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城外。
身着魏王世子袍服的曹丕,早早的便等候在侧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逐渐熟悉了曹操平时的事宜,与曹操手下的文臣武将,关系相处也渐渐找到感觉。
当然...
他本来也是有一套班底在的。
曹休、曹真、夏侯尚等宗亲,还有崔琰、贾诩、司马懿、陈群、毛玠等大臣,在与曹植夺嫡之时,他们便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些原来坚定支持着他的人,他自然也是要委以重任的了。
远处...
在天下皆白的大地上,出现了一个黑点。
黑点越来越近,逐渐变成了一支行军的部队。
身着黑甲的士卒面色冷峻,一个个眉头都紧皱着。
冬日雪中行军,其中的酸爽,只有他们这些大头兵知晓难处,这些贵人们,他们懂个屁!
“弃故乡。
离室宅。
远从军旅万里客。
披荆棘。
求阡陌。
侧足独窘步。”
曹丕感慨一声,缓步上前。
他已经是看到了曹操的王驾了。
“儿臣,拜见父王。”
“臣下,拜见大王。”
曹丕领一众宗室大臣,跪伏在曹操王驾两侧。
“大王身安。”
曹仁从王驾之中,对着跪伏在地的大臣大声吼道。
“都免礼起身罢。”
曹仁替曹操回答,曹丕跪伏在地,眼神闪烁,却也没有耽搁时间,当即起身,说道:“谢父王。”
其余臣工,则是山呼:“大王千岁!”
起身,曹操并没有邀请曹丕入王驾,而是径直入了许都城中。
“殿下。”
陈群上前,眼神隐晦,小声说道:“大王连说话都要让大将军代劳,恐怕...”
“莫要多言!”
曹丕挥手止住陈群后面要说的话,他眼神闪烁,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子建...应该也快到了?”
陈群点头。
“应也是这几日间。”
曹丕点头。
“入城拜见父王罢。”
自家父王的身体,比他想象中还要败坏。
连话都要不能说了?
这不是说...
命不久矣了了?
曹丕心中既是兴奋,又是伤心,在心底里,甚至还有些许害怕与担忧。
兴奋的是,他终于要熬出头来了。
伴君如伴虎。
更何况自家老子还是多疑的人。
梦中好杀人!
夺嫡之中,他险死还生,终于是熬过来了。
曹昂、曹冲、曹植。
现在终于是轮到他曹丕了!
伤心的是,曹操毕竟是他生父,如今病重将死,作为儿子的,心中自然也是有悲伤之意的。
自家父王有二十多位儿子,对他曹子桓虽然一直不宠爱,但也未有过轻视。
该给他的,最终还是给了他。
并没有区别对待。
而害怕与担忧的是,自家父王薨逝之后,他曹丕,当真能够掌控魏国全境?
这天下是他老子打的,他这个做儿子的,能够守住基业,甚至一统天下?
俗话说得好,打天下易,守天下难。
魏国境内情况错综复杂,世家、宗室、豪强、皇帝,曹丕只是了解一下,便觉得有些焦头烂额了。
更不用说,除了内患,他魏国还有外忧。
江东鼠辈,可以不去理他。
北面的鲜卑、西面西域诸国,都可以无视。
但那益州刘玄德、荆州刘公嗣,他却不敢无视。
尤其是那汉中王太子刘公嗣!
刘备跟他父亲是一辈的人,他曹丕可以熬死他。
但这刘禅,年纪比他还小!
甚至跟他儿子一般大。
谁熬死谁?
而且...
即便是曹丕不想承认刘禅比他厉害,但也不能否认刘禅确实非是凡俗,在军事、政治上,都有手腕。
一位年轻,有雄心壮志,有大义在身,天下人望汇集,还有能力的汉中王太子刘公嗣。
恐怕会是他曹丕一生的宿敌!
曹丕心中杂意四起,但他下一刻,便重重摇头,将脑中的杂念抛除出去。
若怕这怕那,我曹子桓当什么魏王?
不如趁早投降了那汉中王太子刘公嗣算了!
...
