵的时间,听我这个老头子在台上说话,那么,我很希望能带给你们一些帮助。”
老爷子的声音在整个会场里回荡。
“我不像伊莲娜女士那样,能给大家捐赠一整间博物馆,为所有的普通画家们发声。但我既然比在场的、正在收看直播的绝大多数的朋友们都更加年长,活的更久一些。所以,我觉得自己或许能给大家一些质朴心得。”
“无论国家,无论种族,无论文化差异,能给所有人都帮的上忙的人生道理。”
“我的老师弥留之际,正是日寇侵华的年代。他拒绝和日本人合作,痛骂汪伪政府。每天吃不饱,没有医生看。他躺在床上快死的时候,当着师兄弟的面,问我为什么要学画,我当时愤怒的大声说,要振兴民族艺术,让人们知道中国画比油画更优秀,我要去征服全世界的观众。让大家全都知道,东方艺术的根源来自东夏,而非什么日本画。让他们知道,比起我画的东西,日本画永远只是二流艺术。”
曹轩眼带追忆。
全场的观众都认认真真的听着。
这位可真的是战争年代一点点走过的老先生。
日本画在印象派的发展过程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日本画只是二流艺术——这句话在会场有些人心中有些过于强硬。
但鉴于刚刚被伊莲娜小姐骂成NAZI。
曹老爷子的先生又是有名的爱国画家,本身就死在了二战年代。
所以。
没有任何人敢在镜头前,在曹轩追忆往事的时候,表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好呀,我的老师摸摸我的头说,不过啊,小轩,要是让全世界的人都自然感受到东方艺术之美,不去征服谁,让大家觉得中国画非常好,油画也好,甚至日本画也很好很好。那就更好了。”
“艺术不是我生你死,而是我很好,你也好。先生说这句话的气度和胸襟,让我铭记了整整八十年。那一刻,我知道一个真正高贵且温润如玉的君子,应该是什么样的。”
不是谁征服谁,谁要杀死谁,谁消灭谁。
不是我比你更加优越,所以要毁灭你。
而是我好,你也好。
和Fascist斗争了一辈子的老先生,能在临死前,依然说出这样充满博大胸怀的话。
全场都被震住了。
“我前一阵子和那个送我画的孩子聊天的时候。我问了他相同的问题,为什么要画画?”曹老轻声说道。
观众们每一个人都认真竖起了耳朵。
期望能够听见某些足够震撼而深刻的名言。
“他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他回答我,他想让自己的爷爷开心,他想让家里过到更好的日子。同时,他的想不去辜负自己的女朋友,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对他的期望。”曹轩笑笑。
哄。
全场也跟着一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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