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高义,今日老朽就大方一次,给诸位都送一份热汤。”就在屋内众人情绪高涨时,老舍人跟着高声一声。
“彩!”
屋内一片喝彩。
“老丈,记得多加油盐。”四周有人道。
老舍人白了一眼,没好气道:“油盐不要钱啊,有便宜占就得了,若非这次长公子仗义,你们休想占到丝毫便宜。”
四周再度响起哄笑声。
就在老舍人去后厨准备热汤时,就众人毫无意料下,又有一名男子跑了进来,他高声道:“今日城墙下的告示还有一则,长公子称,将于三日后正式公布怀县沉船的处理结果,并同时宣布新的盐铁标准以及正式开始征辟民人帮忙。”
“此外.”
“城墙下的官吏更是振奋说当天还有事要宣布。”
“但具体是什么就没说了!”
闻言。
屋内众人面露惊疑。
他们已有些搞不懂长公子的想法了。
前面三份告示不是已将事情解释的差不多了吗?为何还要另择一个日子,难道那天还有什么要事?
但那还有什么要事?
就在众人狐疑时,张良跟何瑊对视一眼,眼中露出森然凝重。
他们知晓。
三日后的告示,才是真正目的所在。
只是他们同样面露费解之色,相关盐铁的事都已处置的差不多了,商贾、官吏都得到了相应的处理,盐铁缺失之事,也得到了妥善的解决,事情理应告一段落,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扶苏葫芦里究竟装着什么?
他究竟在图谋什么?
他们想不明白。
张良低垂着头,在脑海思索一番,没有丝毫头绪。
他其实猜到了扶苏还有举措,因为前面的三份告示,虽已相对完整,但这次关中的事影响这么大,官府又布置了这么久,就这般结束,其实已相对有些虎头蛇尾,然最终还有什么要做,却是让他也想不到。
张良深吸口气。
看着舍人送来的热汤,他冷冷的看向了四周,眼中充满着凝重和忌惮。
他只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跟被动。
他们对秦廷了解太少了。
四周很振奋。
但落到张良跟何瑊耳中,却只感觉到了吵闹。
张良端起案上热汤,望着上面浮着的少许油花跟葱花,跟四周其他人一样,将这碗热汤一饮而尽,说是热汤,其实并不是很烫。
喝完。
张良起身回了屋舍。
何瑊见状为避免被四周察觉到异样,也跟着张良将热汤喝完,脸上堆着一脸笑容,不紧不慢的回了屋。
四周欢呼声依旧。
进到屋,何瑊面色当即阴沉下来,猛的一拳砸在案几上,愤愤道:“子房兄,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暴秦太会蛊惑人心了。”
“只是三篇告示,就将这些愚蠢的秦人耍的团团转,现在城中的不安情绪,恐已随之消散,我们若是再不做点什么,只怕这次的盐铁之事,不仅不能搅乱暴秦在关中的统治,反倒会让秦人更加信任暴秦。”
“这可如何是好?”
张良负手而立,并没有言语。
何瑊却是已压制不住心中的惧色,满眼疯狂道:“这次暴秦看似将事情处理的很完善,但暴露出来的信息太多了。”
“暴秦这么针对那些盐商铁商,那些商贾岂会不对秦廷心生怨恨?”
“这次商贾损失惨重,还要被暴秦这么针对,只怕早就恨秦入骨,我们或许可借此为用,让商贾戳破暴秦的谎言。”
“到时秦人又岂会再相信暴秦?”
“还有官吏。”
“这次牵涉其中的官吏这么多,他们又岂会甘于屈服?他们的家人又岂会就此甘心?我们或许能挑唆他们,借他们之口,散布一些风声,将暴秦的真面目揭开,让暴秦始终不得安宁。”
“还可以鼓动一些人去闹事,让暴秦的征辟计划泡汤,到时盐铁危机依旧解决不了,我们也能继续坐收渔利。”
“.”
何瑊一连串说了很多针对之策。
张良蹙眉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何兄,不要轻举妄动了。”
“你还没发现问题所在吗?”
“什么问题?”何瑊眉头一皱,面露不解之色。
张良道:“商贾太安静了。”
“官府也太安静了。”
“商贾是什么样子,你们是心知肚明,这些人无利不起早。”
“他们这次被秦廷这么针对,又岂会没有怨言?但除了最开始这些商贾将自家店铺关门了,他们还做了什么事吗?”
