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麟德二年桃月,长安大明宫。
雕梁画栋的含凉殿外,此刻已是大门紧闭,武皇后身边的大公公杨毅,手持着浮尘,焦急的来回踱着步。
殿外四周的长廊,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们尽数到场,她们带领着手下的宫女们排成整齐的纵队静静地等候在外面。
每个宫女的手中,都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置着各类器物。
尚服局备好了华服、玉带、内衬、鞋履、围帽、襁褓…等大人小孩应用之物。
尚食局备好了各式糕点、瓜果、参汤、以及药膳。
尚寝局命人抬来了新的被褥、头枕、床席、帷帐,烛炭、温水等。
就连尚宫局,都提前写撰写好了两份男女祝文。
未经传召,任何人不得踏进殿内一步,所有宫人各司其职,等候殿门被打开的那一刻。
而含凉殿内,隔着屏风的偏殿里,太医署的医官也都早早恭候在此,两个太医令率领着两个太医丞,四个太医监,八个太医全部垂首而立,随时听候传召。
尽管他们事先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但仍不敢有丝毫怠慢,紧张的气氛下,太医们时不时地有人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含凉殿的卧房里,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龙床,龙床的蚊帐早已被拆走,一条黄色的丝带穿过屋顶的悬梁,两端被龙床上的一个中年孕妇紧紧地抓在手中。
宽敞的屋内跪满了人,有稳婆、伴人、乳妇、抱女、洗泽人,以及十几个举着托盘的内侍女官。
她们的托盘内放置着接生用的金剪银刀,初生儿的衣服小帽,熬好的参汤草药,还有辟邪的佛像圣物。
龙榻一侧,一个满头银发的妇人恭敬地跪在床边,身旁跪着一个女官,女官举过头顶的托盘里,整齐地叠放着裁剪好的丝巾,妇人不断地拿着丝巾替床上的孕妇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用过的丝巾随手一扔,自有俯地的女官挨个捡起。
床上中年孕妇五官精致,仪态雍容,眉宇间透着一丝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她死死地抓住悬在梁上的黄稠丝带,手背青筋凸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外往使劲。
床尾处,还跪坐着三个稳婆,两个稳婆一左一右扶住孕妇屈膝的双腿,中间那个稳婆观察着情况,不时地会轻声说一句:“请娘娘再使点力?”
被唤着娘娘的中年孕妇,叫武则天,她是大唐帝国第三任皇帝李治的妻子,也是这个帝国新晋的后宫之主。
此刻,她正在大明宫内,生下她的第六个孩子。
她从未想过,四十一岁的高龄,居然还能再当一回人母。
她是信佛之人,从得知怀孕的那一刻,就下定决心要生下来。
岂料,怀胎足足十二月,腹中的小家伙始终不肯降生,如今好不容易到了临盆,却把她这个娘亲折磨得生不如死。
在此之前,她已经生过五个孩子,按说早已轻车熟路,没成想,这一胎竟比前五胎加起来都要难生得多。
从早上到现在,两个多时辰的煎熬,她是一路疼过来的。
尽管撕裂的阵痛让她也想学着别的孕妇那样放声嚎叫,但不屈人下的性子,让她永远不会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
“崔待诏,现在什么时辰?”
躺在榻上的武则天为了转移身体的疼痛,对身边的银发妇人又是一问。
她全然忘了,一刻钟之前,她已经问过一遍。
“回娘娘,未时三刻!”崔待诏仍是恭敬地答道。
“陛下那儿,也已开始了吧!”武则天喃喃自语。
“娘娘,要不要派人请陛下回来?”崔待诏一边小心伺候她,一边低声问道。
“不必!”武则天毫不犹豫地拒绝。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呼吸节奏后,使出浑身力气,最后一搏。
“轰”的一声,一道春雷划破天空。
少顷,太液池的水面上波纹密布,大唐新年后的第一场春雨准时落下。
伴随着阵阵春雷,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整个含凉殿。
生了,终于生了!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
武则天解脱式地躺在龙床上,苍白的面容努力保持着皇后的威仪,她不想让别人瞧出她一丝狼狈。
已经体验过五次初为人母的喜悦,对于这胎,武则天也没觉得有多高兴。
她没有第一时间关心孩子,而是挥了挥手,接过崔待诏呈上来的琉璃杯,慢慢地喝着水。
不一会儿,抱女怀中抱着一个红色的襁褓,里面包裹着洗泽后的新生儿,乌黑的头发,粉嫩的脸蛋,清澈的眼睛,说不出的乖巧可人。
“恭喜娘娘,为大唐诞下一位公主!”
