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睁开眼的那一刹那,看着熟悉的轻纱幔帐,闻着清冷的红梅之香,我突然意识到这里是长清崖。我急忙起身朝外跑去,莫风的房间在我对面,明蝉的房间在我左手,我一一推开他们的房门去看,陈设仍是旧时模样,却不见他们身影。
我大声唤着他们的名字,一边往院内去寻,想着方才梦中的一切,我只觉疲惫。绕过廊下,远远的看见小九正在弯腰侍弄花草,走近一看,竟是归去来,此刻已有一朵绽放,七色花瓣在阳光照射下,甚是透亮好看,我惊呼道:“它竟然开花了!”
许是我的声音吓到了小九,他突然转身,见是我,又忙垂头道:“师姐醒了。”
他的声音似有哽咽,方才那惊慌的抬头,隐约可见眼角垂着的眼泪,我忙蹲下身子看他,“小九,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明蝉欺负你了?”
“明蝉?”他抬头看我,我这才看清他哭得红肿的眼睛,急道:“你怎么哭了?”
“师姐。”他的双唇颤抖,沉默许久,才道:“明蝉早去了。”
“明蝉早去了”我困惑的看着他,重复着他莫名其妙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明蝉去哪里了?”
小九抹着眼泪道:“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师姐若是忘了就忘了吧。”
他的话让我更是茫然,可凭我如何询问他也再不回答,忧心之际,手突然碰触到发上的东西,取下一看,竟是玉珠簪子,刹那间,所有记忆如浩荡江水一般蜂拥而至。
丘离,王宫,须臾,天庭,还有最初始的长清崖,往昔之事似刀刀利刃般毫不留情的刺向我早已不堪的身体。我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问小九:“莫风呢,莫风在哪里?”
“在前厅。”小九哭道:“师父正在那里照看师兄。”
我疯了似的朝前厅跑去,有太多的人在我的梦里离去,我不能再看着莫风离我而去,不能!掀帘而入,只见莫风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我踉跄着朝他走去,轻声唤他的名字,他却毫无反应。颤抖着用手抚摸他苍白瘦削的脸庞,冰凉入骨,眉眼与最后看向苏莯时的样子,一模一样,他们的身影在我眼前重合,我的思绪却乱作一团。
“月儿来了。”
寻声望去,只见师傅从内室走出来,手上拿着透着冷光的珠子,道:“他伤势过重,现如今只有以这回元珠护体。”
“可有办法救他。”我忍着悲痛,道:“他不能死,师傅一定要救他,我还未能听他再唤我一声‘玉儿’,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他说,他不能死。”
“你都知道了?”师傅虽有诧异,却并未过多细问,只道:“命数使然,命数使然哪。”
我不知自己的命数究竟如何,也不想去深究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要莫风安然无恙,只要一切都还能够挽回。我跪在地求师傅:“还请师傅告知,该如何救莯哥哥。”
师傅将回元珠放在他心口上,闭目念了咒语,只见苏莯周身冷光环绕,如在月色下回身对我在笑。
“你方才可见到那归去来了?”
我点头,道:“只开了一朵。”
“昔年你被天帝惩罚,葬身诛妖台,他不顾羸弱之身奋勇去救,被雷电击溃魂魄,好在仙翁去的及时,将你与他的魂魄收齐,并取出你二人各自一魄养与昆仑山幻虚洞青云石下,历经五百年,终得这两枚归去来的种子。我便将其取出,栽种于后院之内,故此,这归去来便是你们俩遗散的那一魄,若要救他,需以灵元入花,辅以汤药,或许有救。”
我急道:“那就用我的灵元入花!”
师傅却摇头,道:“你少一魄,只怕是无用。”
听师傅所言,才有的希望又被掐灭,我叹道:“那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救莯哥哥?”
“我可以。”小白突然进来,跪地哭道:“我愿以灵元入花,只要能救主人。”
“小白。”看到小白,我便想起大宝,那日大宝以灵元助我离开结界,临去时,他千叮咛我要照顾好小白,我却没能做到,如今看着小白憔悴不堪的样子,想着大宝的临终所托,我忙否定她的想法:“我们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救莯哥哥,一定会有的。大宝让我照顾好你,他说要你好好的活着。”我极力隐忍的眼泪仍是夺眶而出,阻拦不得,“小白,我想要保护的人一个个的从我身边离去,你不能再有事情,我不能对不起大宝。”
“大宝如果知道我是为了救主人,他一定不会阻拦我的。”小白拿手抹去自己的眼泪,对师傅道:“还请师傅成全。”
师傅沉默良久,才道了句:“你去吧。”
“不!”我拦住小白,“你不能去,你不能去!”
