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刘真展开阅读的,是一首五言诗,诗云:
酬刘真
君临茅草房,蓬荜生辉煌。
呼儿酤美酒,共饮叙衷肠。
娇儿怅然立,羞涩衣襟囊。
君告部旧在,备宴大酒堂。
新丰迎马周,身高臂不长。
草草应酬毕,速速回草堂。
秋月剪霜韭,前街赊酒浆。
大筷夹时鲜,连举累十觞。
莫道今不快,忆旧多欢畅。
当年带铁军,领兵三千壮。
白日并马行,黑夜卧同床。
门前白杨下,一聊到天亮。
月黑风高夜,奇袭曹营庄。
后卫变前敌,活捉敌酉长。
白毛贺劳宴,鸡蛋豆腐汤。
狼吞茅立剑,虎咽武大光。
豪饮陆万春,细品甘文昌。
斯文曾江北,谦恭孙俊芳。
西南举一杯,遥念强中强。.
将熊熊一窝,帅英尽良将。
边关生战事,送君赴疆场。
心随军情动,梦里喚小常。
万里传捷报,锣鼓喧营房。
别时风华茂,相见鬓已霜。
细数亡故旧,相顾泪成行。
劝君将进酒,时事两茫茫。
君慰关山隔,难阻心向往。
相约有来生,比肩共生帐。
点兵靖三边,忠骨抛大荒。
刘真欣赏着诗文,不停地朝着赵高岭遗像点头。转身对梁敏说道:“我们俩从连长指导员、营长教导员,到团长政委,三任共事没红过一次脸。他大我十六岁,处处让着我体谅我。党内我是书记他是副书记,但无论是在营、连,还是到团里,掌舵的是他,出成绩他总是往我身上推,有问题他又揽过去。工作上,他是我的搭档,更是导师;生活上,他是我的兄长,却如同长辈一样。”梁敏说:“你也很优秀,他经常夸你思想敏锐,知识面寬,有朝气,特正派。”说着话,四人已分别入座,开始吃饭。刘真明天就要带领队伍奔赴昆仑,行前得把杨春莺安排走,又不好说。看她病恹恹的,内心实不忍心看她只身离去。杨春莺心里明白,刘真走之前肯定会把自己离队的事情安排好,但哪天走刘真没说,自己不好问又怕问。梁敏见两人都不说话,就一个劲地给他们三个夹菜,催促他们吃。还是刘真打破沉默,他问梁敏:“茜茜的学费凑齐了吧?”梁敏答:“她大二要转到师大去学幼师,师大学费低,差不多够了。”刘真问杨春莺:“师大离咱家不远吧?”杨春莺回答道:“就隔条海河路。”刘真又问道:“我的转役费领了吧?”杨春莺答道:“后勤安股长走之前给送来了,两千块钱安家费,六个月工资五百多,还有一笔什么费,总共两千九百多。”刘真吩咐道:“两千给茜茜交学费,九百你揣着,估计回去检查一下花不了多少钱,要有大麻烦我再想办法。”杨春莺说:“我的转役费还有一千多呢。”梁敏连连摆手道:“你们不能再贴了,春莺的病不能耽搁,说花钱立马就得拿,茜茜学费差一点我能借上。”赵茜茜道:“学费差一点,我去打工补上。”刘真用手指敲敲桌子,打断道:“都别争了,就这么定了。你俩回去,先一块儿到学校去,把学费交了,然后一块儿上医院。茜茜不要住校,跟春莺住一块,俩人做个伴,也不准打工,没事就在家呆着。”赵茜茜咕着嘴嘟囔道:“我在他眼里就是他一个小兵,一张口就发号施令。”逗得满桌一片笑声。
次日一早,刘真起床,先叫起陆万春,安排人租车装车,然后来到梁敏家,叫起杨春莺和赵茜茜梳妆潄洗。吃了早饭,便同梁敏一道送两个姑娘去赶火车。春莺哭了一宿,脸色苍白,泪眼婆娑,登车时无语咽噎,刘真嘴上百般安慰,内心却如万箭穿心。
