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从莱克斯的身上收回了目光。
但莱克斯却感觉到房间内的空气骤然沉重了。
这是个极坏的兆头,莱克斯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他试图对席勒的拒绝摆出一副受伤的姿态,以期望席勒能够愧疚,并由此产生动摇。
上帝,他到底在干什么?试图从心理上影响一位心理学专家?
然后他瞬间清醒过来,这应该不是自己三文鱼吃多了,导致寄生虫入侵大脑所作出的愚蠢决定,于是他惊疑不定的看向席勒。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卢瑟先生。”席勒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说:“也是在你对我提出请求之后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为什么是‘教父’?”
“我父亲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你希望我为我杀死他的行为赎罪?”
莱克斯瞬间汗毛倒竖。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一瞬间的感觉,总之如果他不把下半句说完,或者席勒不想听他说完,下顿饭的主菜就不是三文鱼了。
“我的意思是,他还活着的时候我曾听他说过,我不能拥有一个教父,否则就会有人察觉我的异常,为此他还杀了两名神父。”
空气松动了一点。
莱克斯的肩膀垂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被捞上来。
不,他不是教授,莱克斯的理智稍微恢复之后,他意识到局面完全改变了,他现在站在狮子的两排牙中间,目前尚有余力撑开,是因为狮子还不饿。
但他不能因此忽视房间里的大象。
“教授,请你相信我绝无此意,我对我的父亲没有任何感情,甚至连记忆都不多,偶尔闪过的一些片段,也因为他对我的过量用药而非常模糊。”
“我的记忆几乎是从见到您开始的。”莱克斯停顿了一下,巨大的压力让他不得不交出更多的底牌,他的牌不多了。
“在我清醒过来的一瞬间,我锚定了自己——我的人生就此分为两个段落,当我出生时,我接受我亲生父亲的洗礼,成为亚历山大·卢瑟,而当您出现时,我接受一种全新的智慧和清醒的启示,成为我自己。”
“你看出了其中的宗教学意味?”
“是的,新的教育、新的思想将会引领一个生命成为一个新的人,带给我这一切的人将注定与我有比血缘更复杂的关系,我对他的崇拜必然带有神学性质。”
“这是个相当有趣的看法。”席勒评价道:“作为被拯救的人,你将拯救你的恩人身上的神性放大。”
“我赞美他的高尚。”
“你只赞颂你的幸运。”
莱克斯突然抬头看向席勒。
“实际上,你不尊崇任何人,你一切观点的立足点都是你自己。”席勒轻轻掖了掖方巾,说:“你只把我看作你受到眷顾的神迹。”
“我不信教。”
“你也不信神。”席勒缓缓说:“你认为自己就是神,所以当你想动,一切为你铺平道路。”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需要任何东西来证明。”莱克斯立刻找到了漏洞。
“你不是为了证明你,你只是想要恩赐我。”席勒以极慢的速度挑起一块鱼肉并说:“你想让我与你产生联系,接纳我。”
“即使我暂时凌驾于你之上,引导你,庇护你,我就如耶稣降临世间时所遇到的接引人一般,终有一天,观看你高高的升起,从我的功绩中获得福泽。”
“你需要我全程观看并记录这个过程,记录下每一个充满神性的段落。”
“诞生、受难、挣脱、行走、广纳、升天……在你写好的剧本之中,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我是父也是子,是开始也是终结,是出生也是死亡。”
“你想要的不只是成为神,而是成为拥有着完整的仪式,符合世间律法,受到众人认可,最完美的神。”
莱克斯站了起来,席勒抬眼看他。
在被那双荒芜的灰眼盯住之后,多少愤怒也都消解了,莱克斯重新无力的坐下去。
“你会读心术。”
“布鲁斯也这么说。”席勒拿起餐具慢悠悠的摆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姿态悠闲的让人咬牙切齿。
但这却成功的堵住了莱克斯的话头,他万分不想和布鲁斯·韦恩持有同一种观点,但这一次他必须得承认,韦恩是对的。
没有任何一个人,不管是正常人还是疯子,能够想出席勒到底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这没有依据,而能够瞎猜的如此准确的几率也完全是零,这根本不应该出现。
甚至就算席勒会读心术,他也不应该读得如此准确和详细,卢瑟确信自己的所有计划都被分门别类地保管在记忆碎片当中,就连自己想要找全他们都要花上几天的时间。
然后在这个男人的口中,庞大的计划变成了最短小精干、再精准不过的总结,他自己都不一定能概括得如此精准,莱克斯甚至想说还真是谢谢啊。
“那么……”席勒张口吐出一个音节。
