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亭之会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了。
伴随“散场”,开市的细节条款,与第一批正式获得皇商身份的名单确定,相关细节迅速传遍整个湖亭。
并可预期地,将迅速传遍整个大虞九道十八府疆域。
与之相对应的,靖王的黯然离场则尤为令有心人在意。
所有人都知道,开市已不可抵挡。
接下来,滚滚的财源将涌入以运河航线为中心的新市,而主导这场盛宴的朝廷,将迅速缓解财政危机。
拙政园。
散会后,一波波的人开始蜂拥拙政园,来拜访赵都安这位真正代表陛下的大人物。
其中,尤其以今日宣布站队朝廷的那群商贾、士族为主,之前没有表态,眼下必须补上了。
赵都安不辞辛苦,笑脸盈盈挨个接见,末了等人散去,才对同样满脸喜色的冯举笑道:
“尔今大功告成,但万里之路才走出一步,接下来,这商贸司衙就要冯郎中辛苦维持了。本官明日就启程回京,到时必会亲自向陛下为冯郎中,以及诸位同僚请功。”
堂内,赵都安一番话说完。
分别坐在两侧的官员们纷纷起身,口中皆是:全仰赖大人,我等不敢居功云云。
但老冯脸上犹如菊花盛开的笑容,暴露了这家伙的喜悦。
毫无疑问,这桩政绩对在场所有人的仕途都有极大助力。
“既然你们这样说了,那本官就免去请功吧。”
赵都安淡淡道,等看到一群官员骤然僵硬的脸孔,才哈哈一笑,打趣道:
“玩笑话尔。”
众人这才重新露出笑容,气氛也松快了几分,赵都安又叮嘱了几件后续,才让他们离开。
官员们刚走,堂外一袭披着狐裘披风的美妇人便笑吟吟跨入门槛,手中捧着礼盒,故作幽怨:
“大人这么快就要回京了?”
赵都安笑道:“萧夫人可莫要用这般眼神看我,免得坊间要传本官与你的绯闻了。”
穿马面裙,对待不同人面孔截然不同的萧冬儿轻轻叹了口气,眼里含了一包泪:
“眼下已在传了,大人不知,今日奴家宣布皇商身份时,那帮人看奴家的眼神有多怪异,只怕已经在想,奴家是如何取悦的大人你,才乘上这艘船了。”
说的好像你当初没取悦我一样,唉,分明没碰过,却要背上这绯闻洗不掉
不是,你嘴上说的委屈巴巴,这眼神跟拉丝似的夫人请自重啊,明明你知道我不吃这套,就没必要在这彰显演技了吧
赵都安心中吐槽,调笑几分,认真道:
“萧家此番表态,等消息传回青州,恒王府难免施压,夫人可暂留在这边,若要回去,可先去一趟青州屯兵卫所,本官已与那边指挥使联络过,若恒王府不依不饶,夫人可相机行事。”
萧夫人闻言,也收起表演,恢复成独掌大家族的铁血女家主真实模样,感激地朝他一拜:
“多谢大人照拂。”
赵都安笑了笑,他就这点早与贞宝商议过。
萧家就是“千金买马骨”,朝廷必须给予足够的保护,以此令其他皇商放心。
等送走萧夫人,女缉司海棠从外头走进来,她抱着胳膊,说道:
“淮安王府至今没派人来,你不去一趟?”