正午时分,钢构厂列队整装登车出发。刘真上车便迷糊着了,醒来时日已偏西。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前方有个中年女子很吃力地拉着个地板车,后面推车的两个男孩特别眼熟。车子超过后,他问司机:“前面什么地方?”司机回答:“柳条沟。”他紧忙喊停,摇醒陆万春道:“茅立剑就在前面这个镇子上,后面那两个推车的男孩儿像是他家的大蛋、二蛋,那个拉车的莫不是他媳妇王贵兰哟。”“我下车看看。”陆万春不一会儿就把地板车拖过来了,冲着刘真道:“还真是呢!”说着,王贵兰已领着两个孩子站到了刘真面前。刘真见王贵兰满脸绯红,褂子裤子全都汗湿了。两个孩子头发奓奓的,穿着个裤衩,**着上身,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又见地板车上装着个大油筒,还有个小地磅和漏斗。刘真闻了闻,酱油味,便问王贵兰:“娘仨是去打酱油啊还是去卖酱油?”王贵兰告诉刘真,赵团长去世后,茅立剑在县供销社呆不下去了,人家把他安排到柳条沟供销社当了个副主任。来了快半年了,还没发过一次工资,供销社就把些库存发给职工顶工资,给老茅分了一桶酱油。王贵兰说:“二百斤酱油三年也吃不完。他是死活不出头,逼得我带着两个孩子出来卖。”王贵兰说着说着竞哭了起来,她指着脚上穿着的一双破塑料凉鞋道:“政委,你不知道有多难,鞋子穿破两三双了,还有好几十斤没卖出去……”茅立剑是红军团双大功七连连长,赵高岭转役到桑泉县供销社任主任,茅立剑去年投奔老团长到县社谋了个副股长职务。眼见当年手下的一员虎将竞沦落到这般田地,刘真不免有些心酸。他对陆万春吩咐道:“走,去看看老茅。”工人中有几个是七连出来的,都认识王贵兰和大蛋、二蛋,他们拥过来愣把娘仨推上大巴车,几个拉着地板车跟在大巴后面进了柳条沟镇。茅立剑见到老领导和战友们,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吆喝王贵兰又要买酒又要割肉。刘真说:“也别吃别喝了,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收拾收拾跟我走吧。”不等刘真解释,七连的战士们七嘴八舌把来龙去脉跟老连长讲了。茅立剑一听喜出望外,拍着大腿嚷嚷道:“哎唷妈呀,我说这两天我这左眼皮子怎么跳个不停,这不是天上掉下个大喜事嘛!”
第二天下午,车队快到一个叫十三间房的地方了,昆仑山北屏峰在夕阳衬映下已清晰可见。刘真同时看到,沿北屏峰半山腰往下,一条银色光带泛着五颜六色逶迤而来。车子开到跟前才看清了,从北屏峰半山腰涌出的洪水沿602国道汹湧而下,国道整个儿的冲毁了。车队无法前行,被迫停了下来。刘真正对着洪水犯难,只见茅立剑领着个小伙子走过来了。刘真也认出来了,是七连司号员马志龙。原来,马志龙参军前,在家处了个对象,叫郭子婵。这郭子婵名字象貂蝉,长相也不亚于貂蝉,附近十里八庄没有不知道郭家出了个美女貂蝉。树大招风,镇上有个煤老板打起了子婵的主意,开始逢年过节的,给子婵爹送个烟呀酒的,入冬时再送来两车煤。后来隔三岔五来车子,拉子婵爹到镇上去,下馆子,喝老酒,打麻将。时间一长,子婵爹赌上了瘾,上年春节三天输了六十多万,债主们拍板凳打桌子,逼子婵爹拿钱还债。就在子婵爹焦头烂额时,煤老板一把拎出六十万现金,一手付钱,一手递上订婚协议。协议上写着,这六十万是订婚礼金,要娶子婵做二房。子婵爹明知女儿肯定不从,但被迫无奈之下还是按了手印签了字。