“没有!”
“这次关中盐铁这么紧缺,他们本可借此谋取暴利。”
“但却什么都没做成。”
“只怕非是不想,而是不敢。”
“更有可能是早早为秦廷控制住了,没办法做出任何举措,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廷任意施为,他们却无可奈何。”
“这次的告示中便已直接言明。”
“商贾是有意制造动乱,试图跟官府讨价还价,逼迫秦廷做出让步,但就目前来看,商贾的意图并没有达到,反被秦廷借此彻底控制住了,现在的商贾只怕人人自危,哪还敢再生出异心?”
何瑊一时语塞。
张良继续道:“官吏其实是一样的。”
“在我们来咸阳前,借着一些琐事,秦廷对官府进行了一番清理,这次借着盐铁又来了一波,现在秦廷官府内部只怕全都变得谨小慎微,又岂会在这时跟我们去挑事?”
“何况我们来咸阳时间尚短。”
“对官府的具体情况了解不多,又岂能这么慌乱的出手?”
“若是一个不当,为官府的人警觉,到时不仅坏不了事,反倒可能将自己给坑害进去。”
“这岂非因小失大?”
“此外。”
“我们对这些的事知晓的太慢了。”
“等我们反应过来,秦廷只怕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眼下关中的这些乱象,就如同江上的鱼儿,早就为秦廷这艘渔船给网住了,只是前面一直没有将渔网收上来罢了。”
“现在秦廷只是收网了。”
“事到如今。”
“已没有必要再卷进去了。”
“该忍就忍。”
“树欲静而风不止。”
“宋玉的《风赋》中便说道:‘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
“风从地上兴起,几近变化,才最终能达到‘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的效果。”
“秦廷眼下就如那一阵风,刚从地上生起,想重新变成横扫天下之飓风,还需经过数番的变化,我等又何必心急一时?”
何瑊微微颔首。
他凝声道:“我自是明白其中道理。”
“只是秦廷的变化终不为我等知晓,也难为我等窥视,若是继续放任,恐就正如青苹之末,成为一阵激飓,以暴秦之势大,一旦成势,势必不是我等能阻拦,正因为此才必须提前出手,将这股青苹之末提前阻断。”
“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眴焕粲烂,离散转移!”
张良苦笑。
他又何尝不知其中道理。
只是眼下的确不适合轻举妄动,他们对秦廷知晓的太少了。
过往的经验,已然用不上。
只能暂且隐忍。
而且何瑊的建议就算可行,但在咸阳,嬴政的眼皮子底下,只怕也闹不出什么东西,只会加剧秦人对六国的不满。
这岂不是得不偿失?
张良道:“姑且先静观其变。”
“秦廷这股风已经从地上生起,若想继续席卷天下,势必会有后续动作,我等可再观察一段时间,摸清这次秦廷的变化,到时未尝不能做出相应应对。”
何瑊面色青红,只能无奈的点头。
他再度用力的锤击着案面,恼怒道:“现在城中的声音太聒噪了,让我实在有些静不下来,我记得当初韩国有几家被迁移到咸阳的贵族,我这几天私下去联络一番,看看能否问出什么东西。”
“对咸阳的近况了解太少,对我们也过于不利了。”
张良迟疑了一下,也是点了点头,只是开口提醒道:“这几家毕竟离开韩地太久,未必跟我们齐心,伱当注意一下,不要为人察觉到身份。”
何瑊点点头道:“我知道。”
屋内渐渐安静。
城外的欢呼声依旧此起彼伏。
何瑊已是面沉如水。
张良闭上眼,想着一些事,低语道:“三人成虎,窥观察源。”
“风起进退,谁知风口。”
“磨砺畜势,与狼共舞。”
“闻风而动,旋之又旋。”
“时运具在,众妙之门”
另一边。
城中的振奋欢呼,早已传遍了全城。
也传至了大街小巷。
就算是屋门紧闭,也依旧被声音传至,就算再不通晓消息的人,也都意识到了情况。
冯氏。
冯栋坐在一株桃树下。
原本嫩青的树叶旁,已添了几个花骨朵。
冯策站在一旁,将城中发生的事,详细的告知给了冯栋。
闻言。
冯栋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继续望着头上的生机桃树。
冯策却是有些急了。
他急声道:“父亲,你就真没有什么想说的?官府这欺人太甚了,我们这次损失掺重,结果还要被官府这么针对,这未免太过了吧。”
“兄长等人依旧被关着,还不知何时能放出来。”
“父亲,你就一点都不急?”