魏王府。
内院内室。
曹丕缓步入内,却见床榻之上,正躺着一个病恹恹的老人。
那皮包骨的模样,宛若将死之人一般。
虽然一个月前,曹操在许都之时,已有虚弱之相,但现如今曹操的模样,真跟死人差不多。
两者的差别巨大。
“将药拿来。”
曹仁正端着一碗浓稠汤水上前,说是汤水,不如说是汤汁、汤渣。
一碗汤药上,满满的,都是药草。
曹操接过药碗,皱着眉头,边喝边嚼,花了快一刻钟,这才将这一小碗汤药喝下去。
“呼~”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热汤药喝下去,惨白的脸上,终于是显出些许血色了。
这如针扎般疼痛的脑袋,迎来了久违的平静。
第九副药。
最后一副药,最后,再没有药可以吃了。
瘫坐了再有一刻钟,曹操眼睛逐渐变得有神起来了。
他看着早早等候在侧的曹丕,对着曹仁说道:“子孝,你去门外候着,孤有话,要单独与子桓说。”
“诺。”
曹仁闻言,将药碗收拾好,对着曹丕点头示意,便朝着门外走去。
出了门,还不忘将房门带上。
“你们出去巡视,不许人接近此处百米之内!”
“诺!”
守卫当即离去,曹仁便站在门口处,如门神般,一动不动。
而房间之中,曹丕被曹操那一双虎目盯得发麻。
站了快半个时辰,他的脚,已经是有些发麻了。
但此刻却不敢说话。
“孤已经知晓许都城中事,你做得很好。”
曹丕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说道:“都是儿臣应该做的,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父王指正。”
曹操瞥了曹丕一眼,语气却是加重了几分。
“家事国事天下事,伱只做好了国事,家事呢?连个女人都管不住。”
听曹操这一句训斥,曹丕脸颊顿时羞红起来了。
“儿臣...儿臣...”
那个贱人!
一想到甄宓在刘公嗣身下承欢的模样,曹丕眼睛不禁通红起来了。
一种被牛了的感觉,直冲脑门。
“罢了。”
曹操看着曹丕的表现,很是不满。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孤视女人如衣物,合适便穿,不合适便弃,如今甄夫人被那刘公嗣所擒,你要做的,不是喘着粗气,不是一脸愤怒,而是要想办法,将她抢回来,甚至将那刘公嗣的妻妾,也抢过来玩弄!”
玩别人的女人,这天下间,谁能比他曹孟德更擅长?更有心得?
“儿臣明白了。”
“你不明白!”
曹操的虎目直视曹丕,他曹孟德大大咧咧的,不知道怎么生出这么阴柔的儿子出来。
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你可当着孤的面指天发誓,一定要战胜那汉中王太子刘公嗣,夺其基业,掠其妻女,得其臣民?”
战胜汉中王太子刘公嗣?
曹丕犹疑了一瞬间,当即右手指天,说道:“儿子定然能做到!”
“你一定要做到,不然的话,孤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父王...”
曹丕眼眶通红,当即要跪伏下去。
曹操却是冷哼一声,说道:“哭哭啼啼,岂是人主之像?你给我站起来!”
被曹操一声痛喝,曹丕赶忙将脸上的眼泪擦拭干净,将腰板挺直了。
“孤问你,若我百年之后,这魏国,你要如何整顿?”
如何整顿魏国?
曹丕想了一下,说道:“儿臣以为,治理国家,应先要注重选官。人才之进退,关涉吏治之清浊,政治之得失,治吏得人,则吏无不治,应以世官、军功、察举为主,唯才是举、尚智重才。”
曹丕偷偷瞄了一眼自家老父亲曹操,发现他脸上并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出来,心中大定。
“若要掌控全局,以稳定人心,或可门荫特权,以功赏爵。”
士族盘根错节,那刘公嗣乃大汉宗亲,中山靖王之后,身上便扛着一杆大旗,他曹丕若是要与之对抗,给世家让步,以期得到他们的支持,也不如不可。
“你继续说。”
与士族让利?
让是可以让,但要看让多少。
若是到士族做大,以至于到不可制约的地步,那这天下,是他曹家的天下,还是士族的天下?
“治理国家,任用官员,亦是重中之重,任官以职事,关涉吏治之损益,治国之功效,任官得其人,故无为而治。儿臣在任官时,自然会做到识人善任、量才授职、用人以诚、不拘一格、赏善惩恶。
拜授、封赠、特简、试用、荐任、改调、补缺、兼任、差遣等任官途径,儿臣早知,业已会使用,任官之时,亦是会注意制衡,平衡各方面势力,以做到完全掌控朝局。”
曹操点了点头。
“看来,子桓你是有认真学习治国的。”
治大国若烹小鲜。
便是要在最细微处着手,才能达到成效。
用好人才,就是从官员任职上确保人岗相适,用当其时,人尽其才,这是国家治理的关键环节。
任官时既要识人知人,也要莅事明理,更要任使以责,在考察人才、调查事由的基础上,力争做到职事为上、人岗相适、人事相宜;任官时既要集中任官权力,又要分散任官路径,充分发挥君主任官的主导优势...