郭子婵闻讯,当夜就跟村上进西江拣棉花的姊妹们上了火车,逃进了西江。马志龙复员回家,得知此事后,立马赶到西江来找人。西江棉农雇主说,是有个叫婵婵的漂亮女孩来拣过棉花,棉花收了后领了工钱就走了。马志龙跑了大半个西江也没找到,身上盘缠也不多了,打算先回去再说。马志龙还告诉刘真,他是昨晚上搭人家拉煤的车过来的。听司机说,十三间房这地方早十年可热闹了,号称“小香港”。刚改革开放时,孔雀河滩上金子和玉满地是,先是几个潮汕人来发了财,后来江浙人、东北人、河南人、四川人,四面八方的越聚越多。有些头脑灵活的就在孔雀河边盖了房子,开饭店,开旅馆,办舞厅,搞卡拉ok,连昆仑矿务局和通都大邑的人都跑过来玩。后来,听说是邹荣根二公子领着一帮人把不是他那伙的淘金人打跑了,还出了人命案子,随后公安又来清查“盲流”。从那以后,十三间房无人问津,年久失修,墙倒屋塌,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了。刘真听着小马介绍,举目远眺,昆仑山脉巍巍峨峨,连绵无断,在落日的余晖反衬下,显得壮阔挺拔,伟岸无比。再往近处看,北屏峰北坡山脊上有几只狼伸长脖子在嗥叫,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嗷嗷声,伴着空中离群孤雁的啼鸣声,给这初秋的旷野凭添了几分苍凉。刘真把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洪水上,问道:“小马子,你问没问到,这洪水什么时候能停?”马志龙答道:“问到了,这洪水是昆仑山大峡谷冰川融化,形成山洪冲下来的。正常年份,雪山融化都流进孔雀湖水库了,今年气温高,再加上去年冬天雪特大,经过一个夏天的高温融化,入了秋,山洪瀑发,孔雀湖爆滿,溢堤上了公路。当地人说,这种现象几十年一遇,遇上就十天半月泄不完。”刘真一听有些害愁了:“在这儿等洪水退显然不行,回头绕道通都大邑,再从山口火车站那边绕过去,也得三四天。”马志龙近前道:“政委,听人家说,对面沙漠里有一条简易公路,是中石油修的一条西气东输管道伴行线,直通昆仑矿区,上面盖着沙子看不出是路,车子上去是能走的。”刘真听了为之一振,立马叫上茅立剑、陆万春和小马,挽起裤管蹚过洪水进了沙漠。沿着石油工人矗立的指示牌,几个人扒开地面上的细黄沙,果见地上是经过碾压的戈壁土。刘真愁眉顿开:“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让四辆车子蹚过洪水了。”茅立剑和陆万春争相道:“那好办,对面有的是枯树,砍些扎成木排铺在洪水通道上,再加上一百多号人前拽后推准能过来了。”
刘真确定,当晚车队就宿在十三间房,天亮后再扎木排涉水上路。他一挥大手指挥道:“埋锅做饭!”梁敏道:“哪有锅?”茅立剑道:“军人都受过生存训练,没锅照样做饭。来,看我的。”他卷起袖子吆喝道:“王贵兰,把我那件老皮袄拿来。”又吩咐众人去捡柴禾。只见他把个皮袄毛朝下里朝上,搬起袋面粉倒在皮袄上面,又吆喝道:“拿水来。”王贵兰嘟嚷道:“水是有,这浑水怎么用啊?”梁敏道:“昨天中午剩下的一锅汤我装上了,行不行?”没等茅立剑答复,梁敏和两个工人已把一罐汤抬了过来,茅立剑拿起舀子舀了两舀,边和边搋了起来。这边陆万春他们已生起篝火。一会儿功夫,茅立剑就揉出了一摞面饼,他过来用根棍子拍拍炭火又扒拉开,把十几張饼子挨个儿的放进去,再把两边的炭火煨过去,吩咐道:“火别太大了”,接着又去搋他的面去了。
