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神京西城,居德坊荣国府。
天色阴郁,外头下了整日的雪,朝西隔间的窗棂上沾满雪花。
干硬的窗纸挡不住寒气,屋子里冰寒一片。
房里只有一张缺角的书案,一张老旧木床。
木床前有张榆木睡塌,对面空荡荡的墙上挂了张古琴。
家具都很陈旧破损,房里再无其他东西,雪洞子一般,透着寒酸简陋。
靠窗的书案上,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正拿毛笔写字,不时举手到嘴边哈气。
地上炭盆中燃着几块干巴的柴炭,暗红的火光中夹杂几缕灰白烟气,熏得人头晕。
少年站起身,扶着桌子将窗户打开条缝,一缕寒风钻进室内,让他打个冷战。
但他依旧让窗户亮着缝,要是吸进炭气可不是玩的。
他自小就在这尴狭的小院里长大,院中只有三间厢房,有两间堆满了经年不用的杂物。
一等将军贾赦居住的东路院,是从荣国府的后花园隔出一块修建的。
而这处小院是修建东路院时最早建造的,用来堆放建院子的砖瓦器具。
也是运土垒墙的苦力休憩烧厨之处。
东路院修成后,这处小院稍加修葺,成了东路院堆放杂物的廪库房。
在富贵雍容的荣国府中,根本找不出比这里更颓败的所在。
好在居住在这里的人懂得收拾,倒是里外都一片清朴洁净。
丫头芷芍忙上前扶着少年坐下,她比少年大了几岁,少女的纤俏稚美已初具。
她穿葱绿绫薄绵袄,外面套件洗得发白的青缎夹背心,细腰上系条灰松绿汗巾。
见贾琮有些僵硬的身子,芷芍皱了皱眉头,拿了个细软的布垫子放在椅子上。
“芷芍,前几日用的竹炭还有吗,这柴炭烧的熏人。”
“昨儿個屋里用完,我找王善保家的去领,她推说这几日天冷,好炭都领完了,就只有柴炭。
可早前我听说西府刚进了一千斤银霜炭,两千斤的竹炭,琏二奶奶还让人给大老爷送过来许多,这才一两天功夫,怎就没有了?”
一旁的奶娘赵嬷嬷咬牙道:“那王善保家的长了双狗眼,我们三爷可是正派主子。
用不上银霜炭,还不让用次等的竹炭,只拿厨房烧灶的柴炭糊弄我们,黑了心的婆娘。”
神京地处北地,冬日高寒,屋里的炭火和碗中饭食一般重要,都是过冬紧要之物。
那王善保家惯看主子颜色,不敢不给贾琮房里炭火,冻死了贾琮,她也遮掩不掉。
但给下三路的柴炭,熏这娼妓养的野货半死,却没什么干系,顺了大太太的心意,自有她得意。
贾琮知道王善保家原是邢夫人的陪房,为人和她主子一般尖酸刻薄。
芷芍撅着嘴说道:“妈妈只在院子里唠唠,可别去外道说去,省的给三爷招祸。”
赵嬷嬷听了说不出话,她虽有几分泼辣,也知道芷芍是个有心的,这话原是为她好。
自己明明奶了个少爷,没曾想活得这么磕碜,这府里的事还有地说理去。
芷芍轻声埋怨道:“三爷,你的伤还没好结实,不在炕上养着,这会子硬挺着写什么字,落下病根可不是顽的。”
贾琮心中苦笑,二十几天前,他还是一家省博的研究员,一日加班到半夜回家,被一辆闯红灯的轿车撞飞。
醒来后就成了荣国府贾赦的庶子贾琮。
据丫鬟芷芍说,那日是贾赦的生儿,他到贾赦院子去磕头,不知怎么的,将贾赦一柄紫玉镶七宝如意给碰翻打碎了。
那紫玉如意是贾赦刚从外面得来的,据说价值不菲,两夫妻正宝贝的紧。竟给贾琮弄碎了。
把惜财的邢夫人心疼的直打哆嗦,连喊要打死这丧门的玩意了账。
贾赦自这个儿子落地就瞧不上他。
如今毁了他的宝贝,被老婆一顿哭喊,更是激起一腔恶意。
叫了二门外的小厮,把贾琮摁倒便是一顿家法。
贾琮在府上本就猫狗都嫌的,府上奴才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贾赦又是喝骂不止,叫嚣着让往死里打,打死了干净。
行家法的奴才虽放了些手劲,但也不敢太狠,怎么也是个嫡系主子,打死了可要赔命。
最后还是贾赦气不过,抢过板子,自己来了几下狠的。
打得贾琮皮开肉绽,血花四溅。
等到贾琮屋里赵嬷嬷闻讯赶来时,发现贾琮没了气息,抬回屋里一顿忙活。
