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用笔尖沾着颜料,轻盈的在画布上涂抹。
这不像是画画。
倒宛若是给少女的肌肤涂抹一层保持润泽的保湿乳。
之所以说是少女,大概是天然的性别差异。
顾为经不算是阿旺这样生活习惯很“糙”不爱洗脸洗澡的汉子。
但也只是早晚用用洗面奶就算了事。
纵然德威校园里,那些模仿韩流日剧的精致奶油小男生们,往自己脸上涂保湿水的时候。
大概也没有此刻顾为经对待面前画布的耐心。
他曾经有一次在学校五月舞会的排练后台,碰到过蔻蔻正在台下的小镜子边补妆。
顾为经记得对方手中的小包,就和博尔赫斯笔下永远也翻不完的沙之书,或者多啦A梦的肚子上的四次元百包袋一样。
手帕一样大小的小包。
各种各样的小刷子,小镊子,大大小小的粉扑和睫毛夹与眉刷一个一个往出变。
还有后台台面上摆放着的女生们用的,似乎比化学实验室还要多的瓶瓶罐罐。
简直和空间魔法一样。
蔻蔻似乎注意到了他惊叹的偷看眼神,在镜面里瞅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告诉顾为经别看这些东西多,每一种都有不同的用处。
“喏,这个是刷眼影的眼影刷,这个是刷腮红的腮红刷,这個是涂大粉底用的粉扑,完善肌理细节要用这个散粉刷,美妆蛋是在鼻尖上用的。姐姐皮肤好,毛孔细吧?脸上没啥痘印或者色斑,所以倒一般不太用遮瑕刷,但需要早晚经常用补水面膜,保持皮肤紧致,收敛毛孔。”
蔻蔻在镜子里面,俏皮的朝他眨巴眨巴眼睛。
女孩子每天还蛮麻烦的,顾为经点点头在心里想,把目光立刻收了回来。
不过在他忍不住不明觉厉的用眼角的余光望见蔻蔻在舞台边,哼着小歌,补了足足小半个小时的妆之后。
他对对方的佩服程度直线拔高,再也不觉得蔻蔻干事没个耐性了。
这么无聊的事情,都能这么坐的住。
但凡拉拉队长小姐,把画妆时三分之一的文静劲儿,用在画板上,这不成给杰出的女画家,都没有天理了!
搞不懂。
“画妆有什么意思啊,画画多有趣啊。”小顾同学如此评价道。
然而。
此刻顾为经在画板前花费了大量精力和细致劲儿,不停的反反复复修饰着一片片精美小花瓣的时候,他终于大概体会到了几分小姐姐们画妆时的乐趣所在。
本质上,这两件事的技法内在原理是高度相似的。
职业三阶的油画技法,还没有到传奇级技能那么一点道理都不用讲的水平。
看上去离谱,顾为经实际上并不是直接在新鲜的厚颜料上直接涂抹薄颜料那么做就仿佛是在刀尖上跳舞,但凡调色、绘画,空气的湿度有一点点没有控制好,乃至只是四周的气流流速突然大了些。
都有可能导致画面凝固速度不一致,外层色彩收缩速率远超内层,把画面崩碎。
刚刚画完两周,就像是风化了一百年的老河床一样,布满了龟裂的痕迹。
(注:图片为表层颜料开裂。)
他事先已经用油画刀打薄过了颜料。
而且早在画面改造之前,胜子为画面所上的底层颜料就已经处在半凝固的状态了。
顾为经在半凝固的色膜基础上,快速上一层高挥发性的液体颜料。
这样在颜料中的稀释剂白精油在室外快速挥发的同时,会把表层颜料快速收缩拉紧。
同时。
因为,底层颜料也已经开始干了,不至于两层颜料之间的张力不平衡的太严重,而把颜料崩开,只会使得色彩变得更加紧致,充满了弹性。
并能突出出玉兰花瓣那种半透明的凝脂一样的清浅白玉的质感。
顾为经不是特意想要想到蔻蔻化妆,仅是两件事给人的气质感觉,真的好相似、好相似。
连他想要在画布上所塑造出来的颜料效果,都和化妆品公司的广告词差不多——
弹性,紧致,宛如凝脂。
想要真的做出这样的色彩,依旧很难。
可比起之前在新鲜的亚麻油上作画,难度已经从在刀锋上跳舞,下降变成了印度杂技艺人系着安全绳走钢丝表演的水平了。