赵都安沉默了下,摇头道:“没必要。”
开市的事,他能代表朝廷,但涉及更深层的,根本性的站队问题,已不是他能代表的。
不过
“来而不往非礼也,收拾一下,明天回京,走的时候让人送去一份礼物吧。”
翌日,湖亭城吹起了冷风。
徐君陵换了一套更厚实的裙子,领着丫鬟与护卫,独自踩着阶梯,踏上了大风楼第六层。
望着码头方向,缓缓行驶离开,掉头北上的官船,沉默不语。
“郡主,王爷派人送来了一件东西,说是赵大人送到府上的临别赠礼里,专门给您的一份。”
丫鬟绿水捧着一只盒子走了上来。
徐君陵愣了下,扭头好奇地接过来,纤手掀开盒子,里头又是一本翻过的破书。
她的表情微妙起来,因为记得上次在太仓府城,离别时也是这样。
她翻开书册,哗啦啦果然在其中发现了夹着的一张纸。
丫鬟绿水说道:
“传话的人说,赵大人来烟锁湖一趟,那日与郡主您游湖被打断,入乡随俗,也留下一个上联,要郡主给江南学子们看看,说若有人对出,赏金百两。”
黄金百两好大的口气徐君陵扬了扬眉毛,升起不服输的情绪,看向纸上唯有一个五字上联:
“烟锁池塘柳。”
官船一路逆风北上,古代的风帆逆风时,可循着风向侧个夹角出来,以获得推力。
但航速自然远不如顺风。
出于恶趣味,留了个难解的千古奇联的赵都安携人马返京,充满了凯旋的期待。
只是随着冬季渐深,起初还好,等深入临封地界后,运河上的北风日趋凛冽起来,气候也变得愈发糟糕。
官船不可避免,频繁在中途停靠,若非冬日赶陆路实在不舒服,赵都安都想上岸乘马车返程。
这日。
众人在临封道某个运河旁的镇子停靠休整,官船缓缓靠岸。
赵都安站在甲板上,前方大地一片萧索。
老太监缓缓走出船舱,来到他身边,看了他一眼:
“急不可耐,想回京找陛下请功了?”
赵都安给风吹得,脸庞泛红,死鸭子嘴硬:
“哪有?我在想佛门的事。”
当日,湖亭城内对逆党的搜捕没有收获,但赵都安并没有放弃对此事的调查。
返航前,他就找到当地的朝廷影卫,下令调查。
并于不久前,返航途中收到了影卫送来的调查结果。
其中,刺杀当日,龙树菩萨与天师府“小天师”疑似出现于附近,而后,小天师疑似盯着前者离开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按影卫调查结果,龙树菩萨那日,似乎也要参与对我的刺杀,但遭到了张天师那位大弟子的拦截恩,虽没有确定,但双方出现在那里,实在太过巧合。”
赵都安脸色严肃,扭头看向老供奉:
“倘若神龙寺与八王勾结在一起,事情就大了。”
海公公“哦”了一声,淡然道:
“你觉得合理吗?”
“不合理,”赵都安苦恼道:
“这就是我困惑的地方。龙树菩萨的出现,倘若代表着神龙寺的态度,那京城那边只怕早已有了大变故,但却也并没有消息传过来,况且,神龙寺也完全没道理突然转向八王,参与这种世俗事。”
海公公瞥了罕见露出困惑模样的赵都安,轻声提点道:
“就如你未必完全代表的了陛下,龙树也未必能代表神龙寺的意志。”
“您是说这是私人行为?”赵都安惊讶道:
“就因为我在擂台上,击败了天海?令龙树菩萨处心积虑,谋划多年的计划失败?所以才来寻我的麻烦?可是”
他想说,能修成菩萨的修行者,会这样不理智吗?
哪怕是报复,不会找个恰当时机,偷偷出手吗?如此大张旗鼓
赵都安突然愣住,脑海中划过一抹灵光,他想到了当初老天师张衍一,曾经与他说过,神龙寺内部的四股势力,与错综复杂如朝局的格局。
“难道说
“龙树菩萨此举,目的恰好是引导朝廷,找玄印住持的麻烦?不是神龙寺内部的斗争,已经激烈到这种程度了吗?这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路子啊
“等等,我可能忽略了一件事,就是西域佛门祖庭的影响上次贞宝与我说过,佛道大比后,西域佛门蠢蠢欲动,也许,正是因为这股外部压力,迫使神龙寺内发生了变故
“上次五十多岁的老尼姑般若来找我双修如今龙树菩萨又故意掺和进刺杀我的行动都是神龙寺内斗争进入白热化的体现”
一时间,赵都安仿佛想明白了许多,却又因信息缺失,而陷入更大的困惑。
“小子,心力不是这般浪费的,你操心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就好,天下大着呢,你操心的过来?”
