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3章入职

    “医生让我不要抽烟，说这样我能多活几年。可是不抽烟，活着有什么意思？”他松开一只手，指指下面，“你不觉得……他们很像蚂蚁？成群结队的蚂蚁。我都看不清他们的脸，你能么？”

    她惊恐地顺着他指尖，看到他又握回栏杆才松了口气。她当然知道这个高度，哪里能看清路人眉眼。她又不是gps全球定位，精准到瞳孔像素。她只知道男人还没想好，是死是活。

    陆思微想了想，反驳他，“戒烟只是借口，肺炎什么的都是烂理由。你如此颓废一定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唯有你自己最清楚了。因为得不到，你干脆说不想要。”

    她也偏转过头，双眸盯紧他，“告诉你自己，你要。”

    “我，要？”他喃喃重复，双眼任凭她直视，并不移开。

    “我猜你要的，不止是戒烟，不只是活下去，还有更多。不如听听我要的吧，我是个俗人，是和下面那些堆被你称为蚂蚁的人一样的大俗人。我要赶紧找工作，顺利过实习期，然后和室友们策划着去东南亚岛国转一圈，以后存了钱就去欧洲转一圈。穿好看的裙子，化精致的隐形妆，上司不要太难缠，同事和和睦睦。不求升职加薪，只求少加点班。”她说得十分诚恳，末了觉得这真是大实话。

    然后，她加一句，“这就是我的百分之八十人生态度，我喜欢这样的自己。”

    “喜欢么。”男人低了头，轻声重复。陆思微猜他大脑里的齿轮一定咯吱咯吱乱转，但流露出的只是机械重复。

    她还想说，男人忽然抬头，璨然一笑，“够了。谢谢你。”

    整个天台仿佛被瞬间点燃，陆思微看见对面商业大楼的广告霓虹灯依次亮起。男人的眸子在五光十色中轮番换着颜色，一时莹绿，一时亮红。她很想告诉男人，他应该多笑笑的。他笑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温柔浸泡。

    *

    陆思微怀疑这个夜晚与隔壁酗酒狼嚎的男人统统是自己的臆想。他怎么说的？你喜欢臆想。因为她隔了两周多，终于找到工作了，想敲一下隔壁邻居的门报个喜讯顺便安慰他一下，开门的却完全是个陌生人。陌生男子身材高大，剪了个平头，问她找谁？她透过门缝看到里面混乱不堪，装修材料堆了一地，问他，“薛先生呢？”

    “上一任房客？搬走了呀。”

    “怎么可能？”陆思微想，她都没能听见搬家时乒乒乓乓声。

    “怎么不可能。他东西都扔这儿了，害我收拾半天呢。”

    她赶紧问，猫呢？带走了么？

    平头男子说走了走了，不耐烦赶掉这个莫名其妙的邻居。

    陆思微略有些落寞回到家，她很想问问妈妈隔壁到底住过一个半夜狼嚎的家伙么，又觉得妈妈一定会叱责自己小题大做。妈妈正唠唠叨叨与爸爸说话，看到思微就又煮了一罐鱼汤，让思微带到医院去。

    “好好去看看你姑母啊。你表妹没耐心，看人家老太太要死没死成，手术居然成功了，就送了两次花再也不露面了。我们别像她呵，要送就送实惠点的鱼汤。花能吃么？现在你姑母愿意同你说说，你赶紧抓住机会多与她亲近亲近，咱们要放长线钓大鱼啊，等以后……”

    “好了好了，姑母身体好多了，就快出院搬到自己老宅了。妈你瞎起劲啥？”陆思微接过鱼汤。她也想着今天要去看看姑母，但被妈妈这么一说好像她与可可成了一路人，都是算计。

    “老宅更好了。她在城郊买的别墅真是啧啧呢，平时从来不让我们去。听可可她妈说，里面装潢得比电影里演得还好看。你去玩玩，陪陪她多好。人老了，一旦有人陪她说话，你是赶也赶不走的。”妈妈说着，叹了口气

    ，忽然问，“对了，她都与你说些啥？就是她当年打拼在香港经历么？”

    “是呢。还劝我经商，别去给人做事。我说我虽然读的mba，但就是一个文职的命。经商可不合我性子。”

    陆思微想到姑母，也跟着妈妈一起叹了口气。

    姑母手术成功后，不用再住特需，完全可以搬到普通病房了。但她毫不在乎以日计算的住院费，只说她看惯了这墙壁贴花，不爱普通病房的蓝灰色。她摸着陆思微的手，说着当年时，眼神还是贼亮。仿佛故事里的老人又精神奕奕上了战场，冲锋陷阵地厮杀。陆思微倒成了畏手畏脚的新人，虽然时间轴从姑母故事中的三十年前都拉回到新兴二十一世纪了，她却只能怯弱摇头，说，姑母，我呢就是一个文职的命。