他曹操精于此道,能够将魏国治得服服帖帖。
今日听曹丕此言,想必任官之道,他也是有自己的一番见解的。
很不错。
“最后,便是治官了。治官之成效,关涉生民之休戚,天下之盛衰,吏治不修,由官繁乱。以德治官、以礼治官、以法治官、以制治官...”
曹丕侃侃而谈,他并非是没有能力的人。
相反。
在为官治国方面,他能力不差。
“推行屯田制,并实施谷帛易市...”
“恢复农业生产。降低赋税支出,减轻百姓负担...”
“修建太学,拉拢士子之心...”
...
曹丕滔滔不绝,说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停下来。
曹操的脸色,已经是由开始的嫌弃,审视,变成现在的满意,不住点头。
看来他曹操,算是后继有人了。
若无战事,魏国交给子桓,定能保住他曹操打下来的基业。
当然...
前提是没有战事。
一想到那刘公嗣,曹操原本灿烂的脸上,不禁变得阴沉起来了。
“治国之道,子桓你已有心得,孤心甚安,那如何对付那刘公嗣,你心中可有定计?”
对付刘公嗣?
曹丕愣了一下,他思索再三,说道:“刘公嗣确实不可小觑,但也不必怕他,我魏国有九州之地,百姓数百万,先守着来,休养生息,不出三五年,府库充盈,士卒精锐,届时选一强将,发大兵过去,收复荆州、益州,不是问题。”
难道先前,曹子孝、庞令明、于文则、徐公明不算是强将?
他们手下士卒,哪一个不是百战精兵?
足有十多万人。
还是打不过那刘公嗣。
曹操对于曹丕的泛泛而谈,很是不满。
“若三五年之后,他自荆州、汉中,会同江东孙权,三面攻我魏国,该当如何?”
三面攻魏?
曹丕面色严峻,说道:“儿臣自会命曹真、曹休为大将,守住关中;至于刘公嗣,儿臣亲自带兵,与其争锋,那江东孙权,有文远在合肥,徐州无有忧虑。”
曹操摇头,说道:“你便只能想到这些?”
曹丕眉头一皱,他很明显能够感受到,曹操对他的回答很是不满意。
他又是思索良久,脑袋中进行激烈的头脑风暴。
“江东孙权是可以争取的,与之盟约,给他点好处,邀他共破荆州,如今刘公嗣名震天下,汉中王有高祖之相,南昌侯又多次败于那刘公嗣,必对刘公嗣心生怨怼,三面攻魏?不可能!”
这是政治上的考量了。
军事只是政治上的延伸。
有很多仗,便是在政治上解决不了,只能寄托在暴力上面,才来做的。
在打仗之前,便稳住江东,这才是上上之策。
到了要发兵对付江东的时候,那已经是落在下乘了。
“还有,陛下...你准备如何处置?”
陛下?
考虑片刻,曹丕当即说道:
“父王乃是汉臣,儿子,则是魏国世子。”
曹丕低着头,没有直接回答曹操这句话,但答案,其实也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曹操愣了一下,最后叹了一口气。
“记住,要留有体面。”
“儿臣明白。”
今日与曹丕谈话之后,曹操明显轻松了很多。
像是有一件心心念念的事情,终于完成了一般。
“孤乏了,你退下吧。”
“诺。”
曹丕如释重负,缓缓后退,当他要打开房门的时候,在曹丕身后,曹操的幽幽之声,却是爬进他的耳朵里面。
“当日冲儿,可是你害死的?”
嗡嗡嗡~
曹丕耳朵里充满了嗡嗡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滚一样。
他连忙转身,跪伏在地。
“父王,冲儿乃儿臣兄弟,儿子怎敢杀亲?”
曹操仔细盯着曹丕,摆了摆手,说道:“记住你今日所言之语,下去罢。”
“诺!”
曹丕的后背,已经被汗液浸湿了。
当他走出房门的时候,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了。
曹仁手疾眼快,赶忙上前将曹丕搀扶住。
“世子小心。”
曹丕脸上露出感激之色。
“多谢族叔。”
一路走出内院,曹丕的眼神阴沉,忍不住阴恻恻的笑了两声。
建安十三年。
曹冲是怎么死的。
这天下中,或许没有人比他曹丕更加清楚的了。
但只要他能坐上魏王之位,所有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冲弟。
是被毒蛇咬死的。
他曹丕如此说,谁能不信?
谁敢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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