抱女跪地将襁褓托举到床沿,所有人纷纷跪下,齐声高呼:“恭喜娘娘,诞下公主!”
“哐当!”一声,琉璃杯从武则天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公主?女儿?本宫生的女儿!
武则天痴痴地看向那小家伙,只消一眼,目光再难移开了……
与此同时,长安城南郊,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皇家仪式。
千牛卫一千多人,全副盛装,锦旗招展,拱卫着皇帝李治,浩浩荡荡地来到明德门外。
今天是大唐左武卫大将军、邢国公苏定方,班师回朝的日子,老将军戎马一生,先后灭突厥,平葱岭、灭百济、伐高丽、抵御吐蕃,为大唐开疆扩土,稳固疆域,立下了汗马功劳。
如今年事已高,李治体恤老臣,特许老将军回长安颐养天年,苏定方率领这些年有功的将领和步卒两千余人,回长安觐见君王。
李治亲自出城十里迎接,在临时搭建的迎将台上,亲自为老将军倒酒,然后君臣二人一同举杯,同台下三千将士一道,在绵绵的春雨中,共饮德胜酒!
之后,御前公公宣读圣旨,对有功之士进行封赏。
圣旨方念到一半,武后身边的公公杨毅策马而来,进到台下后翻身下马,三步跑上台阶,跪在李治身前,有些语无伦次地禀道:
“启奏陛下,娘娘生了,是位公主!”
李治先是一愣,待听到公主两个字后,嘴皮都有些颤抖:
“你说皇后为朕诞下了公主?”
“回陛下,千真万确,是公主!”杨毅也是一脸的激动。
谁都知道李治宠爱武后,自长公主夭折后,武后连着生了三位皇子,却再也没有出过一位公主,如今李治老来得女,怎不能令他高兴!。
巨大的喜悦感占据着李治的心头,随行的文武百官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以老将军苏定方为首的武将,以宰相郝处俊为首的文官,所有人全部跪地齐声高呼:
“恭喜陛下,喜得公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千将士三呼万岁,高亢的声浪盖过了天际的春雷。
李治再也控制不住,放肆地大笑,连说了三个“好”,龙袍一挥,示意众卿平身。
尽管仪式还没结束,但李治的心早已飞到皇宫里了,他扶起苏定方,有些歉意道:
“老将军,你看这…”
不等李治开口,苏定方很识大体地笑道:
“皇室添丁,此乃国之大事,请陛下速速回宫,照看娘娘!”
“老将军说的是极是,朕先回宫一趟!”说着,又对宰相郝处俊叮嘱道:“郝爱卿,你代朕陪老将军入城!”
说完,不等对方还礼,转身就往台下奔去。
李治的中途退场,自是有失君王礼仪,谏议大夫刚想出来谏言,被宰相郝处俊一把拉住。这个时候,谁还敢去惹这个天子不悦。
李治没有选择乘马车,而是径直走到杨毅公公驾驭的马匹,翻身一跃,手握紧缰绳,独自策马往皇宫疾驰而去。
这个举动骇得金吾卫统领脸色大变,慌忙组织一小队骑兵,亲自跟了上去。
三月的春雨连绵不绝,落在李治的脸上,透着丝丝的凉意。
最近几年,李治身体每况愈下,经常头晕目眩,处理政务变得愈发困难,不得已,只能安排皇后垂帘听政,参与国家大事的治理。
太医署三番五次叮嘱他,不可淋雨,不可操劳,不可情绪过激,如今他为了见新生的公主,顶着春雨,兴奋地策马而行,头脑反倒是一片清明。
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变得年轻了,一如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
李治一路飞驰,进到皇城后也不下马,而是策马踏上台阶,自下而上,几百步的台阶被他跃马而过。
行至大明宫广场,春雨骤停,午后的阳光从云层中照耀出来,大明宫的楼台雨榭被染成一片金黄。
李治回转马身,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把手放额前,从大明宫俯瞰整个长安城。
长安一百零八坊星罗棋布,炊烟袅袅,车水马龙,俨然就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若非公主出生,李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细细地俯看长安城了。
而今四方平定,番邦纳贡,他脑海里突然有了个念头:
莫非朕的公主,就是祥瑞之兆,预示着我大唐王朝尧风舜雨,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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