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驰道上,捷报急递狂奔。
来新丰找朋友的杜畿拉着驽马缰绳,扭头望着二十几步外御道正中疾驰的信使与副骑,不由想起了去年沿着驰道往来狂奔的大司马与太史文恭将军。
现在想起来,杜畿感慨不已。
心中多少滋生一些失落情绪,但也觉得大司马对自己是很有诚意的。
总觉得那个留守长史崔州平很快就会完蛋,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
可崔州平完蛋后,谁合适接替呢?
反正自己不是很想,天下形势多变的根由就在于摸不清大司马的底线。
崔州平或许只是试探底线的一颗石子,这或许也是崔州平自己乐于接受的一种命运。
反正自己杜家比不得关东大姓、冠族家大业大,真没必要去试探什么底线。
如果机会摆在面前,一定要拒绝。
默默告诫自己,杜畿不由想到了苏则。
苏则始终都没追上大司马,大司马去上郡准备出塞时,苏则就去追,没追上,现在应该追到了河西。
前段时间大司马返回甘泉山,也不知道苏则有没有跟着往回来追赶。
如果往回追赶的话,大司马又返回河西,这如果再错过的话,以苏则刚强秉性,会不会恼恨羞怒的饮剑,来个痛快一了百了?
杜畿思索着,重新翻身骑上驽马。
他的目的地是新丰郊外的一处田庄,这里羁押、收治了一批太原、河东从叛豪强的亲族、家眷,其中有几家是京兆尹张时上任时带来的乡党、友人。
这些人跟着张时一起突围时被太史文恭击斩,后来家中子弟响应王凌号召从叛,家眷族人被牵连,贬为奴隶后分配到了各处田庄。
杜畿来田庄也只是送来两袋粮食,没有这些粮食,这些奴隶也饿不死。
只是这些粮食代表他个人的态度,能让分管田庄的田吏高抬贵手。
对于这些二郡从叛大姓、豪强的家眷族人,各处田吏敢下死手折磨的没几个人。
正所谓物伤其类,关中士人与士人出身的官吏会本能的为这些奴隶提供一些小方便。
再是奴隶,这些人,哪怕女眷也掌握着各种经营、持家技能,平均来说,女眷文化水平比田吏高。
当杜畿来到田庄时,就见与张时有关联的五家奴隶正围在一起增修土屋茅草。
十几孩童也在帮忙递送茅草,只有三个幼童在草堆边上玩耍。
其中一个女童三岁模样,静静坐在石块上,安静模样惹的杜畿侧目多看了几眼。
这里的田吏已快步迎上来:“杜先生,今日来的不巧,我们百户已督兵赴战去了东边弘农。”
“这也无妨。”
杜畿也回礼,笑着说:“承蒙大司马洪福,今年杜陵夏秋丰收,想着照料友人家眷,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这百户不在,小吏岂敢做主?”
田吏为难,他只是斗食小吏,又没有军功在身,出身只是因为他种地种的好,被推举成了田吏。
有劝农、改良种田技艺的职责,也兼职管理这处田庄的奴隶。
青壮都已抽走在别处集中干重体力工作,田庄的管理工作并不算劳累。
毕竟是奴隶,身份贬的太低了,这些士人、豪强出身的奴隶反而更加顺从,有工作积极性。
大司马对外战争胜利越多,这类士人贬斥的奴隶积极性越高。
田吏说着见杜畿收敛笑容,立刻又说:“大司马说过,百姓法无禁止皆可行,杜先生是民,幕府、郡县、百户所上面也没有禁止百姓赠粮给奴隶的公文,小吏看来这自然是可以的。”
“那就有劳足下代我向各家分粮,一袋分给故旧五家,一袋分给田庄余下各家。”
杜畿说着拱拱手,田吏也赶紧拱手回礼:“使不得,能为杜先生做些事情,小吏跟人说起来也痛快。”
田吏说罢,又左右看一眼,低声说:“司隶校尉元常公府上曾来人,想要赎买两户女眷,说是要充给仆僮做妻。”
杜畿听了皱眉,也说:“这种事情我在杜陵也有听闻,说是钟元常已赎买、解救了近百户孤寡隶户。他既然肯出钱赎买,又是孤寡隶户的话,你们照章办事即可。能被赎买,也是一桩善事。”
田吏听了也是点着头,分配给各处田庄的隶户掌握了许多生产、经营技能,从发配之初就给了赎买、自赎的机会。
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拿这些人当普通奴隶来使用。
实在是因为二郡豪强从叛,必须从严处理,贬为隶户后,也是公有资产,不能轻易损耗。
所以今年夏收后,一些关中有亲旧相识的隶户就被赎买回去,再倒一遍手续就成了关中郡县的编户。
一些人八月底已经申请授田,获得了田产。
与田吏又闲聊几句,感慨一番大司马英明神武,关中士民生活越发幸福之外,又一起低声讨论了东面弘农爆发的战争。
对甘将军能不能挡住曹军,田吏多少有些担忧。
甘将军此前没有单独领兵的辉煌战绩,对面来的又是鏖战天下二十年的凶残曹军。
生怕曹军突破弘农杀入关中,坏了所有人的好生活。
今年才算关中大治的第一年,夏秋两季收获依旧勉强能支撑各处熬过这个冬天,明年依旧有青黄不接饿肚子的苦日子要熬。
等各处田产适应精耕恢复肥力后,才能真正供养关中暴涨的人口,并有盈余。
到那个时候,主粮充足,各种副食品也就能摆上餐桌。
田吏感慨赞叹也非常的遗憾,就可惜他冬天才分配了一个妻子,跟着妻子一起来的儿子还小,不然也让儿子去当义兵。
只要守住潼关一线,等大司马回师,那敌军自然不足为虑。
故而郡县还未下令,许多民壮已自发开始向潼关聚集。
如果进犯关中的是其他人,他们不一定这么积极、愤慨。
可来的是曹军,谁敢心存侥幸?
杜畿明显察觉关中人的心气已经发生了转变,心中那点不自在也就这么消磨不见。
他回去的路上,就见一支长安士人组成的义兵队伍向东开拔。
领头的是王粲,王粲骑着高大黑驴,这黑驴子健壮,比杜畿的驽马还要高三分。
两人见礼,在路边聊天。
王粲就问:“先生可知弘农战事?”
“不知,但我有函谷天险,如今之函谷不利于大军行进,以我观之,曹军会被甘将军挡在陕津以东。”
杜畿神态沉稳,语态自信:“大司马明知曹操迁入河洛,却前往河西经营西垂之事,说明大司马已有应对之策。我以为,长安大学生止步于潼关即可,不应深入弘农,以免干扰甘将军。”
王粲微微皱眉,就说:“我也是如此做想,长安大学生乃大司马心血,负有众望。若赴险地,虽能激励吏士,但也是明珠暗投。若有折损,坏的是未来基业。”
随即王粲就问:“先生乃关中大儒,受吏民爱戴,可否同赴潼关,以应幕府所需。”
杜畿听了扭头看一眼驰道上结伴行进的大学生,摇头:“某负罪之人,不敢叨扰。”
“那先生珍重。”
王粲也不再规劝,拱手施礼,杜畿也在马上回礼。
一人轻踹马肚子,另一个顶胯蹭了蹭驴背,就这么错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