海公公苦口婆心叹了声,拍拍他的肩膀,扭头回船舱去了。
赵都安自嘲一笑,没有皇帝的命,倒是整日操皇帝的心。
只是心中一个念头掠过:
般若和龙树菩萨都出现了,那还剩下的那个,大净上师又何时露头呢?
不多时。
官船靠岸,一行人或留在舱内,或上岸透气。
操船的船夫和士卒们则与码头的官差交谈,为船上采购物资。
赵都安一阵尿急,干脆上岸去了一片生长荒草的山岗后解决生理问题,等提上裤子往码头返回。
忽然被一艘停在岸边的乌篷船吸引。
那艘小船并不起眼,但低矮的乌篷中,却缓缓钻出一名中年僧人。
其约莫五十岁上下,天寒地冻的时节,却竟只穿了件单薄的僧衣,露出一半的肩膀,暴露在寒冬的空气里。
僧衣外头,还披着一件旧的红色袈裟,在一片枯黄的天地里,显得颇为醒目。
光头下,一张神态威严的脸孔,平静地朝赵都安望来,嘴角缓缓上扬,似乎吐出了一句“阿弥陀佛”。
赵都安没来由的,浑身汗毛乍起,生出强烈的危险感。
有资格披袈裟的僧人本就不多,何况如此天气,赤裸半臂膀打扮,更是罕见。
而最重要的,则是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孔。
这一刻,赵都安大脑飞速运转,从过往记忆中,寻找这张脸孔的主人,终于,他从某张画像中,找到了对应的目标。
那是他曾在诏衙,翻看神龙寺资料时记忆的。
赵都安瞳孔骤然收窄,右手去抓袖中飞刀,口中吐出一个名字:
“大净上师!”
与此同时,乌篷船中的神龙寺三位菩萨之一,老牌世间圆满强者大净上师迈出一步,就已出现在赵都安面前。
“请赵大人归天。”
面庞威严的中年僧人缓缓说道,覆着金漆的右手朝他胸口按去。
僧人身后,澎湃法力凝为一尊大佛法相,俯瞰下方。
“噗!”
赵都安毫无反抗之力,如断线风筝一般,吐出鲜血,人高高跃起,如沙袋般狠狠朝远处的荒草山丘砸去。
他避开了湖亭刺杀,却在返程途中,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候,遭遇了一位世间大圆满的全力一击。
突兀。
果断。
凶狠。
毫无还手的机会。
赵都安只觉剧痛袭来,被拍碎的气机在体内乱窜,瞬间令全身毛孔涌出血水,胸口肋骨也传出断裂声。
眼前陷入黑暗。
然而。
他厚厚的棉服内,上半身穿戴的“六符宝甲”骤然凹陷进去的护心镜内部,一枚紫色的腰玉受力,“咔嚓”一声崩碎!
那是许久前,女帝赏赐给他的腰玉,名为“传送宝玉”。
遇到危险时,只要捏碎,就可开启传送,回归大虞皇宫。
赵都安倒飞途中,身躯表面突然蒙上一层模糊的光影,仿佛水中涟漪。
他“砰”的一声,摔在了一片荒草中,而在摔入草丛的一瞬间,赵都安整个人身影飞速淡去,消失不见。
传送!
大净上师一击得手,正要上前补上,却猛地感应到身后传来汹涌杀意。
他脚下僧鞋原地转了一圈,覆着金漆的双手“砰”的一声合拢。
夹住了呼啸而至覆着湛蓝光辉的寒霜剑!