“官府这可都直接蹬鼻子上脸了。”
冯栋冷眼看了冯策几眼,但紧接着就轻咳了几声。
他的身体已越发不济了。
他冷声道:“你现在知道急了?以前做什么去了?”
冯策脸色一滞。
冯栋冷哼道:“你兄长在狱中待着挺好的,我们这些商人命都贱,这次又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真以为轻飘飘的服个软认个错就过去了?”
“想活命”
“就必须先没命!”
“你以为我们冯氏这次损失的够多了,但在官府眼中,我冯氏损失的可一点都不多,而且是咎由自取,若非我冯氏现在族中青黄不接,各种混账东西太多,你真以为官府还会容下我们?”
“能捡条命就不错了!”
“若是不妥协不屈服,被明文灭族的就不止是曹邴氏了,还有我冯氏,就这些你就受不了了?等日后官府再公布一些东西,到时你岂非要急得跳脚?”
“输了就认栽!”
“不要一副输不起的样子。”
“我冯氏输得起。”
冯栋冷冷的看了冯策几眼,眼中充满着不满。
冯策低着头,不敢反驳。
他心中同样很吃惊,听父亲的话,当初跟官府的商定下,他们冯氏还做了更大的退让。
他好奇道:“父亲,当初在官衙你们究竟达成了什么?”
“为何父亲你这么忌讳如深?”
“我冯氏这些年经历过不少风浪,但我从没有见过父亲像这段时间一样,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完全的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父亲,你们当初在官衙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言。
冯栋眉头一皱。
眼中露出一抹难掩的惧色。
他轻叹一声,摇头道:“你到时就知道了,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我冯氏在官府眼中甚至连胳膊都不是,还妄图跟官府讨价还价,何其的荒唐可笑。”
“呵呵。”
“你也莫要怪我。”
“我冯氏自来最看重利益。”
“眼下的一切,已是我冯氏最好的选择。”
“只是.”
“唉。”冯栋长叹一声,已不愿再开口,整个人情绪很低落。
见状。
冯策也不敢再言。
被冯策这么一扰,冯栋也没有了雅致。
他颤巍的站起身,回到了屋内,用毯子盖着膝盖。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冯氏的未来。
他年事已高,撑不起几年了。
但冯氏还要存在。
他必须在自己意识还清醒前,给冯氏今后寻一个稳妥的出路,他想过跟官府撕破脸,只是最终并不敢多想。
他已被那钟先生彻底震慑住了。
这人太过恐怖。
他甚至感觉,若是自己敢再生出动作,这人就敢将冯氏连根拔起,甚至连带着将商贾也给整顿一番。
这人心智过于离谱。
他实在不想去招惹这样的存在。
但没有了盐池盐井,冯氏现在根基太弱了。
完全看官府脸色。
一旦哪天得罪了官府,就可能被官府一脚踹了,但他们冯氏现在的情况,已就这样了,要么彻底倒向官府,要么就只能寄望秦廷崩塌,他们能在乱中争的一些立足之地。
但难度很高。
他们冯氏能走的路太少了。
即便是他,也感到了束手无策。
正常来讲。
彻底倒向官府是最好的。
但有着钟先生在,他心中一直在打鼓。
他可不相信,这人会这么轻易放过商贾,只怕早已已在暗中酝酿下一次的针对了,这人对商贾并不友好,也似乎执意想将商贾完全控制住。
这岂是冯氏所愿?
但现在对冯氏而言实在是进退两难。
难!!!
西城。
扶苏已从席上站起。
他负手而立,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欢呼,眉宇间却紧皱一团。
他叹气道:“过去面对朝臣,总是和和气气,但真的身处朝堂漩涡,才知这一切是何等可笑,若是寻常,我恐根本不会有这么多思量,眼下却开始瞻前顾后了,这次的事并未通知其他官署,只怕近几日会被不少官员弹劾了。”
扶苏摇摇头。
嵇恒平静的看了扶苏一眼。
扶苏显然还没有从过去的‘岁月静好’调整过来,朝堂本就是天下的权力中心,哪怕是一句话,都可能引发朝臣争端,又怎么可能一直相安无事?
