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权生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他这一生,都活在一个‘情’字里。
年轻时,他与夏晴、邓延游历江湖三万里,游的,是一个友情;酒后怒揭招贤榜,毅然随东方春生入仕,是为师生之情;刘懿娘死后,刘权生再也没有续弦,是为爱情;生性潇洒倜傥的他,在凌源城蛰伏十二载,最终推翻本家刘氏,活的,是一个恩情。
刘权生,非因权而生,实乃因情而生也!
不经意间,刘权生吟诵了两首诗,前一首怀念红颜知己,后一首却听得刘懿云里雾里。
在父亲这里,刘懿从不隐瞒心中所想,他亦起身问道,“父亲,这,这后一首诗的意思是?”
刘权生迅速回神,言道,“当年,你娘是天下第七美人,而今香消玉损,随我魂归凌源。雁过无痕风无情,与其怀念往事,倒不如生死两忘江湖里,就此作罢啦!”
“不,父亲后一首诗的意思,明显是在哀叹旧人身边有新人。”
刘懿一口回绝,不依不饶,灵机一动之间,笑着问道,“娘是天下第七美人,身边自然才子佳人无数,难道是当年娘另有新欢,抛弃了父亲不成?没事儿,爹,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娘若抛弃父亲,父亲可以直说,不丢人啦!”
刘懿哈哈一笑。
“哈哈!你这孩子,心思倒是活脱,净喜欢胡思乱想。”刘权生坐在刘懿身边,呆呆看着刘懿娘那块儿无名墓碑,出神道,“不过此等话,今后休要再说,你娘当年是才情无双、忠贞不二的佳人,又怎会背离我呢?至于这句小诗,你就权当为父无病呻吟吧!”
“天下第七美人?”刘懿继续追问,“我曾托斥虎卫帮忙追溯往事,近年来的江湖,仅有过江湖兵器谱,哪来的天下胭脂谱?父亲,娘亲‘天下第七美人’的名头,难道是父亲自己编纂的?”
“哎呀!美人和神兵是两码事儿啊,我的儿啊!”
刘权生额上微微沁出汗珠来,他下意识的用手拭去汗渍,但他仍语气平缓,并无沉重或是激烈情绪,耐心解释道,“绝色佳人在每个时代都会层出不穷,神兵利器却只能靠天地造化孕育而生,所以神兵好评,美人难评,为父之所以说你娘是天下第七美人,那是因为在为父年轻时,曾游历九州,为父按照所见所闻,自行评定了天下美人,若你不信,大可现在去问你的夏老大和邓叔叔。”
一连几问,刘懿被刘权生兜兜转转,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这少年不禁撇了撇嘴,再没有遮遮掩掩,凝视着刘权生的双眼,直言不讳道,“不对,父亲定有事瞒我!”
“哈哈!你这孩子长大了,不好骗了!”刘权生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定定看着远方,悠远地道,“孩子,有些人的命运是早已注定了的,寒李当年那一句‘天涯处处皆汝家’,便注定了你无法安生终老。你且听为父一句,若想好好地活下去,必须不断增长实力,直到全天下的所有权贵拼尽全力都拿你没有办法,不然,将来滔天巨浪袭来,你想求个全尸,怕都是奢望。”
刘懿一拍额头,失笑摇头,咧嘴一笑,调皮道,“能让天下权贵都无可奈何,那岂不是只有天下帝王了?父亲,难道你想让你儿子谋反呀?哈哈哈!”
秋风起,刘权生轻轻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如果天子无道,豪奢纵欲,违逆人心,我儿他朝若有通天之能,略善振贤于天下,自可取而代之。这样做,又何尝不可呢?”
刘懿本事玩笑话,但他看向刘权生是,却心中大骇,旋即眼神惊恐地看向刘权生。
但见刘权生英气非凡,双目炯炯,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西郊素来冷冷清清,此刻,这对儿聪慧至极的父子二人不言不语,墓场的秋天里,也仅剩下了枯藤老树昏鸦。
刘权生素来通和温雅,人从不见其喜愠之色,说了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后,刘权生也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反倒又一种一吐为快的释怀之感。
倒是刘懿吓的六神无主,他赶紧驭出龙珠一番查探,得知附近并无他人,才算松了口气。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刘懿害怕父亲情绪难控,再出惊人之语,遂不敢再继续深究下去,闭口不言。
刘权生亦知方才话有不当,于是换了个话题,问道,“懿儿,你见过萧凌宇了?”
刘懿直言,“回父亲,见到了!”
