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什么?”曹公公直直看着安逸伯,“伯爷不妨明说。”
“不是我要同公公打马虎眼,”安逸伯道,“而是黑灯瞎火又大雨倾盆,实在没有弄明白内情,不敢信口开河。”
曹公公迅速瞥了一眼李邵。
李邵恹恹的,反应很淡。
曹公公心底里又是一长叹。
他多了解安逸伯啊。
伯爷性情耿直,素来有什么说什么,连伯爷都开始斟酌了,足以想像有多不妙。
不过,条件也的确有限。
曹公公拿了主意:“伯爷说得在理,要弄明白状况,少不得等到天亮。
但圣上还在等着殿下的消息,殿下也需要保重身体。
也只有这么抱着,手里有了东西,他的心境才能平复一些。
这东西无论如何不能曝光。
林云嫣的马车一路行到御书房外。
曹公公看在眼中,便不着声色地另起了话题:“郡主,车上可有干净的薄毯、饮子?”
曹公公里里外外安排好,这才踩着脚踏上来。
他扭头就看到了林云嫣。
“这不是郡主平日那马车吧?”曹公公随口问了一句。
李邵抬起眼皮子看向圣上:“父皇,李渡死了,不管真的假的,反正他死了。”
李邵被内侍们扶去偏殿。
曹公公道:“还是您想得周全。”
雨虽小了,道路却还泥泞,马车颠簸。
她已经解了袖箭了。
牛伯驾车,陶统领带了百人,护送他们回京,同时,真假李渡与叶公公的尸体也搬入了另一辆车上,一并回去。
说完,他就见郡主摇了摇头,面上还带着几分懊恼之色。
她几乎没有淋到雨,自不觉得冷,只是有点疲。
上马车前,她悄悄解了、交给参辰保管。
左手扣在右手腕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顺着,若是撩起衣裳来细看,想来还能看到上头的红印子。
秋雨凉,大殿下淋了大雨,回头又病倒了
圣上闻讯快步从里头出来,隔着帘子就问:“邵儿?邵儿没事吧?”
李邵扶着他的手下来,只是人晕沉沉的,精神极差。
圣上正想问问曹公公状况,就听到边上一声请安。
“原那辆有备毯子,这里没有,”林云嫣道,“饮子,是了,那边上有个水囊,曹公公看看。”
圣上赶忙架住他:“脸色这么难看,得让太医过来。”
他还记得,去岁腊八去围场找大殿下,大殿下半道就厥过去了,回到宫里病了不少时日。
圣上愣了下。
先前亢奋中不觉得凉,如今坐在车里,浑身冷得厉害。
曹公公寻出来,里头半满,他递给李邵:“殿下,润润嗓子吧。”
曹公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安慰李邵忍耐一些,很快就到了
回到京中,天已经大亮了。
这人身子骨就不行!
曹公公下车,忙与过来听吩咐的小内侍们道:“殿下淋过雨,快些准备热水姜汤。”
回程坐的是林云嫣的马车。
反倒是林云嫣,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李邵接了,却没有打开来喝,就双手死死抱着。
他当然关心李渡行踪,但更在乎涉险的李邵。
安逸伯见李邵没有异议,自然也不驳曹公公面子。
还是照刚才说的,杂家伺候殿下与郡主回宫,吉安这里交给伯爷了,务必查明状况,尽快回京禀报。”
李邵不由打了两个喷嚏。
“平日那车架太打眼了,”林云嫣道,“我猜着殿下恐是以打猎为由头,又怕急急寻过去、被李渡的探子看出端倪来,便换了辆普通的。还好换了,要不然我出城时恐就会被盯上”
眼下得这么一句,多少放下心来,他道:“朕知道了,你先沐浴休息,等下再说。”
郡主似乎想说什么,只是看到边上的大殿下,又止住了话。
“宁安?你怎么来了?”圣上才说完、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你、你也跑去吉安了?!”