小白却笑着对我说:“还请师姐告诉主人,小白会一直在他身边,一直陪着他。”她掰开我紧握在她手腕上的手,毅然决然的离开了房间,似是要去赴一场欣喜之约,脸上是灿烂的神色。
“师傅当初以修灵草来帮助他们修的人形,是否就是为了今日。”我对自己的猜测感到恐惧,如果生来就是为了某种使命,那为何要生,为何要经历种种痛苦,无生无死,才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师傅却道:“就如你们与我早有师徒之缘,他们与你们这一场缘分,也早已是注定了的。”
我想起昆仑山,那躲在万丈深渊壁上的白猫和在我脚边急切难安的黑犬,还有我们分别时,我说的那句:“若是有缘,我们自会相见。”
这一份带着离别气息的相见,我宁可不要。
就如同苏莯阻止不了我上诛妖台一样,我无力阻止小白的选择,看着她灵元入那归去来时,那花开的异常绚丽。饮下归去来的苏莯还未清醒,师傅说还需七日观察。这七日里,我通常会陪在他身边,就如在须臾时守在他身侧一般,多年过去,终究还是习惯了陪伴。
只是我心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时常吐出血来,我怕师傅忧心我而无暇照顾苏莯,极力用法术隐藏起自己的憔悴。这一切,却被师傅尽数看在眼里。一日,他将我唤到身边,不由分说的替我把脉,然后问:“这样的状况有多久了?”
我细细算来,却发现自己已然算不清楚过往的时日,只好回:“明蝉离去以后,心口就时常发疼。”
师傅将一颗丹药送我服下,道:“只能先暂时抑制住你身体里的毒,你这段时间需好生静养,苏莯那里,你也尽量少靠近他。”
“为什么?”我不解道:“我心口疼和照顾苏莯又不冲突。”
“没事,你就多出去散散心,待苏莯醒了之后,为师再替你去毒。”然后,师傅就将我赶出了前厅,无奈之下,我只好在院中走走。
离开长清崖的日子并不久,却觉刹那芳华,好些记忆已然陌生。我突然想起明蝉屋后的那几株红梅,便决定去看一看它们,今日阳光甚好,它们开的正艳。我遂席地而坐,倚着梅枝发呆。
“你在想什么?”
红梅处突然传来声音,细细听来,甚是熟识,我疑惑道:“香满?你是香满吗?”好久远的名字,似是从前世穿越过来一般。
“你还记得我?”
对她的记忆一幕幕闪现出来,想着那时为爱执着的她,还有为爱丧命的玉兰,我突然感伤不已,“你还好吗?”
沉默片刻,她才道:“我很好,师傅说再过两个寒冬,我就可幻化成人了。”
“恭喜你。”
她叹气道:“这有何喜,先前是我执念太深,为此伤人伤己,可当我已然放下所有决定散于天地时,你们又将我救活......”
“你这是在怪我们吗?”
“不是。”红梅花落在我指尖,又被风吹起,“有时候想想,做一株无思无念的红梅多好,只在冬日雪落时绽放,春日百花争鸣时落幕,不争不抢,无欲无求,无喜无悲。”
“你不快乐吗?”
“前尘往事,早已入骨入髓,又怎会那么容易忘记。”又一阵风吹来,她叹道:“有明蝉陪着的那段时日,只怕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了。”沉默,许久的沉默,我的眼泪悄然落下,良久,她才又道:“她是个快乐的孩子。”
“可惜我没能保护好她。”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虽也想她,可终究是为她高兴的,毕竟,她入了轮回,师傅说,她此生托付的是个好人家。”
“好人家。”我将自己的眼泪拭去,道:“好想去看看她,看她过的怎么样。”
“她和我们早已是两个世界,你又何苦执念至深。”
从香满口中说出这番话,我不禁苦笑,“往日,你才是那个执念太深的人,如今,你可放下了?”