忙碌间,天色已暗,正值朔日,日落月隐,四周很快黑沉沉下来。刘真和工人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天南海北唠起磕来。忽然,众人都感觉周围似有动静,而且这动静越来越大,能感觉出好似千军万马摩肩接踵蜂拥而行。陆万春叫上几个工人,一人操起根棍子往外没走几步就回来了,惊讶道:“哎唷,海了,周围全是黄羊。”梁敏道:“一定是来找水喝的。”茅立剑纠正道:“不对,这么多的黄羊圈在一处,外围肯定有狼群在箍。”刘真往外一看,果见在黄羊群的外圈,一双双鬼火似的狼眼来回乱窜。众人一听有狼,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茅立剑安慰道:“独狼兇狠,,群狼不可怕,它也有首领,首领不发指令,狼是不发动攻击的。”大蛋问道:“那狼群首领要是发出指令怎么办?”茅立剑道:“狼最怕火,有火它就不敢来。”刘真听罢,便要求陆万春安排好警戒,备好柴禾,篝火彻夜不能灭。安排妥当,馕饼也烤熟了,梁敏从车上搬下十几个西瓜,切好了分送给大家。众人吃着馕饼,就着西瓜,其乐融融。看着这一大家子的融洽气氛,刘真心里暖泱泱的。他见大家毫无睡意,便想出个节目活跃活跃气氛。于是,便朝着梁敏说道:“今年春节联欢晚会上,就数你那段河东大鼓最好听。”说着便拿起把水舀边击打边引吭吟唱起来:“大鼓一敲叮当响,表一表三军下太行……”梁敏纠正道:“你那鼓点敲的不对。”刘真乘机鼓动道:“还是你来吧。”梁敏接过水舀道:“我都是些陈词老调,唱不出新意来。”茅立剑提议道:“要不梁姐司鼓,政委即兴编一段。”梁敏附和道:“你们政委现编现唱最拿手,嗓门儿也好。”陆万春鼓噪道:“来呱叽呱叽,给政委鼓鼓劲。”现场有节奏的响起一片掌声。只见老倔头提着把板胡挤过来道:“我来给政委伴奏。”刘真略加思索,清了清嗓子,板胡过门儿一过,和着梁敏鼓点唱道:
弹起单弦把曲儿唱,
河东的英雄故事一桩桩,
暂且不表那杨家将,
也不说那李密上瓦岗,
单说说红军团的后代一百五十将,
过黄河,出洛阳,
闯潼关,走西廊,
风餐露宿在十三间房。
一圈狼,一群羊,
一队好汉立在中央。
一袋粉,一灌汤,
一堆篝火烤香馕。,
几间破屋,几截残墙,
当年金玉撒满房。
几丛衰草,几株枯杨,
昔日曾为歌舞场。
白日里,黄沙阵阵漫天扬,
黑夜里,洪水滔滔满地淌。
那边厢,茅草深深藏牛羊,
这边厢,嗥声阵阵现豺狼。
正害愁,大水挡道无去路,
哪料想,识途小马在前方。
这真是——
车到山前必有路,
船行湾头自通畅。
举目望——
青山阴阴望不断,
独不见——
旧屋老树枯井旁。
好男儿立志在四方,
上昆仑,展双手,建设美好新家乡。
莫道孔雀湖水浅,
湖光山色比苏杭。
春有桃李秋有菊,
牡丹花开胜洛阳。
但等青山披盛装,
再回首,驾彩辕,
迎我娇妻和老娘。
……
篝火把人们的脸膛映照得红扑扑的,黄羊挨着挤着向人们靠拢,狼群也停止了骚动,大漠深深,山峦隐隐,千鸟屏息,万籁俱寂,唯有这昂扬声韵随着这徐徐秋风,和着这湍湍孔雀河水,向前流淌,传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