到底是个命硬的,居然救活了,只是谁也不知道此贾琮已非彼贾琮。
前世因为专业和喜好,他曾精读过红楼。
贾琮此人在红楼中就出现过几次,聊聊几笔,不过是个背景板一样的人物。
但毕竟是荣国府的正经孙辈,那贾赦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古来虎毒不食子,他对自己亲儿子居然这般狠毒,却是他没想到的。
他在屋里养了小半个月的伤,前身的诸多记忆也一点点想起。
再从芷芍和赵嬷嬷那里知道不少旧闻,才清楚了其中应由。
贾琮的生母是神京城锦云楼的一个淸倌儿,因长得出众,还没接客就被贾赦强买了去。
荣宁两府中的姨娘,不是小户出身,就是家生奴才因生得好抬举的。
似贾琮生母这般出身是极不堪的,要不是贾赦好色荒唐,这样的女子绝不会在贾府出现。
后来那女子生下了贾琮,没想到这孩子是个命硬的。
他姨娘生下他时还是好的,第二天突然就咽了气,大夫说她先天不足,又丧了元气崩了血,才没熬过去,也是个福薄的。
可古怪的事情还在后头,当初陪帮产婆子接生的丫头,突然在园子里失足滑倒,碰巧撞在山石上,脑袋开了瓢,小命就没了。
最后那请来的接生婆子,拿了贾府给的喜钱,高乐着往家里赶,路上竟让一匹惊马踹死了。
天底下居然有怎么古怪的事,几个接贾琮落地的人,接二连三搭进去性命,把府里人吓得不轻,谁还不知道琮三爷是个丧气命硬的主。
最后西府里老太太下了狠话,婆子仆役谁敢把话头传出去,一律绑了打死。
最凑巧的是贾琮落地未满一周,荣国公贾代善因病撒手西去,虽和贾琮没什么关系,却不得不让人生疑,倒像是贾琮连祖父的妨碍了。
本来老太太对大儿子好色混账就看不上,只宠严正好读书的二儿子。
这次大儿子纳了个娼妓入门,还生了怎么个凶丧的孽种,克死了一大堆人,成了神京城高门豪族圈里的笑柄,让贾家丢里好大的脸面。
一辈子爱脸面的老太太震怒不已,又夹着丧夫的剧痛,大儿子如此荒淫卑劣,如不是碍着嫡长子袭爵的铁律大义,还有贾代善生前遗奏。
说不得连爵位都让二儿子受了,才合她的意思。
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让贾赦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把他打发到东路院独居,落得眼不见心不烦。
那贾赦是个色鬼,府上但凡有些颜色的,香的臭的都要收到房里,这样的人有什么情义。
当初只看中那淸倌儿的美色,过了新鲜也就淡了。
没曾想那女子给他生了这么凶丧的儿子,不仅让他丢了脸面,还让自己母亲恶了自己,被变相赶出了荣国府。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些错,自觉这个儿子是个丧门星,妨碍了自己,恨不得他早点去死。
大太太邢夫人出身小户,平时一味奉承丈夫,又贪婪财货,每日心思放在出入银钱上,挖空脑子能克扣截取些才好。
其余人情世故都不在心上,对这个妓子生的庶子,更是视同弃履,嫌弃到骨子里,连二门外地上的泥土都不如。
老太太倒是喜爱长得好的小辈,只是贾琮落地便这等凶丧,生母又如此不堪,她心里也就嫌怯了。
况且她富乐高寿,是东西两府的架海金梁,谁也不敢把这丧命的往她跟前推,免得冲了她的寿。
因此贾琮从小到大,在老太太面前没露过几脸,老太太对这个亲孙子,连样子都记不清。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府里的婆子奴才最会看风向,背地里对这没娘的也冷言冷语,好端端的主子,活得还不如太太身边的丫鬟精贵。
贾赦夫妻对这个贱种丧门星更是三天一骂,五天一打,东路院里无人不知,只是都紧着口风,尽量不传到西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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