“那是我的劫数,如今这些于你而言,同样也是劫数。”
“愿我能同你一般,终有一日可以放下这一切。”
她苦笑道:“没有执念,何来放下。”
是啊,没有执念,何来放下,若是执念太深,终将伤人伤己。我未等来苏莯清醒的消息,却等来了了我残生的云芙。
长清居外悬崖边,那是我落身之处,今日大雪纷飞,让我又想起旧日事情,便缓缓来至这里,找寻些往事模样。她仍是那一身夺目的红衣,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妖娆,寒雪风中,那眸中的怒气,似要将周遭冰霜击退,
“你终于来了。”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不管是丘离王宫苏煜的王妃云妃,还是云山狐族的小公主云芙。
“留了你这么久,今日也该是了结的时候。”她总是那么妖艳娇媚,有时我会分不清楚她和香满,同是那么夺目的美,而香满却又比她少了些咄咄逼人。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不,我不恨你。”风雪中的她,笑的极冷艳,“我要杀你,是因为我要帮助苏煜夺得须臾,为了他的愿望,你必须去死?”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虽然才道她和苏煜之间有秘密,却不知道竟然是要夺王位。
“也罢,本公主就告诉你这个秘密,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她笑道:“你原是南极仙翁集天地灵气孕育出来的一颗灵珠,身体里隐藏着千年的道行,只要苏煜得到你的灵元,就会功力大增,这样,他就离王位更近一步。”
我耳边突然响起苏煜时常说的话,原来他要得到我,不是因为对我有情,而是要我的灵元。就算入轮回做了人间帝王,仍是对我念念不忘,我竟没想到,我的灵元会让他如此执着难忘,那个我以为只是调皮的苏煜,又是为何起了夺位之心。
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一口鲜血没有忍住喷洒在白莹莹的落雪上,我突然想起昏睡的苏莯,我必须要赶回去守在他身边,我不允许苏煜再伤他丝毫。
身子却被云芙拦住,她将我逼近悬崖边,怒道:“你今日必须死!”
我抬手打落她手中的利剑,“我不能死,我要回去守着莯哥哥!决不允许你们再伤害他!”
她冷笑不止,“你的莯哥哥只会因你而死,怎么,你还要回去吗?”她见我不信,便又道:“如果不是你刺苏煜那一剑,他也不会在九世轮回中皆因心病而死,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明蝉可以救他,你们却出来捣乱。我们狐族的戒律不能在人间杀生,否则必遭天谴,所以,我只能让苏莯来帮我。为了让他忠心于我,我只好在你身上下了蚀心咒,又将解除咒语的蛊虫放入他体内,以他的精元来养育蛊虫,等蛊虫长成,吞掉他的五脏六腑,你再服下那蛊虫,蚀心咒就会解除。不过......”她掩口笑道:“那蛊虫在未长成前,和你体内的蚀心咒是相克的,只要你和苏莯离的近些,你便会心痛难耐,口吐鲜血。”
“你!”我恼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告诉我,怎么才可以解除掉苏莯身上的蛊虫。”
“很简单。”她笑道:“只要你死了,他体内的蛊虫自然也会死去,这样,就解除了。”
原来,所有的悲剧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没有刺苏煜那一剑,明蝉就不会死,苏莯就不会被蛊虫所害,原来我的存在,竟是这么不祥。我不能让苏莯因我受到伤害,更不能再因为我的存在,让须臾受到伤害,我必须要亲自结束这一切。我看着红衣似血的云芙,问:“你爱苏煜吗?”
也许是因为我的问题问的突然,她垂首思虑许久,方抬起头,朝我笑道,“他从未爱过我,却不妨碍我一直深爱着他,从初次相见他替你出头时,我便爱上了他。”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笑容,放下了傲慢,放下了高高在上的自尊,如坠入蜜恋中的小小女子一般,笑的灿烂,在风雪呼啸的崖壁前,我终于看到了她最真诚,最动人的笑容。
我死在了初始的地方,引火跌落悬崖的那一刻,似乎看到了远处有一身明黄衣衫的少女朝我走来,身畔紧挨着我的是一黑犬,风雪虽大,我却看到了夏日余晖,我躲在莫风的怀中朝崖谷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