有LV.6等级的这根职业三阶油画技法的安全绳系着。
顾为经觉得再如何如履薄冰,他也是能走到对岸去的。
事实上。
顾为经做的颇好。
新鲜的食材,只需要简单的蒸煮。
而艺术家本人的技法功力足够过关的情况下,最简单,最干净的色彩搭配,往往就能塑造出最好的效果。
画面上同时拥有二十种颜色,玩不好,画的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还不如能把简简单单的一种颜料玩好。
甚至不用任何狭义上的颜料,仅仅只用最简单,最质朴的黑与白,通过细腻的不同灰度的过度渐变,也照样可以栩栩如生的刻画出自然界的万紫千红,花样缤纷。现代的黑白摄影艺术,其实就是在专门做这件事。
比如诸如徕卡m10monochrom型这类黑白机,就是因为非常精细的黑白过度,搭配上镜头。
一台轻松就是一辆小宝马的价格。
“你再给花画肖像么?”
酒井胜子之间就发现,年轻人把画肖像画时,偶尔才会用到的“瘦盖肥”技法引入到了风景绘画之中。
此刻她又注意到,他笔法的那种微妙的气质,忍不住开口。
“有点像是吉尔伯特·斯图尔特的风格,亦或者是塞西利亚·博?”女孩目光盯着眼前的画板,托着下巴,斟酌着开口。
“是吉尔伯特·斯图尔特,真聪明,胜子。”
顾为经笑。
他就喜欢酒井小姐这点,这种天生般的敏慧直觉和超级强的艺术洞察力。
很多和酒井胜子呆在一起的时候,顾为经都觉得,对方好像是修行了“他心通”、“念读术”这种神奇的里才有的秘修功法一样。
不需要任何的解释。
甚至不需要开口。
仅仅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便能明白,你此刻正在想什么。
世界上有多少人,能通过简简单单的几笔玉兰花的涂鸦,便明白你的心中所思所想?
在顾为经十八岁的时候,这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站在他的身边。
谁能说,这不是天大的幸运呢?
酒井小姐一语中的。
顾为经此刻脑海中想到的就是吉尔伯特·斯图尔特。
吉尔伯特·斯图尔特就是那种非常讨厌复杂的颜料塑造搭配的人。
文献中记载,斯图尔特画了一辈子肖像画,都保持着一个习惯,在绘画前会用调色盘预先混和出几种简单的颜色,放到旁边。
画面上的一切,都要用这几种颜料画出来。
避免过度的混色,导致作品画出来的效果很脏。
就是这种强迫症一样的强调“干净”的绘画方式,所以他的作品往往非常鲜明而流畅。
他可能是西方世界上最知名的肖像画家之一。
或许《蒙娜丽莎》更加如雷贯耳,但论看过画家作品图像的人数,达芬奇可能也要甘败下风。
因为他给华盛顿画过肖像,就是被美联储印在一美元钞票上的那个。
在诗歌中把女子比做鲜花。
从东亚到地中海,再到拉丁美洲以及非洲大草原,无论是文人的华赋,还是西方的吟游诗人在酒馆里的唱词。
这几乎是任何一个文化背景下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做出的比喻。
但在绘画中。
以花喻人,以花比人,把花的气质和人的气节与品格高度凝练为一,这几乎就是东夏的艺术理论,所独有做出的艺术突破。
顾为经便希望用肖像画一样的技法,肖像画一样的色彩搭配,最终画出玉兰花姑射仙子般的清雅美人的气质。
顾为经在叹服于胜子小姐的默契的时候。
酒井胜子也在加倍的叹服于顾为经笔墨间的精美与细腻。
和画刀画不同。
酒井胜子并没有在油画刀上倾注出任何比寻常艺术生更多的心血,而传奇级的画刀画技法又实在过于可怕。
所以胜子其实是看不太明白,顾为经的油画刀水平的。
但绘画笔触,每一个笔,每一画,每一个涂抹和推拉,酒井胜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仅能够看的懂,看的清。