林云嫣垂着头,一副老实挨训的样子。
圣上:
他一肚子都是话。
想知道来龙去脉,想训宁安胡闹,想骂邵儿不知天高地厚,所有情绪搅在一块,一时间还真是无从说起。
“罢了罢了!”圣上摆了摆手,“你也一夜没睡吧?先去慈宁宫睡一觉,之后慢慢梳理。”
林云嫣应下。
趁着李邵梳洗的工夫,曹公公把状况一一禀了。
圣上越听、神色越严肃:“确定是李渡本人?”
“小的验过,左腰侧如晋王妃所言有一颗痣,也没有看出别的疑点。”
圣上颔首:“让人查清楚,也让晋王妃再去看看,至于吉安镇,等安逸伯消息吧。”
另一厢。
林云嫣到了慈宁宫。
昨日李邵“失踪”,皇太后自然听说了消息。
等这会儿晓得林云嫣也去了吉安,又是生气又是后怕:“他犯浑,你凑上去做什么?
你都想到了那是李渡设下的陷阱,你还敢往里头钻?
云嫣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语气重,没说几句,皇太后眼眶先红了:“赶紧过来让哀家看看,有没有磕着碰着?刀剑无眼,你一个不曾习武的女子,你想吓死哀家啊?还好没事!你要有什么事,你要让哀家怎么办啊!”
林云嫣靠在皇太后怀里,细声细语安慰道:“我平平安安的,您看,我还和昨儿一样。”
边上,王嬷嬷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今儿是九月二十五日,是郡主母亲的忌日。
晨起时皇太后的情绪就不大好,若郡主今日再遇着什么,娘娘真是扛不住的。
林云嫣又道:“我也是慌了,怕殿下出事,向安逸伯搬了救兵后又放不下心来,还是去了吉安。
苏议那儿先前联系殿下,我本就知道,却不够警醒。
若殿下真着了道,我难辞其咎。”
皇太后怨了起来:“要哀家说,李邵让你替他找人,你就该告诉哀家与圣上了。”
“是我考虑不周。”林云嫣低声道。
皇太后念叨归念叨,心疼也是真心疼。
等小于公公送了粥点吃食来,她道:“用些暖暖胃,沐浴好了睡一觉,别想太多,有哀家在。”
林云嫣点头。
这一觉,一直睡到大中午。
林云嫣起身时,挽月早已经到了。
“郡主,”挽月也是后怕得紧,“奴婢听说您的马车当面遇着了李渡,可吓坏了!”
林云嫣弯了弯眼,比了个手势,声音压得很低:“你该说,若不是正好让我逮着,他就又跑了。参辰跟着我呢,我心里有数。”
挽月笑了下。
不管怎么说,郡主好好的,那就是好事。
挽月替林云嫣梳头,轻声道:“圣上刚来了,在正殿与皇太后说话。”
林云嫣便问:“吉安那里有消息了吗?”
“奴婢不晓得,”挽月道,“但看圣上脸色,阴云密布。”
等林云嫣收拾好,挽月照她的意思去正殿那儿禀了声,晓得她醒了,小于公公立刻来请。
林云嫣移步,一进去就察觉到了,皇太后与圣上之间气氛颇为僵硬。
不过,似乎是对事不对人。
林云嫣行了礼。
皇太后招她在身边坐下,问道:“歇得怎么样?”
林云嫣勉强笑了下:“还好。”
这么淡淡两字,反而让皇太后担心,问道:“没魇着吧?”
“没有。”
皇太后叹了声,道:“你啊你!李渡手段狠辣,从前设计,你母亲就在那殿内,自是要救人,哀家虽心痛却也晓得她忠义勇敢,可你呢?你找了救兵就是了,你去吉安凑什么热闹嘛!”
林云嫣垂着头,老实极了。
毕竟,这话其实是说给圣上听的。
圣上如何能不晓得?