    文职命的陆思微第二天很早起床，精神奕奕准备迎接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她应聘的职位是销售行政助理，用面试官的话来说就是既要懂销售，又要懂行政，最重要拎清助理是个什么角色。有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子一通过第二轮群面就卖乖，说，当然拎得清，就是没事别冲在第一线，阻碍销售的进攻道路。来面试的谁不是看准了资深助理转销售经理这条路，被她说穿了，大家都哈哈乱笑来掩饰尴尬。

    陆思微在入职宣讲会上又碰到这女孩，她正叽叽咕咕与人说笑，看到她就大声打招呼，“陆小姐你这么晚啊，一定是迷路了吧。”她一愣，也微笑着敷衍入座，但是却忍不住瞥一眼这女孩。同样是新人，她却立即对上了每个人的脸与名字，与筹备宣讲资料的hr经理正聊到深海鲨鱼油的一百种吃法，不亦乐乎。陆思微本来心思

    不算活络，但想到姑母，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第一周适应期一过，她大致摸到了门道。公司是卖床单被套这一类的，但用上了高大上的家纺概念。少量出口欧洲，主打国内市场。销售部门五个经理，每个人管一个区。华东，华南，华中，港台，海外。每个销售经理下面跟了两三个助理。一边不停招新人，一边又说要节约成本，招来三个实习生，最终只留一个。

    竞争如火如荼，她每天踩着月光回家，手中啃一个热狗。

    她想这真是你妹的文职，说好的“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写写弄弄等下班”的日子呢？压根就是被一堆数据报表压榨得只剩一堆骨头，上司还恨不得从骨头里提炼出骨髓来。每当她看到excel数据库表格纵横n道方格，胃里就忍不住翻滚恶心。

    伶牙俐齿的小妹叫何眉，她逻辑性强，办事利索，很快讨得上司欢心，被隔壁区销售经理借走了。隔壁华南区的孟经理当时拍着文经理的肩说，“文兄啊，借你个人。你们华东区反正业绩也稳定，留你一个陆思微这种慢性子就够了，我们华南区正式开拓时期，需要个敢杀敢拼的。”

    文经理一下子甩开他手臂，皮笑肉不笑说，“借了可别后悔。陆思微有她好处呢。”弄得在一旁等领导签字的陆思微吓了一跳，这是唱哪出呢。怎么突然夸她了，还夸得这么阴阳怪气。

    等孟经理耸耸肩走远了，文经理一把扯过预售表签字，然后抬眼看了陆思微一眼，扔给她一句话。

    “你呢，也争点气。手脚这么慢，怎么在销售部门混啊？”

    她欲哭无泪。她是哪咤么，有三头六臂？

    文经理说这话时，陆思微来到维娜家纺实习正好一个月。隔壁区销售经理这么明目张胆抢人，摆明了三选一的游戏里，何眉已经预先胜出。孟经理又点名说了陆思微慢，一个字直接把她钉到十字准星上。文经理接下来的几周开始特别“关照”陆思微，让她浑身不对劲。

    先是否决一切她的销售方案，无论是激进型还是稳健性，她递交的可行性计划一律被红笔批复为三个字。

    不可行。

    华东地区本来三个实习生，调走了何眉，剩下她与另一个短发女孩韩丰。韩丰的销售方案被各种圈点，例会上文经理夸她好好努力，又硬生生塞到陆思微面前让她好好学习。中饭被直接略过，改为啃面包。陆思微嚼着热狗想，这方案到底哪里好了，连受众对象都没细分好么，预算更是超标好么。

    她又反复琢磨了下，把热狗吞下肚时，想明白了。

    虽然韩丰的销售方案不分受众，不顾资金，但她销售渠道多样，渗透性考虑得比她周到。

    等到晚上，星光爬上窗格时，她交出了新的方案书。比韩丰的资料更详实，可行性更高。整个销售部只剩下她和文经理了，隔壁销售区加班的人也早撤了。

    文经理品着咖啡，看了几眼，说还不错。

    陆思微来不及欢喜，就看到他直接把方案揉成一团，塞在咖啡纸杯里，让她一起扔了。

    “啊？”她一愣，接过杯子。

    “难喝死了，下次记得换个牌子。”文经理解释说。

    “哦。”陆思微哦完了才觉得这不是她要的解释，扔了纸杯，回来还是忍不住问，“文经理，你刚才不是说

    还不错么？”

    难道她误会了？还不错的意思就是很糟糕？

    这也太挑战她思维方式了好么。