“萧凌宇少时资质平庸,十五岁时突患当世奇疾,当代贤达学宫宫主背着萧凌宇千里迢迢赴天山、战神龙、取琴虫,萧凌宇死地有生,痊愈后心窍大开,并于去年入境致物。二十四岁才入致物,远远算不得天纵之才,但其却是贤达学宫自建成以来,第一位以全甲的成绩通过学宫六德、六行、六艺十八门结业大考之人,这样的资质,远远超过你父亲和儒家历代先贤,前途不可限量啊!”
刘权生对萧凌宇的评价极高。
刘懿背书一般道,“贤达学宫乃曹魏大儒、司徒王朗之子王肃,以儒家历代先贤典籍所建,在魏武帝、魏文帝两代帝王的扶持下,贤达学宫曾一度揽尽天下英才,为曹魏帝国输送了大量人才。当年,诸葛丞相在五丈原续命成功,率蜀汉大军向北伐魏时,王肃不计父亲王朗被诸葛丞相骂死阵前的仇怨,秉持大道,力争复兴汉室,又为蜀汉提供了大量德能双馨的人才,贤达学宫从此得以在汉土立身。”
刘权生朗声笑笑,“我儿博才多学,为父不能及也!”
解释过贤达学宫的来龙去脉后,刘懿叹道,“儿对萧凌宇知之甚少,可东方爷爷曾说,儒、释、道三教底蕴深厚,远非寻常江湖门派所能抗衡,贤达学宫作为儒道圣地,本就人才济济,萧凌宇能从其中脱颖而出,其才气可见一斑。”
刘权生哈哈笑道,“我儿对萧凌宇评价如何?”
刘懿不假思索,直言不讳,“从谈吐来看,萧凌宇此人,心有浩然气,腹有经世才。江湖传闻,的确不假。”
刘权生转问道,“你和他寥寥数语,便有如此高的评价?”
刘懿挠了挠头,认真地看着刘权生,“一个人的眼睛藏不住秘密。”
此话一语双关,既回答了刘权生的问题,又隐晦地埋怨刘权生有事瞒他。
刘权生起身,摇了摇手中酒葫芦,笑道,“走,去望南楼蹭酒去!”
刘懿无奈一笑,他这个爹,铁了心是不想对他这个儿子交实底儿了。
......
归途中,清秋天明,这对儿父子又复闲聊。
刘权生安步当车,说道,“天池山上的琴虫,乃天地精华造化,赵素笺和萧凌宇得此机缘,自会得到老天眷顾,懿儿,你与此二人交好,二十年之后,我儿可获大利。”
刘懿点头道,“赵素笺已与儿结成短暂同盟,约定共抗江锋,诛杀国贼。可当日萧凌宇替苏御前来唐突‘问路’,却让儿不知何解!”
刘权生自顾自仰头喝干了仅剩的一口葫中酒,大呼痛快,他用袖子擦了擦嘴巴,然后斜眼望向刘懿,朗笑道,“哈哈!此解不难,唯‘大义’二字而已。”
“在儿看来,贤达学宫乃是一群腐儒,整日只知咬文嚼字,丝毫不懂变通,不然十年前顾苏也不会率八百儒生远遁嗔州,与贤达学宫分了家。”刘懿对贤达学宫的印象,并不好。
“我儿此言差矣,越是腐儒,越重大义。如今曲州将乱,苏御作为贤达学宫的执牛耳者,岂会不知?知了,又怎能不忿?在苏御的眼中,那江氏一族,已经是彻头彻尾的乱臣贼子了。”
刘权生拧紧了葫芦口,挂于腰间,“况且,贤达学宫位于曲州临淄郡,虽然不在华兴、方谷等中原腹地,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曲州一乱,贤达学宫自然难以独善其身,与其临时抱佛脚,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力挺天家,也能赢得世人赞颂。”
刘懿点了点头,“父亲所言极是,倘若贤达学宫肯伸出援手,这一战的胜算,又多了一成。”
刘权生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拿捏重点,问道,“我儿打算何时对江家动手?”
刘懿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亮得就好像有火在里面燃烧着,“父亲,分化瓦解江家之策,儿在今年已经分步实施,不过,儿觉得,起兵平定曲州最好的时机,应该在赵氏败走嘉福山、蒋星泽病死太昊城这两件事发生后。”
刘权生微笑点头,“继续!”
刘懿鞭辟入里地分析,“而且,平田军与江锋决战的时间,应定在江锋真正起兵反叛之前,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同时,也好把战争的范围缩小在太昊城周遭,来一个瓮中捉鳖,从而使战争带来的动荡和伤害降至最低。”
父子两人,都是一样的聪明绝顶,一样的诡计多端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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