而且完全能够体会到这里面的难度究竟有几斤几两。
瘦盖肥的画法。
酒井胜子偶尔也会用到,她也能画,但她绝对做不到顾为经这样的轻松。
在画面表面留下细小的龟裂几乎是难以避免的时情。
讲句不好听的话,胜子认为龟裂就像是衰老,除非从制造出来的那一天开始,就摆进恒温保湿箱里,或者抽成真空,二十四小时的遮光保存。
否则或早或晚,程度或轻或重。
一幅画一定是会遇上表层油料开裂的问题的。
画在画布上作品其实还好,壁画的风化开裂才是真正让人掉头发的大问题,意大利政府每年艺术部门的开支,绝大多数都被各种各样的古迹维护项目给烧掉了,还有大量来自社会各界的资助。
尤其是各大古老教堂,善男信女们捐起来,真的就跟钱不是钱一样。
甚至偶尔能接到千万美元级别的匿名支票捐赠。
但即使在如此充沛的资金支持下,保护的情况也挺一言难尽的。
大名鼎鼎如《最后的晚餐》,其实在网上看看图片就行了,真的近距离现场看,实际上是非常糙的,表层被各种风化、侵蚀的完全都像是马蜂窝一样。
酒井胜子的绘画智慧,能够让她想办法利用这种风化。
把颜料裂纹变成特殊的花纹和肌理,成为肖像画的历史感,老妇人肌肤上的衰老、昏暗的色斑皱纹的一环。
这是一种将画法扬长避短的解法。
但归根结底,在技法层面上,本质上其实也是一种没有在一段时间内避免作品开裂的信心,不得以而为之的替代之选。
技法不够支撑。
所以只能用思虑上的亮点,掩盖细节上的不足。
若说画法上这种瘦盖肥,酒井胜子发现自己还有小聪明可以用。
但色调,落笔,混色这些实打实的真功夫,酒井小姐就实在做不到了。
顾为经的落笔要比酒井胜子的落笔坚硬,更加直线条。
到底是画直线更难,还是画弧线更难。
这事各有各的说法。
就跟玩紫砂壶,到底是“圆融天地”,还是“一方顶十圆”,通常取决于短视频上卖壶的贩子主要想推哪款壶,正话反话都能说。
但至少在花卉上,直线想要画得不死硬、不僵直,肯定是比一般的弧线更难的。
西方式的思维是很难理解“柔意的直”这个概念的。
就像你几乎找不到油画里有画竹这样“充满弹性的挺拔”意象。
要不然就是直的。
要不然就是弯的。
没有中间态。
油画家往往对直线的运用,都是那种歌特教堂大理石式的肃穆、冷硬,甚至有点阴阴的硬直,而不注重直线的弹性。
人们都听说过,达芬奇小时候曲线画不圆,狂练画鸡蛋的励志小故事,却很少听说过谁直线画不好,每天狂练画直线的说法。
固然,达芬奇画不好鸡蛋,就跟爱因斯坦从小数学都考不及格一样,都是真实性非常可疑的都市传说。
但是嘛。
听故事听个意思。
它又不是史学家搞文献研究,扣字眼较真就没意思了。
见微知著,管中窥豹。任何传说中都有真实的倒影,最少,能通过这样的故事,得见一些西方艺术理论的脉络。
传统油画家是不太喜欢也比较难画的好有趣直线条,或者有趣的锋利棱角。
连疯狂爱好东方文化的莫奈在1876年画《穿日本和服的女子·卡美尔》时,都多易其稿,都画不出模特身上的那种服装的风韵。
西方式的服装,为了凸显女子的曲线线条,传统上是要做曲线裁切。
而和服脱胎于汉服,服装中蕴含了“礼”的精神,正大平和,传统上是做直线裁切的。
莫奈尝试了N多遍,怎么都无法把和服上直线裁切的下摆给他的奇特感觉,在画布上复现出来。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
才能把它改成了晚礼服式样的立体裁切的弧形,才算了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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