政治。
一直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妄图做人留一线,试图你好我好,最终什么都办不成,什么也都做不到,只会给人留下一种软弱无能的看法。
扶苏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扶苏抬起头,望着渐暗的天色,沉声道:“先生,我这次前来,其实是还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如何平衡楚系势力跟老秦人势力。”
“我因出身的缘故,跟楚系一脉走的很近,过去阳泉君即芈氏的芈宸,纲成君蔡泽等都跟我亲近,他们都是楚系一脉,正因为有他们相助,我才能在父皇不喜的情况下,始终在朝堂据有一席之地。”
“眼下阳泉君、纲成君都已逝去。”
“但他们在朝中经营多年,不少官员都受过其恩惠,这些官员因他们的缘故向来对我很看重,只是随着前段时间的朝堂变动,严氏、华氏等老秦人重新回到了朝堂,而我这次又对他们大为使用,却是引得了楚系一脉不满。”
“我这次之所以过来,未尝不是想躲避纷争。”
“只是有些事是躲不过去的。”
“老秦人跟楚系之间注定要去面对。”
“只是现在大秦的局势并不安稳,我实在不想卷入这些纷争,更不想朝廷因此增加内耗,到时不仅不能解国危难,反倒会加剧动乱。”
“这又岂是朝廷之幸?”
“请先生教我。”
扶苏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
他这段时间是深受其扰,但却不知该怎么面对。
按理而言。
楚系一脉有些过了。
但楚系一方过去对自己那么支持,自己又岂能在这时翻脸不认人?
嵇恒微微额首,平静道:“这的确是你身上的问题,你虽为大秦长公子,但实则真正坐稳位置是靠的楚系,这也是过去为何始皇对你不满的原因之一。”
“始皇上位以来,一直在跟楚系争权。”
“秦楚相交数百年,两者王室间联姻众多,尤其是芈氏对秦影响很深,远的有芈八子,近的有华阳太后,都曾掌权一时,在朝中拥趸无数。”
“秦昭襄王时的四贵,大多也出自楚系一方。”
“但有件事需理清。”
“现在楚系一脉早已非是当初,始皇上位之后,一直在试图清除楚系对朝堂的影响,清洗吕不韦一脉,将吕不韦的门人全部赶出朝堂,华阳太后一脉则直接迁离了咸阳,还有熊启的叛变等,对相关官员更是一压再压。”
“即便如此。”
“楚系并非真的一蹶不振,而是一直在试图重回朝堂,而你因母亲的缘故,注定会惹上关系,所以这些人选择了你。”
“他们试图通过扶持你,让自己重新回到朝堂。”
“这一切都是源于利益!”
扶苏点头。
他同样清楚这点。
只是这些人毕竟过去为自己张目,眼下自己渐渐得到始皇器重,就开始跟这些人做割舍,恐会背负忘恩负义之名,不仅如此,还会惹得楚系一脉愤怒,到时自己在朝中恐会里外不是。
正是清楚这点,扶苏才觉棘手。
嵇恒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嗤笑,淡淡道:“这就要考验你的个人能力,偌大的朝堂,注定会分出各个派系,你着眼的是楚系跟老秦人,以后恐还会分出关中跟关东,甚至南北东西等等。”
“这其实再正常不过。”
“但你其实不用太过去在意。”
“你只需记住,哪有什么派系,都是大秦的臣子,各司其职就行。”
“所谓派系都是用来争权夺利的。”
“而你是大秦的长公子,大秦的制度是定于一。”
“他们争的权利,都是皇帝赐予的。”
“你能做的,其实是公平公正,然一碗水是端不平的,也不可能端平,最终还是要落到帝王心术上,除了掌握平衡,还有的办法,就是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朝廷服从皇帝。”
“有争执是好事。”
“但你要做的就是尽量的平衡。”
“不要把自己困在其中,若是实在有一方过于强势,甚至让你感受到了威胁甚至是压力,那就出手敲打,甚至你要自己占据一定的主导权。”
“不要跟着他人的想法走。”
“只是你现在还需要他们的支持,所以不要得罪的太狠,该低头时低下头,多说一些好话,多表示一下亲近,但事情要继续做。”
闻言。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沉思了一下,似想清了一些,若有所思道:“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在口头上对楚系一脉表示感激,但实际依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嵇恒笑着点点头,道:“面子里子总要给一个,你为长公子,他们还敢真跟你翻脸不成?不过是做到大事不糊涂,小事当没看见罢了,但需要分清主次,若是分不清,那就不要怪翻脸无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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