莱克斯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衬衫的领口,他尽可能的坐直,然后等待着又一次的拒绝,以及之后的驱逐,或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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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克斯非常清楚,这种设想的存在对于席勒的尊严是多么严重的挑衅,如果他今天还能活着走出这里,那么之后等着他的一定是狂风暴雨。
这甚至不是棋差一招,莱克斯想,再给他十年,他也无法推测出席勒到底是怎么凭空猜出他的构想的,这是质的差距。
一开始没看出来,盲目的动手和挑衅,那就只能承担后果,没有别的选择。
席勒看起来对食物没兴趣了,他离开了餐桌,莱克斯没有回头看。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席勒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他的脑中警铃大作,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逃跑,但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一只手越过了他的身侧,在心率达到顶峰之时,空的高脚杯被放在了莱克斯的面前。
席勒站在莱克斯的椅子侧面,正在转动红酒瓶的瓶塞,他低头看向莱克斯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卢瑟先生,之前你只是进行了一番隐晦的暗示,或是做出了一些克制的假设。”
红色的酒液流入杯中,莱克斯看到那只拿着酒瓶的手很稳,发力的方式不太像一个整日拿钢笔的学者,充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让人产生诸多暴力的联想。
莱克斯的身体紧紧的贴在椅背上,本能的想要离那只手远点,他没什么特殊的共情能力,但他那高超的智力在告诉他,那可以是四肢,也可以是凶器。
“是的。”莱克斯还是决定回答问题:“出于礼貌考量,我不希望任何人因此陷入难堪。”
“那么如果你正式向我提出请求,你会怎么问?”
完全的死亡问题,莱克斯的呼吸稍微变得急促了一些,在他和席勒都得知这种要求背后的隐喻之后,如果他再问出口,那简直是站在席勒尊严的雷区上跳舞。
但如果他不问,他又不能再把话题牵扯向无关的方向,这招只在对方有耐心的时候有用,没耐心的时候只会让自己变成的生鱼片被切得更薄一些。
“我不会这么无礼,教授,不论怎么问,这都会听起来像个要求而非请求。”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莱克斯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酒杯被递到了自己手里,他不得不拿,拿过来的时候睁了一下眼,看到席勒在往另一个杯子里倒酒。
莱克斯决定长痛不如短痛,但他还是极为谨慎的措辞决定把短语的重心放在席勒身上,以避免增添更多的自我中心的坏印象。
“罗德里格斯教授,我能有幸请您成为我的教父吗?”
问完了,解脱了,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莱克斯已经受够了,他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对席勒到底如何猜出他的构想感到好奇,否则他就是下一个布鲁斯·韦恩。
他对此没兴趣,不考虑,就当席勒有读心术吧,以后他绕着这里走,总之赶紧走。
然后他感觉自己手里的酒杯被轻轻的碰了一下,他一抬眼看到了席勒的笑容。
“我的荣幸,亲爱的教子先生。”
莱克斯如遭重击。
他完全的懵了。
但是完全不是天上掉馅饼的那种惊喜感,如果非要说的话,他有点像是天上往下掉的那块馅饼,过度的失重以及落地之后几乎摔得粉碎的眩晕。
他刚刚干了什么?
他问席勒愿不愿意成为他的教父。
上帝,他到底在干什么?!
这是一个三岁小孩都不会上当的陷阱,要你把最喜欢爸爸还是最喜欢妈妈这个问题的前五个字重复一遍,然后就能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这和骗小孩有什么区别?
莱克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20多岁了还能上这种当。
但是,等等,席勒答应了。
他为什么要答应?
莱克斯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席勒的盘子,他宁可怀疑席勒也是三文鱼吃多了,寄生虫钻到脑子里了,也不会觉得他是真的乐于扮演这种角色。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同意。”
席勒端着酒杯走回他的座位之前,但是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餐具旁边用手把刀叉摆正,并低着头说。
“但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答案,你所想的就是真相——我很欣赏你的设计,这充满神学隐喻的艺术感,你迟早能达成你的计划,因为你有足够的天分。”
“莱克斯,这想法很美,感谢你的邀请,能在其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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