他来与皇太后说李邵事情,压根还没提宁安提李邵隐瞒消息的事,皇太后就先护上了。
设身处地,圣上也不是不能理解皇太后的心思。
况且,眼下也不是一定要争宁安处事是否够机灵周到的时候,皇太后念两句就念两句吧。
“宁安,”圣上看向林云嫣,“朕大致听曹公公说过了,也来听听你这儿的。”
林云嫣应了,整理着思路,从李邵让她找苏昌开始,讲到“苏昌昨日白天来报信”,再到她心急火燎地去围场,之后便是搬救兵、心有不安也想去山神庙,牛伯摸黑走岔了路却遇着逃走的李渡,最后是庙中与其他人会合
真真假假混在一块,故事来回都梳理过。
“殿下那头的状况,我就不晓得了,”林云嫣道,“我只见他被安逸伯带回来,口中说他杀了李渡”
圣上摸着胡子,道:“他杀的那个是假的,你们遇着的才是真的,他们在吉安镇里”
话说了一半,圣上颇为犹豫。
“圣上怎么不说?”皇太后道,“便是瞒着,之后云嫣也会晓得,那么大的事,朝堂民间都会晓得。”
林云嫣愣了下。
在庙中她就察觉到安逸伯神色不妙,莫非镇中
“李渡布置了人手假扮百姓,邵儿他们追到镇子里,那些‘百姓’突然发难,起了冲突。”
李邵只带了三十御林,人数上吃亏。
怕李渡趁乱逃脱,也怕李邵受伤,御林自然全力奋战。
哪知道最后杀红了眼,乱作一团。
“李渡行事,刀刀见血,”圣上咬着牙,道,“他在捅朕的心!”
林云嫣听懂了。
难怪,难怪是九月二十五。
这布局,与当年宝平镇可谓是异曲同工。
宝平镇里,一群假山贼屠杀百姓。
吉安镇中,一群假百姓给李邵造杀孽。
那个假李渡,就是个引子,只要把李邵引到吉安,这计策就算成了。
假李渡带着的十几号人,添上假百姓,激起李邵的杀意,足够乱套了。
哪怕激不起来,没有救援、没有增兵,只有李邵与那三十御林,假百姓就能屠镇了。
想来也是。
大半夜的,外头喊打喊杀,寻常百姓躲藏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出门上街?
可他们躲不了,假百姓杀他们。
天一亮,这些死士们要么撤了,要么死了,李邵一张嘴说破天去,能说他们没杀老百姓吗?
圣上愿意相信李邵,但朝臣们怎么想?本就各有立场的臣子们能闹翻天了去!
况且,那还是假李渡!
假货身上没有点青,一查验就会被拆穿。
从一开始,李渡就打定了主意,扔出一个天一亮就会被戳穿的假货来。
然后,李渡消失了。
整个事件里没有李渡,只有李邵。
李邵为一己私欲,制造了吉安惨祸,假李渡是李邵找来的,镇子是李邵屠的。
还挑在先皇后忌日动手,当真可恶至极!
这个局,就是李渡为李邵量身定制的。
林云嫣越想越心寒。
事实上,李渡成功了大半,李邵甚至杀红了眼。
李邵背上这个罪名,圣上别说再扶他东山再起,能不赐罪就算偏宠至极了。
所以,圣上才说,这是往他心上捅刀子。
李渡知道他向着李邵,怨恨李邵这样的将来都能登上龙椅,才有如此布置。
明白了这些,林云嫣便也想到了皇太后与圣上的分歧。
李邵是被设计的,他没有禀明圣上就假借圣意、贸然行事,但屠镇的不是他,混乱之中百姓伤亡也不能全盖在他头上。
“圣上,”皇太后语重心长,“事情已经这样了,难道要仵作们一人一人查,查那一地的遗体是死在乱贼手上,还是死在李邵剑下吗?
哀家心痛的是,每一次都如此。
当年他偷跑出裕门,他是年轻不懂事。
陈米胡同乌烟瘴气,他是被人带坏了,又中了别人算计。
现在吉安那样,对,他是着了李渡的道,宁安没劝住他,御林和那报信的都没劝住他。
以后呢?
圣上还要给李邵几次机会?
他何时能不再被人一算一个准?圣上能替他保证吗?”
圣上语塞,眉宇间全是悲痛。
良久,他哽咽着道:“母后,朕明白您的意思,朕只是想着,当年出事时、他母后遇难时,他才四岁”
泪水从皇太后的眼中落下,她抬起左手抹了抹,右手牢牢握着林云嫣的手。
一字一字地,她颤着声音,道:“可失去母亲时,云嫣才一岁!”
那么小。
不知生和死,只会哭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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