水中官船甲板上,海公公一剑递出,人重重踩下甲板,整整一艘官船被这巨力踩踏的几乎倾斜。
皇宫大内近乎传奇的老供奉发冠掉落,花白的头发在凛冽寒风中飘散,海公公面庞狰狞,朝大净上师扑杀而来。
被其身后近乎神明的大佛法相阻拦,碰撞中,狂风肆虐,掀起的气浪吹倒了码头上所有人。
伴随着惊呼声,船舱内养伤的浪十八与霁月也如炮弹般飞了出来。
绕过在码头鏖战的双方,同时扑向那片荒丘,却茫然地只看到地上一滩人形鲜血。
“赵大人被打成血雾了?!”
浪十八与霁月脑子同时嗡的一下,如遭重击。
京城。
今日一早,京城上空便阴云汇聚,凛冽的北风如刀子似得,吹得偌大京城的大街小巷,人流都显得稀薄了许多,
京城以北的修文馆内。
徐贞观听完了一众学士的汇报,点了点头:
“今日就到这里吧。”
韩粥等学士起身拱手:“恭送陛下。”
董太师今日不在,终归是年迈了,入冬后身体明显没有夏日有精神,尤其赵都安上次鼓捣出“心学”后。
董太师这段日子,有点魔怔,也陷到了学术的争论中,好在修文馆早已熟悉了朝廷事务,却也不再依赖董玄的操持。
徐贞观起身,离开修文馆,乘坐皇家御辇返回御书房。
莫愁在这里等待,入冬后,她官袍又厚实了一层,显得整个人胖了一圈,倒是徐贞观早已不惧寒暑,衣着没多大变化。
“陛下,这是袁公递进来的折子,关于预防寒灾雪灾的”
莫愁跟随女帝进了屋子,感受着火盆中炭火烘烤出的暖意,她略带些许颤音的声音平缓下来。
“恩,放下吧。”徐贞观点了点头,看着女官身上冷意,笑着打趣:
“以往要你下苦功夫,也试着修行你不肯,每年冬天知道厉害了吧?”
莫愁一脸委屈:
“奴婢也是想的,怎奈何天资不足,想修至寒暑不侵,谈何容易?”
徐贞观莞尔一笑,揶揄道:
“等赵都安回来,你可以去找他问问,他这人鬼主意多,时常鼓捣出些新鲜玩意,没准能想出御寒的法子。
比如朕就听说,他上次从太仓回来,给了公输天元一张图,是他设计的矿中抽水的器械,如今也鼓捣的有些进展了。”
莫愁撇撇嘴,道:
“奴婢没关注这个,稍后去天师府问问就是。”
她看了白衣女帝一眼,微酸地道:
“陛下又在念叨他了。”
徐贞观没听出女婢语气中的幽怨情绪,她白皙精致的脸庞望向朝南的门窗,搬了一只香炉在身边,轻声道:
“算日子,也该返程了。朕不是念叨他,是在意开市罢了。”
莫愁没吭声,鼓了鼓腮帮子,心中是不大相信的。
她服侍女帝多年,对陛下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可谓是天底下最熟悉的人了。
开市结果?自然是关注的,但要说里头没有点对人的念想,打死她都不信。
不禁就暗暗比较起来,心想若是自己外派出差,陛下是否也会思念?
午门广场。
一队宫娥提着新分到的碳,低声说笑着,朝住处走。
突然间,其中一名宫女扭头朝大广场望去的时候,忽然愣住,看到空中荡开一圈圈玄妙的涟漪,仿佛撕开了某个口子。
她低呼一声,引得一群宫娥都望了过去,继而,就看到一具浑身染血的身影,从空中倏然出现,摔在了冬日的广场上。
“啊!”
宫娥们大惊失色,有人立即跑着去寻宫中禁卫,也有几个大胆的,小心翼翼走过去。
其中一个年长女官仔细看了眼,脸色一下变了,失声道:
“赵大人?!”
“快,快去禀告陛下!”
——
下章的章节名,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天子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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